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地方没住过,凑合一点无所谓。倒是正屋因他不好奢费而装饰得十分简单,连姑娘昨儿,睡得应当还好吧?
一套剑招舞完,还未出汗。符骞扬手将长剑掷入悬在院角兵器架上的剑鞘中,随着干脆利落的一声金属敲击声,他身形连闪,又抽出一对流星锤掂了掂,开始挥舞起来。
每日晨练,他至少要换三种兵器。从小的经历告诉他,武器这种东西,须得尽可能多上手几样,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用它们救命的时候。
譬如战场上刀口突然卡在敌人骨缝中,却不会用随手捡来的□□,就是找死了。
他一边按身体本能舞锤,一边走神地想着庾令白现在该到了常怀山的哪儿,忽然眼角余光瞟见什么小东西凌空而来。符骞想也不想,手中锤势骤变,拳头大的流星锤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当空截住了那东西。
没有锤身与暗器碰撞的清脆声音,反而是东西来处,一声微不可查的轻笑钻入耳中。
他蓦地回头,看见连微中衣外只草草披了件斗篷,倚在窗口,还保持着扔出什么东西的姿势,不施粉黛但依然灵动逼人的眼中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他呼吸一滞,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间院子已经不是以前他一人独居的时候了。
在符骞来得及想出最具风度的问早姿势之前,一阵剧痛猛地袭击了他的手腕。
“嘶——”在他发愣的时候,手中流星锤尚在空中,此时顺着原来的轨迹落下,就狠狠砸在了符大将军的手腕上。
猝不及防的疼痛让符骞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形,不等他来得及懊恼,连微已经从窗户后面消失,紧接着又出现在正屋门口,脚步匆匆地下阶向他跑来。
他连忙忍痛放好流星锤,再转回去,连微已经到了面前,有些犹豫地低头看他的手腕,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符骞一瞬间忘了练武被自己武器砸到的尴尬,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该怎么做。
他豪爽地撸起了右手腕的衣物,期间依靠强大的毅力保持了表情纹风不动。然后把现在看起来只是有些发红的手腕展示在连微面前,故作轻松道:“放心吧,你看,我——”
连微伸出微凉的食指,轻轻摸了一下那块发红的地方,符骞说到一半的话顿时顿住了。
他觉得手腕上又疼又痒,还在微微发热,连带得耳尖也又有些发热,一下子把原来想说的话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连微看他的呆样,又心疼又好笑:“对不住,我不该打搅你练武的……害你受伤了。”
她在窗边看符骞舞得入神,没忍住促狭的小心思,就随手拿了窗沿矮几上一粒葡萄掷了过去,想看看他的反应,没料到会这样。
“你这院中可有药膏?我去拿了给你抹上。”连微仔仔细细看了男人腕上的伤,确定是闭合伤,松了口气。这比容易感染的开放创口要好的多了,但还是要好生处理。
“唔……床沿的暗屉里就是,红绳儿裹塞的青瓷瓶,掌心大小。”手腕被轻柔地托着,符骞整个人就像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看着连微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才反应过来跟了上去,掀开冬日挂上的厚重棉帘进了屋。
刚进去就后悔了。
虽说这里是他以前的居所,但现在毕竟是连微在住,他这么不打招呼直接进来,是否有些不尊重?连姑娘会否觉得他轻浮?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连微已经找着了他口中“掌心大小”的瓶子,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回头一看,符骞正一脚屋里一脚屋外地站在那,帘子掀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怎么不进来?”她奇道。
符骞才醒神似的进去到窗前坐下。他垂头看着连微白皙微微泛着粉色的指尖把半透明的软膏在他腕上抹开,然后为了让药效吸收更好,一遍遍轻揉,忍不住微红了脸。
他仓促地转开眼,只想着随便说点什么:“你今日觉得如何了?”
“尚可,”连微道,“已经不烧了,只还有些乏力,养两日也就好了。”
“昨日睡得还好么?”
“嗯,不管怎样总是比地牢好多了,不是吗?”连微觉察到眼前人藏得死死的紧张,小小地开了个玩笑。
手中的手腕似乎绷得更紧了。
弄巧成拙的连微顿了一下,抬起一点头,悄悄观察符骞脸色。
符骞原本还只是僵硬,现在整个人都有些低沉——听她提地牢,就想到若不是自己疏忽,让澄园中混了些目标不纯的人,她本不必受这罪过。
他声音发紧:“对不住,不会有下一次了,那些人……他们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全城人都会看到。”
连微顺着他往下说:“那位寇平都尉吗?他会被怎样处置?”
“还有澄园中背主的那些人。”符骞道,“今日便录案卷,明日就推到坊口行刑,令百姓来观。”
“什么刑?”
符骞犹豫了一下:“剐刑。”
怕连微觉得他残忍,他解释道:“肃州本就有不少吴胤…唔,外敌安插的人手,纵使借着这一回寇平之事,能顺藤摸瓜地牵出几个,也难以尽除。”
“此时唯有杀鸡儆猴,镇住余下那些人,才能为…”
他说了一半,又觉得剩下的部分不大好解释,牵扯到天下局势的这些东西,说了她或许也不懂,还平白给她添忧。
连微却是明白了。
虽然符骞直到现在都没死,可以说明剧情已经脱离了《策天下》。但大势上应当还未变。
符骞杀了寇平,算是和吴胤撕破了脸。吴胤作为当世最强的诸侯之一,若太早知道了符骞脱离他手下势力独立,绝不会给他徐徐图之的机会。
若要防止消息走漏,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封城,但封城本身就是个足够具有暗示性的做法,很容易引来他人怀疑。
想这些的时候,连微手上仍然不疾不徐地按揉着,她低头看了看,见药膏已经基本揉进去了,便从旁边的篓子里剪了一小块缎子,裹成了一截护腕,算是提醒这人不要过度用力。
包扎好手腕,她也理顺了自己的想法:“明日会有官员去观刑吗?”
“或许。我并未要求官员们必须观刑。”毕竟是金贵的书生,不同于乱世中见多了生死的普通百姓,这年头能读上书的人,家境大都不一般。
养得娇娇贵贵的书生们若见了剐人的血腥场面,晕在当场,那真是既不好看也不好办。故而符骞从没起过把他们押过去的心思。
“可否令大小官吏必须在场旁观?”连微问。
符骞疑道:“怎么?”
连微肃容道:“百姓倒还好,最多知道些众口皆传的消息。若官员中也有他人眼线,走漏了日后的布置,甚或在关键时动些手脚,就麻烦了。”
符骞明白了:“你是想借机试探一二?”
“是。”
符骞下意识揉了揉包扎完毕,疼通感大为减轻的手腕。看着眼前人颇为坚定的面庞,有点迟疑。
“不过一个剐刑,很难试探出什么。”他委婉道,“厌恶、畏惧、惊恐、反感…都是人之常情,无法以此下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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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微摇了摇头:“若你在剐刑之后,再行试探呢?”
趁着血肉模糊的场面扰乱这些人的心神,来一记重锤。
“我自认在观察情绪一道上颇有些经验,届时,还请带我一并前往。”这是她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的毛遂自荐,“由我在暗处观察,挑出可疑者另行监视,定会有所收获。”
失踪人口回归(叹气)
出了点事儿对不住
不会坑的。
第63章
符骞其实并不十分相信连微的说法,但他也无法就此拒绝。
大不了就是陪她去一趟; 再喊人来做一场戏…他拧眉想道。
“那明日剐刑结束之后; 我命人都到将军府前院正厅去,你事先躲在屏后观察。”
“不。”连微出人意料地否决了; “我要去剐刑现场。”
符骞不赞同地道:“不妥。”
“为何?”
“剐刑不比其他,十分……”符骞停顿一下; 选择词汇,“血腥。有些见惯了血的兵士都看不得剐刑; 你还是别去了。”
若是吓出什么好歹; 才是更糟的事情。
“要有前后对比; 才好看出猫腻。”连微坚持道,“放心; 我有分寸。”
符骞端坐原地,岿然不动。
“真的。”她忽然一笑; 凑至近前冲人眨了眨眼; “大不了到时你陪着我?若觉得我受不住; 就及时捂住我的眼睛; 把我带下去。”
凑近的这双眸子如水晶般澄澈又清亮,盛满了笑意; 偏偏眼尾勾出一抹上挑的弧度,于是纯澈中又带了点媚。眼睫如蝶翼般纤长,闪动的每一下,都撩在了心头痒处。
符骞藏在腹中的一大堆否决的话就此被堵住,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与这双眸子对视着,最终还是他先撑不住移开了视线。
“好,那你做好准备。”
匆匆抛下这么一句,符骞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半个身子已经迈出门槛,他忽然顿住脚,解释似的道:“府中积下了不少事务,我须得去处理了,你自便。”
而后不敢回头,径直转过影壁去了。
连微在后面,借着屋外的阳光把他耳后泛起的红晕看得真切,再也压不住唇角的弧度,扑在软榻上闷笑起来。
这就脸红了吗,也太——可爱了吧!
·
符骞匆匆转入书房,撑着桌面平复了一下仍然跳得喧嚣的心,抬起头,就见一枚令牌端端正正躺在对面的书架上。
很眼熟,不是自己那块,倒像是庾令白嫌平素用不着,一直扔在这里的军师调令。
他捏着穗子把令牌拿起来,果然端端正正刻印着庾令白的官阶。
子清他……符骞抬头看了看滴漏,确定眼下已近辰时。若要点兵出去,现在不走,待赶到报上匪患的村镇时都已过了午时,兼之查探地形、问明情况等事,这一天就连山也进不了了。
按这人的习惯,明明应该尽早出门,力求早点把麻烦解决掉才对啊。
符骞颇为不解地拿上牌子,准备去找自家军师问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刚跨出垂花门,迎面就看见一人在门外站得笔直,像是个石像似的动也不动,引得门旁守着的两名侍女时不时瞟他一眼,偏这人似乎浑然不觉,毫没反应。
符骞有点意外:“坚之?”
石达毅向来爱在城外兵营中窝着,怎么破天荒地跑到将军府来了?
那人闻声,立时转过来行礼:“将军。”
石达毅行过礼,不待符骞发问,就从怀中掏出一封草草封起的信件,双手呈上。
符骞接过展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寥寥几行字:“见字如晤,二门不开,我已自寻兵马去也。勿念勿念。”
是庾令白的字迹。
自寻兵马?符骞捻了捻手上熟宣,看向等在一边的石达毅。
后者轻咳一声:“军师一大早便来寻我要了我的私令,我麾下那些亲兵,俱都被他带去了。”
话中还颇有些幽怨。亲兵和石达毅作为征西军副将所掌的军队不同,是他到了肃州之后真正精挑细选从新兵开始练出来的人马,来之不易。平素交好的庾令白一副事急从权的态度管他借兵,他不好意思不借,可毕竟还是心疼:
“将军这是令军师去做什么了?如此赶得紧?”
符骞对着石达毅的目光,背后是昨日下令此后不许外人随意进出的二门,不由得有点心虚:“坚之放心,只是往南城剿匪去了,不日便归。”
“如此便好。”石达毅明显放下心来,“若无他事,属下便先回去了。”
符骞摆摆手。石达毅转身正要离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军师临走,还让我给您捎句话。”
“说。”
向来干脆利落的副将难得有点迟疑:“军师说,他出城剿匪,城中诸事,还要劳您……费心了。”
他虽然对这些不敏感,还是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太对,只是找不出问题所在。
符骞却是一听便明了了:这段时间大动作不少,因此积压了许多事情尚待处理,譬如寇平手下人马的筛选和重新安置,庾令白一走,就全都压到了将军府正经的主人这儿。
毕竟能被信任到拥有主事权的人,整个肃州也没几个。就算下面人会把信息都整理好,甚至给出备选方案,最后要一一分辨拍板的还是他。
昨儿一时冲动吩咐下去的事,到头来倒是把自己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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