《钓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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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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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亭阁大都精巧,檐尖卷伸,离地并不算高。
  周潋上下打量几眼,略估了一番二楼到地面的距离,心下有了数,便用手撑着,踩在窗畔,一跃而下。
  早年间,府中也曾请了武师傅来教习,他虽所学未久,但性子使然,对什么都格外较真,颇懂了些皮毛,似这般动作倒也费不了什么力。
  园子里秋意要浓上许多,落足之处的花径上,木樨落了一地,碎金流霞一般铺就。先前二楼燃着的香气沉下来,同花木馨香混在一处,莫名生出一股甜香来。
  不似脂粉香腻,倒是更增了几分媚意,盈盈的一股,勾着人去嗅。
  叫周潋无端地想起了那一缕琴音。
  两者倒是一般的性子。
  那抚琴之人,难道同楼阁上那盏香炉之间,还有什么干系?
  离得近了些,琴音落在耳中也更清晰,淙淙而鸣,声清而幽,如击碎玉。
  足下枯叶踏上去簌簌作响,周潋微微侧过耳,尽量将步子放轻,去捉那一点琴音的源头。
  凌霄花架的尽头处,抚琴人倚栏而坐,红裙委地,衣袂微扬,雾一般的发鬓之上斜插了一支乌木簪,下头缀的流苏被风掀着,很轻地荡了荡。
  大约是听见脚步声,那人指上的动作微顿,指腹按在琴弦之上,抬起眼来看向来人。
  长睫微敛,水墨画就的一双眉眼,欺霜胜雪。
  这人遮着面纱,眉眼之下的轮廓影影绰绰,只能瞥见一抹濡红的唇,凌霄花一样艳。
  “谁在那里?”抚琴人开口,声音清冷微哑,像是揉碎了的初雪。
  周潋立在花架旁,猝不及防之下,有些怔了,听见了这句,才回过神,朝外走出两步,立在了人前。
  “小可周潋,久不在府中,出游方归。”
  “方才是我冒昧,打扰姑娘雅兴,还望恕罪。”
  “周潋。”那人很轻地念这二字,面纱之下,下颌微微抬起,露出一段白玉似的脖颈。
  周潋有些仓促地垂下了眼。
  “姓周,你是这府中的公子哥儿么?”那人问。
  这说辞新奇,周潋还未被人这样叫过,顿了顿,才应声,“嗯。”
  “家父……的确在府中执掌。”
  他不欲张扬,干脆含糊带过。左右周家家大业大,公子少爷也能攒上半园子,说不上多值钱。
  “你们府上,不是在办喜事?”
  “怎么你独自个儿在园子里乱走?”
  那人用指尖漫不经心地在弦上拨了几下,泛音如籁,泠泠响起。依稀是《菩萨蛮》的曲调。
  他的语气谈不上客气,那一双极漂亮的眉眼带着疏离,偏偏唇上一抹艳色开合,隔着雾一般的轻纱,无端地叫人心颤。
  “我原住在前头的听雨阁中,今日无意间闻听姑娘琴音,心下惊异,这才循着声前来,”周潋温声解释道,“若有打扰之处,实非有心,还望姑娘海涵。”
  “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果真都爱说这些掉书袋子的话,”那人的眼尾微微一挑,鸦羽般的长睫轻颤,“絮絮叨叨,叫人半句也听不明白。”
  周潋被他这样抢白,面颊不禁微红,正待要开口,又被他抢过了话头。
  “假若我不肯呢?”
  那人懒懒地站起身,裙摆微散,衣裾翻卷,像是天边坠下的红云。
  头顶花架之上,凌霄打着旋掉落,被他随意接在掌中,手指很轻地捻了捻,素白里沾染上深浅不一的红。
  周潋的话,他分明是听懂了的。
  “我方才正想了首新曲子,弹到一半,被你冒冒失失地搅了一场,再续不上了。”他松开手,那朵凌霄直直地坠下去,刚好落在了衣角处,各样的红混驳在一处,叫人分不清。
  “闯了这样大的祸,你要怎么赔我?”
  他靠在栏杆处,钗头坠的白玉珠子从耳侧微微蹭过去,露出的一点肌肤细腻而白,几乎与那珠子的色泽混为一体。
  周潋不防他这样讲,微微一怔,心下觉得他这话无理,待要辩驳,不知怎的,却想不出说辞来。
  见他半日不答,那人歪了歪头,一双凤目微抬,声音依旧是懒懒的,浑不在意的模样,“打算赖账?”
  “那可要多注意些,”他挥了挥手,“别再叫我瞧见。”
  “我记人向来是准的,谁都逃不过。”
  “……没有,”周潋有些哭笑不得,“姑娘放心,我并非那样怕事避祸之人。”
  “只不过,还要请姑娘指条明路,这赔,是怎么个赔法?”
  “自然是欠什么赔什么,”那人瞥了他一眼,“你弄丢了我的曲子,便再替我填一首。”
  “可是,姑娘方才不是说,我出现时,那曲子正弹到一半吗?”周潋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开始同人计较,“若是依着姑娘所言,即便要赔,那也是赔半首曲子才对。”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还有这番说辞,一双眼眨了眨,倒像是有了几分兴趣似的,“随你。”
  “你作的出就是。”
  “周潋才疏学浅,说不得,也只有勉强一试。”周潋微微一笑,不待人应声,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先前那半首,仓促之间,未曾听见全貌。若要再续,只恐狗尾续貂,反倒污了姑娘一首好曲子。”
  “不知,姑娘可愿赏脸,将那前头半首再弹一回?也免得我胡乱接续,反而贻笑大方。”


第3章 结寒姿
  周潋说罢这话,长身广袖,对着花下那人略行一礼。
  那人下巴抬着,蛾眉微微蹙起,像是三月里坠下的杨柳梢。
  “你这人好没道理,”他讲着,语气带了些微的不快,“作首曲子而已,就这样推脱。”
  “半个字都未写呢,还要白饶我弹一回。”
  他侧过身,朝里退了两步,裙摆簌簌,素白的手指在袖中一晃而过,声音里带了冷意,像是初春溪间泠泠的碎冰,“周家倒不愧是这儋州城里头出了名的生意人,连着府里头的公子哥儿都打得一副好算盘。”
  “姑娘误会了,”周潋挨了这样几句抢白,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忙辩解道,“周潋绝无推脱之意。”
  “我既已应允了要替姑娘作曲,自然不会反悔。”
  “那你方才还那样啰嗦?”那人偏过头,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周潋身上,打了个转,“先前你躲在那连廊里,偷听了那样久,我都未同你算账。怎么?还不曾听够?”
  周潋被他猝不及防点明出来,一张白净的脸涨起了红,一时间免不了有些讪讪的,张开口,又不知怎样分辩才好。
  许是没得着他的回答,那人转过身,一双眼盯着他瞧,眼波流转,像是天边挂着的一轮新月。
  周潋被他这样看着,心中情绪莫名泛起来,像是吞了颗在酒液中泡皱了的青梅,酸涩甘苦杂糅在一处,叫人尝不分明。
  那人见他不答,沿着花架旁的石阶,一步步地往下走,红裙曳地,手扶在一旁的藤枝上,白净修长,叫周潋想起枝头新绽的木芙蓉。
  他站在周潋身前,隔着一层轻薄的面纱,微微抬起下巴。
  “恼了?”他问,尾音轻得很,向上翘着,舌尖点一点,又迅速收回去。
  离得近了,周潋才发觉,这人清瘦得很,身形较寻常女子还要单薄,身量却不低,只比自己矮了寸许。
  这样面对面站着,他的目光略垂下去,刚好落在对方额上。后者眉心处描了花钿,白而细腻的肌肤上朱砂点染,蝶翅一般的长睫微微颤着,雾沉沉一片,衬得那一点红格外地艳。
  “小少爷,”木芙蓉一样的手指微微抬起,隔着外衫,落在周潋的心口处,很轻地点了点,“两句话而已,这样容易就恼?”
  “还要人哄吗?”
  烟花阁子里的手段,周潋哪里经过这样,一时间不止是脸,连带着耳廓都一并蒸腾起来,舌头好似打了绊子,凭着那最后一点清明,结结巴巴地开口,“没,没有……”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心口处的手指上,停了很短的一瞬,又迅速地挪开了去,低声道,“没有恼。”
  “没有恼啊,”手指一寸一寸地向上移,停留在脖颈边缘,那人微微一笑,足尖踮起来,凑近了,在周潋耳边道,“那是臊了?”
  周潋鲜少同人靠得这样近过,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甜香裹挟着,说不出的熟悉。
  是先前听雨阁下,他曾经嗅到过的那一抹香气。
  盈盈地浮在鼻端,勾人心弦。
  “阁中的香炉,是你放在那儿的?”他突然问。
  那人微微讶然,旋即收回了手指,“猜得这样快?”
  他歪了歪头,很轻地笑了一下,半点都没有被戳破的赧然,“我是哪里露了破绽,叫小少爷瞧出来了?”
  “香气,”周潋微不可察地朝后退了一步,垂着眼道,“你身上的香气,同阁中一样。”
  那人恍然,手臂微抬,将袖口凑到鼻端。动作间,衣袖被牵着,微微滑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来。
  他闻罢,抬起头,朝周潋眨了眨眼,鸦黑的长睫落下又掀起,“小少爷这样灵的鼻子,却来做登徒子,甚是可惜。”
  周潋此刻早已回过神,往日里的口舌功夫也拣了回来。听他奚落,索性借势反击道,“不及姑娘,擅闯他人门户,难不成是去做梁上君子?”
  这话说得狠了些,甫一出口,他便生出些悔意,紧跟着低声道,“是我唐突,言语无状了。”
  “姑娘莫要在意。”
  “唐突倒不提,”那人很轻地撩了撩眼皮,玲珑的一双眼看向人,“只有两点,小少爷可说错了。”
  “其一,小少爷既唤我姑娘,那我自然是当不得君子的。即便是要做,也该是梁上淑女才对。”
  “其二,”他微微顿了顿,朝着周潋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往听雨阁中去时,那里可还空着,半个人影都没有。”
  “真要论起来,也是我燃香在前,小少爷入住在后。”
  隔着薄纱,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声音里带了很浅的笑意,“这擅闯二字,我可当不得,还是安到小少爷头上得好。”
  不待周潋应话,他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人身上去,声音轻且软,像落了云,“小少爷觉得呢?”
  明明是问人的,语调偏又缠绵得很,像是要求着人应下。
  “是,”周潋无法,只得道,“姑娘言之有理,是我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还请见谅。”
  “只是不知,姑娘身在此处,又为何要在那听雨阁之上燃香?”
  那人大约是站得乏了,返身回了花藤旁坐下,半靠着,歪着头懒懒道,“你们府上人多,到处吵吵嚷嚷,连叫人安生练琴的地方都寻不着。”
  “我四下瞧了,只这园子里头还算清静些,便抱着琴躲了过来。”
  他拈着裙裳边缘垂下的丝绦,在指间有意无意地缠成一团,“燃香静心,于琴有益。可我又偏偏不喜欢香炉里那点子灰气,所以只好寻个高些的地方,远远地搁着,叫香气一点点沉下来,闻着才好受些。”
  “左右那阁子也未曾住人,空着倒也浪费。”
  他说着,抬起眼,虚虚地瞧了周潋一眼,又落回去,“如今你来了,便不成了。”
  “也罢,”他随意地将皱巴巴的丝绦抛去一旁,“稍后我同你去一趟,将香炉收回来便是。”
  “我并非此意,”周潋听罢,心中难免有些抱愧,立时温声道,“若姑娘不嫌弃,那香炉,只管搁在听雨阁就是。”
  “燃香抚琴,乃是雅事。若是因周潋之故,扰了兴致,实在不妥。”
  那人托着腮,手指落在脸侧,漫不经心道,“若是这样,我岂不是欠了你一桩人情?”
  “那可怎么办,小少爷,”他弯了弯眼,软着声道,“我最不喜欢欠人的。”
  周潋刚待说无妨,那人却没等他开口,先自己出了主意,“这样罢,”
  “待到下一回,我在这园子里再碰上你,便弹首曲儿给你听,可好?”
  周潋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便也顺着道,“多谢姑娘美意,周潋愧领。”
  “又是叫人听不懂的话,”那人斜着身子,靠在花藤上道,“答便答应了,还‘愧’什么,当真奇怪。”
  周潋听罢,哭笑不得,待要解释,那人已转过了话去。
  “你叫‘周潋’,”他问,“哪一个‘潋’?”
  “是‘澹潋结寒姿’那一个?”
  “正是。”周潋微讶,这一句并不常见,眼前人竟也能顺手拈来。
  许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那人轻笑了一声,懒懒地站起身来,“随口而已。”
  “谢灵运的句子,团栾霜质,倒也衬你。”
  他走回琴架旁,随手拨了几下,弦音宛转里,他开口,淡淡道,“时辰不早了。”
  “小少爷,改日再会。”
  话中带了赶人的意思。
  “姑娘,”周潋的气息微微急促了些,顿了顿,才又接着道,“还未来得及请教姑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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