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能被信任到拥有主事权的人,整个肃州也没几个。就算下面人会把信息都整理好,甚至给出备选方案,最后要一一分辨拍板的还是他。
昨儿一时冲动吩咐下去的事,到头来倒是把自己坑了……
符骞颇有点头疼,当下示意石达毅自便,自己匆匆折回内院,径直往书房去。
政务拖不得,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赶工了。
另一边,连微十分悠闲。
作为一名被全府紧张着的伤患,她的待遇就像个易碎品,要做任何一件事,侍女随时准备接过她手中物件帮忙完成,大至取一件摆设,小至代为翻书;去一趟净所,侍女紧紧守在门口,恨不得跟进去扶着它防止她一个头晕栽进去。
这些都是下人们谨慎的照顾,她虽然不习惯,但还能理解。
但在她想要吃一瓣橘子而迎露用温水浸了许久,才把已经温温热热的橘瓣递给她时,连微受不了了:“我想吃凉的。”
“姑娘,大夫说您是寒气入体,浸淫肌肤,才有的这病,怎能再用寒物?”迎露立即温和但不容置疑地予以驳回。
连微试图辩驳:“橘子算什么寒物?鲜果一类,哪里有热着吃的道理。”
迎露不为所动:“将军吩咐了要好好照料姑娘,奴婢不敢不从。”
“……好好照料就是这样?”
“不许再让您碰着一点寒物,这是将军原话。”迎露也有些无奈。
连微默了一会儿,道:“他在哪里?”她要去找他说道说道。
“姑娘或可去内院书房看看,就算将军不在,在那里留个信,也容易被看见。”
说走就走。连微本还想去小厨房做点小食,免得空手前去,但被小厨房的婢子理所当然地拦了下来,理由是不能碰凉水。
连微欣然放弃,心中又给好心办坏事的某将军小小记了一笔。
内院书房与主院只隔了两堵墙,就算因为分成了两个院落要稍稍绕路,也不过走上片刻就到了。连微到了廊下,示意门口守着的书童后退,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贴着窗沿往里看。
院中人在连微被带回来时就已得了吩咐,此时也不阻拦,只在原位上分出一点注意力,悄悄关注着她的举动。
万年和尚庙的将军府居然真的进了姑娘,这可太稀奇了。
“哎,将军就在里头批阅文书,真不用通报一二么?”有新来的洒扫小童觉得不安,怯怯地问避到廊下倚着廊住闲站着的书童。
“不必不必,”书童大剌剌道,“你是这两日不在这边的院落里,不知道将军的态度……嗐,你看看就明白了。”
书童想到前几天将军府中那动静,自己也忍不住轻啧一声。
在这之前,可真是没人能想到征西将军也能有那般模样。
连微这边,透过窗子看见符骞确是在房内,便轻手轻脚推开门,侧身进去,站到他身后。
符骞正专心翻阅一份文书,一时没注意到进来了人。连微见他竟然毫没察觉,促狭心起,从后探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说不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但连微在回过神来的时候,视角已经颠倒,视野被符骞占满,男人气势全开,那双平时看起来温然的黑眸此时满满都是逼人的厉色。
即使知道无需害怕,某种生物的本能还是使她脊背一紧。
可能还因为颈前的威胁。
那一瞬间,符骞身为一名战将的本能使他将“偷袭者”整个掀翻压到地上,同时还抽出了随身短匕,横在来人颈前。
即便没有直接碰到皮肤,但饮过血的刀刃散发的森森寒意,已经足够有存在感。连微紧了紧喉咙,轻声道:“……伯功?”
“对不住,我不该擅入的……”她尽量克制着利刃在喉时本能的颤抖,“可以先松开我吗?”
被掼到地上的疼痛感后知后觉地生出,脑袋也有点发晕。
毕竟才休养没多久,身体还不算完全恢复。
这一声仿佛惊醒了符骞,他像烫手似的猛地把匕首抛到一边,手肘撑起一点空间,不再整个人压制住她,但没有起来。
“伯功?”连微疑问道。
符骞低下头,直直看进她的眼睛。
连微怔了怔。
男人叹了口气,一手轻轻伸到连微脑后,另一手揽住她的脊背,把她从冷硬的青砖上完全隔开,然后松了口劲儿似的,垂头埋进她的颈窝中。
尽管是个看上去把全身重量都压了下来的姿势,但连微清晰地感觉到,男人只是小心又温和地托着她,轻柔地像是怕弄碎了一件珍宝。
“下次别再这样了。”
“不会了。”连微苦笑道,“这次擅入书房,是我不对——”
“不是。”符骞少见地打断了她,声音有点闷闷的,“书房你随便进,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别再从后面突然碰我了,我怕……”
我怕我一个收不住,会真的把你弄伤。
战场上淬炼出来的反击本能是不分敌我的,当看清刀下是谁时,他的心脏都快停跳了——
一点小小的冲动冒头,符骞忽然侧头,飞快吻了一下怀中人的唇角。
“我一定会尽快习惯你的存在,但在那之前,千万、千万别给我伤到你的机会。”
第64章
在书房窗前的美人榻上坐下时,连微还觉得面颊有些发烫。
一贯隐忍的人突然裂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壳子; 露出一点热乎乎的内里时; 很难不被触动。
符骞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模样,命人给她做了碗暖呼呼的杏仁茶; 又从一侧书架上取了本书放在她面前,自己则坐回长案后面。
“你旁边的架子上都是些人文地志、话本册子一类; 若想看别的便说与我,我让茂林去置办。”
连微这才发现; 她身旁的书架与其余的画风迥异。这书房中大部分木架上都是史册兵书、又或按日期封起的公文卷册; 只有她身侧; 线订的书抽出来,写的却是些《玲珑扣》、《胭脂记》一类的娟秀文字。
翻开看看; 里头写的都是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之类; 一看就是给女儿家的消遣。
不用想也知道; 定然是这人吩咐下去的。只不知是谁出的主意; 竟会想到在书房腾出空来放这些?
她这么问了; 那边符骞正翻页的手一顿:“是我觉得你在这府里或许会无聊,书房放些话本; 你闲了也可过来坐一坐。”
那张美人榻也是同一时间令人赶制的,这其中还有他的一点私心:他毕竟不好常常呆在后院,若能让连微习惯在书房呆着,便多了不少共处一室的时间。
但他毕竟还有点把不准,有点迟疑地又道:“或者; 我该给在正房中加几个针线篓子?虽然迎露说你在鸿轻阁时从不曾碰过针线……”
连微哭笑不得地打断他:“加什么针线篓子,你要做这事,倒不如把我的禁令给解了。”
她可没忘自己原是为的什么才找过来的。
“什么禁令?”符骞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你叮嘱的不许我碰一切寒物?”连微扬眉,“凉糕凉水我可以不碰,但水果也要吃热的,甚至不许我进厨房,未免有点过了吧?”
“……”符骞下这命令时,还真没想过下面人会把它贯彻得如此扎实。
“要不是这禁令,你现在就能吃上桂花糕或是如意酥了。”连微闲闲补充道。这可不是自己坑自己?
符骞显出一点懊恼,很快又恢复过来:“来日方长,你还是早日把身体养回来吧。”
别看连微现在贫得紧,她说话时还是难免有些气息不足。这一点气虚在符骞一介习武之人耳中听来清清楚楚。他也不留连微在书房坐了——美人榻如何也比不得正经床榻宽大舒适。
他选择暂时放下手中公文,亲自把人送回院落里。
连微来找他本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在房中枯坐太过无趣,此时得了几本闲书,总归聊胜于无,便也乖乖地跟着回去。
有了符骞友情帮忙抱过来的这一摞书,时间过得极快,连微直到被昏暗的烛台晃得眼睛发花,才迷迷瞪瞪地去盥洗就寝,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辰。
但第二日起来时,精神确实是意外地不错。
还记得符骞说今日是那几人处刑的日子,连微急急收拾好,不见人来唤,想起符骞就住在厢房,便从廊下往厢房中探了探。
厢房门半掩着,看不见里面情况。连微正想唤个侍婢来问,就听男人微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微,走了。”
符骞穿着金边绣有虎纹的皂袍,黑发高束,站在院门处向她伸手。
连微回头便觉眼前一亮,快步过去,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衣裳?郡守的官袍么?”
符骞这人一向以简单舒适为着装标准,少有见他穿得如此郑重。
“是四征将军的官袍,肃州一城是独立存在的,没有什么郡守。”符骞感觉到眼前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不住转悠,弧度锋利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点弧度。
“真是难得见你——”
“就这么好看?”
两人异口同声,连微一滞,垂眸一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把话说完:“难得见你穿得这样庄重,确实……很好看。”
“我箱笼里还有那些人送我的华裳,若你喜欢,咳…”
“好啊!”符骞能勾得那许多姑娘为了他在澄园中蹉跎年华守着活寡,底子本就极佳,只是有个瞎穿衣裳的坏毛病。今日好好打理了,不说判若两人,也足能让人惊艳。
看过这样的符大将军,再想想平时那个仗着没人敢挑他的刺就毫不考虑搭配有什么穿什么的家伙,连微顿时对他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她是不是还可以帮着参详一二?
有了这么一个惊喜,即便今日天气有些阴沉,也丝毫不影响连微的好心情。两人乘着马车,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就到了行刑的市口。
布告昨日便已贴出,原以为过于血腥的行刑会让民众们避之不及,不料早市散后的不少人留在了此处,三五成群围拢,目光都时不时扫过市口连夜洗刷过,此时静静矗立在昏沉天色下的石台。
那就是给犯人施以剐刑的地方了。
百姓簇在街头巷口看,一众大小官吏自然不可能效仿。好在肃州城上下也没有多少官,除却那些干着跑腿打杂活计的小吏,值得专程试探的也就只有将军幕府中的数人。
这几人,符骞一早包下了临街茶楼最好的雅间,轩敞不说,临街的部分还做成了露台,再合适不过。
地址一早给了出去,此时人大约已经到了。
符骞率先下车,一身醒目的官服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他对一静之后响起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回身接引连微下来,侧头对身后一人道:
“这一会儿功夫,还要坚之多多看顾了。”
连微:?
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车前的石达毅:“将军放心。”
符骞俯身,克制地虚虚揽住连微,在她耳畔歉意地道:“寇平是一营都尉,我须得去石台上宣告他的罪名。你先同石副将去雅间中,待行刑开始,我便去与你会合。”
连微微讶。她没料到自己会与符骞分开行动。不过符骞不在也有好处,那些人对她一介女流之辈忌惮的可能性很低,应当更容易露出破绽。
她于是点头应下。
茶楼中人应是提前打好了招呼。见两人进门,立时便有小厮迎上来,将两人引至三层。不比下面两层的喧杂,此处并非寻常百姓会来的地方,很有些清净。
清净到站在雅间门口,便可听到内中隐隐语声。
连微想听一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石达毅已当先推门进去。雅间中顿时一片静默,她只好紧跟着进去,人是规矩地站在石达毅身后,视线却飞快地将整个房间扫了一圈。
小几在房间两侧排开,其中散坐着五六人,都是文人模样。看清来人后,这几人纷纷起身,拱手行礼:“石副将。”
“不必多礼。”石达毅平平道。他自顾自去较上首的坐席入座,连微正犹豫是否要单独占下一席,便听他一线声音在耳畔响起:“姑娘是将军的人,可坐上首,也可随意入座,都凭姑娘喜欢。”
……说了和没说差别不大,不能帮她选择,但兜了个底,保证她怎么选都不会错。
既知道可以自便,连微也不着急了。一双盈盈美目大方扫过隔间中众人,还不等她在心底分析一二,一名面相颇严苛的中年儒士已对她板起了面孔。
“石副将。”他却没向连微说话,而是转向石达毅,“这女子是你带来的茶侍?怎的如此不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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