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旭曾经问过他:“如果我令你无法原谅,而我身处险境,你会救我,还是杀我?”
话里话外,隐晦的意思,房灵枢现在完全地明白了。
那不是指梁旭自己,而是指罗晓宁。
他要去救罗晓宁。
“Kevin……邹医生。”他抓了邹凯文的手:“我问你,如果一个护士想要杀人,什么方法最稳妥?”
“你是说罗晓宁这种病人?”
你邹还是你邹,心有灵犀,永远给力。
“对,你看过他的病历,换做是你来杀他,什么方式最无声无息?”
房灵枢谨慎地看着他,意思是亲爱的你仔细回答,千万别给什么下毒之类的智障方案,也别给什么空气进血管这种小说剧情,美国医疗界的名声就看你的发言了。
Kevin寻思片刻:“徒手杀他,恐怕很难,他行动无力,如果是一人前来,也许可以令他如今天一样从楼梯摔下去。”
“……”房灵枢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Kevin向他温柔一笑:“好的,你不要生气,我是让你冷静一点——罗最近的病历里有输液抗感染的项目,这就简单得多——他心脏功能非常差,只要偷偷调快输液速度,就会引发心衰。”
说着,他回忆着病历中的记录:“其实当时我看到他的处方里有□□,心里觉得很不妥当,但之前他也有过类似的记录——因为慢性腹泻——所以我也不便提出异议。”
——这就对了!
房灵枢飞速地回忆秦都那天的状况,回忆那天他所偷听到的对话。
梁旭问,谁给你调的点滴?
罗晓宁回答他,董大姨。
——这个董大姨是谁?!
“爸爸,秦都医院七个护士长里,有没有姓董的人?”房灵枢一手拔了点滴:“现在去秦都医院,叫他们院长立刻到办公室。”
房正军不免觉得他小题大做,房正军急得蹦着绕过病床,去托那支被拔掉的针头:“灵灵,这不急在一时,你怎么回事啊针头怎么拔了?!”
“我说不清楚。”房灵枢已经起身穿衣:“爸,我就是觉得一分钟都不能拖,现在就去,去查有没有姓董的护士。”
“有、有啊,叫董丽君。”房正军在案件上头记性尤其好:“你说她怎么了?”
“梁旭一定会杀她。”房灵枢说不出的焦灼:“现在就去,你现在就去,查清楚她住在哪里,保护先不必了,把她带回公安局!”
——梁旭知道董丽君住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曾经在秦都医院如鱼得水,也开车顺过医生护士回家,这是当时他在洪庆山告诉过房灵枢的。
房灵枢只恨自己敏锐不够,难怪梁旭在那么淡如白水的回忆里,会反复清晰地提及董丽君。
那就是他潜意识里想要杀人的朕兆。
所有他认为应死的,卢世刚、董丽君、冯翠英,他都清楚地提及他们的样貌、名字、甚至住处。
那不是在撒狗粮,那是在向他自己交待一本阎王账!
此刻房灵枢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这和他冥冥之中想去南京的感觉一模一样,是天意,又或者,是所谓刑警的嗅觉。
今夜无星无月,堪称是月黑风高杀人夜——如果说有情人真的灵犀相通,梁旭和罗晓宁的灵犀,或许就是不约而同地出手杀人。
这听上去十分荒谬,但他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已经整整三天,他不信梁旭还会潜伏在洪庆山里。但若论逃亡路线,梁旭应当是在灞桥一带。
还有机会,还能争取!
房正军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不禁心中也信了三五分,他立刻致电指挥中心:“联系秦都的林万丰,还有他们医院的护士长董丽君。”少顷,他又追上一句:“如果人在医院,就让他们在办公室等着,不要落单,要是人不在医院,就老实待在家里,叫邓云飞开车带人,现在就去秦都!”
真是邪了门了,往常房灵枢这种异想天开的建议,房正军只会骂他操蛋,但金川案和曲江案里,他的异想天开已经命中了太多次。
宁可信其有。
他的疑惑几乎是立刻就被击散了。
——因为房灵枢再次命中了他的猜测。
接电话的小干警还没来得及把电话挂上,邓云飞一把抢过了电话:“房队你别挂!出事了!临潼贰零七小区发现一个被绑的女人,裸着上身,被绑成金川案那个样子。”
房正军开的是免提——因为要方便房灵枢听到——三人闻言脸色全变了。
房灵枢已经急得大喊:“死的活的?!”
邓云飞也听到了房灵枢的声音:“活的,伤都是皮外伤,但精神状况很崩溃,大小便全失禁了。”
他说:“这个人和卢世刚有关系,她说她自己杀了人,身边放着个字条,有卢世刚的签名——而且现场还有——还有梁旭那把刀。”
房灵枢将房正军和邹凯文两人一推:“封锁贰零七小区各个街道出入口,梁旭就在附近!”
他顾不上任何条例和规定了,只将房正军手上的钥匙伸手夺来,抛向邹凯文:“你抱我,你开车带我去,我们先走——房队你报告李局,今天无论是死是活,梁旭都得抓回来!”
第50章 玉锋
梁旭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
黑夜的影子在他背后逐渐退却; 离黎明还有三四个钟头; 而他仿佛夜行的动物,全身所有感知都敏锐地觉察到夜色的消退。
远远地; 他似乎听到房灵枢的声音; 声嘶力竭地大喊他的名字。
太阳就要出来; 太阳出来的时刻,会是他迎来审判的时刻。
他在巷子里无声无息地奔走; 要把自己隐匿起来。
他其实是真的想过要杀董丽君; 就像他曾经想过,要杀死罗晓宁。
罗晓宁的身世; 无法原谅; 但卢世刚与人合谋害他; 梁旭又想救他。
如同房灵枢当时给他的回答:“无论你做过什么、做错什么,都有回头的余地。”
于梁旭而言,罗晓宁什么也没有做,他也没有任何错; 错只错在他是凶手的儿子。如果罗晓宁一定要死; 也只能死在他梁旭手上——别人; 不配也不许。
“孩子,以杀止杀,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时他在家里玩游戏,梁峰很不赞同地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梁旭惊讶地回头大笑:“玩游戏而已。”
“这是什么游戏呀?”
“LOL; 大家都玩儿,室友叫我带他打个双排。”梁旭对他父亲是本能地敬重,哪怕大家抱团推塔,这边梁峰跟他说话,他就立刻双手离开键盘,规规矩矩回头答话。
“摞啊摞是什么?”
“就是英雄联盟,一个MOBA游戏。比我们和对面谁杀人多,然后看谁先把对方的基地打掉。”
梁大旭完全停止操作,耐心跟他爸详细回答——可想而知,主力ADC双手离开键盘,团灭,团灭。室友倒不说什么,旁边几个散人气得狂呼乱叫。
屏幕上一片黑白,还带点血雾弥漫的特效,字幕播报敌方某人正在“大杀特杀”。
梁峰直皱眉头。
“你们这些年轻人,游戏都太低俗了,这一会儿杀死一个,宣扬暴力,不好不好。”他眯着眼去看屏幕:“哎哟,你别光顾着说话,你看人家这是不是在说你——王、八、蛋、挂、机、狗——挂机狗是什么?”
“就是我!”梁旭赶紧动起来,一边跟他爸抱怨:“哎呀你老人家别打岔,你坐着看,你坐着看啊。”
——以杀止杀,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人生不是英雄联盟,杀戮不会得到褒扬和奖励,推倒的水晶塔,也没有第二座。
宛如无极剑圣所言,“最锋利的剑的刀锋,也无法与一颗和平的心的平静相匹敌。”
宝剑难寻,有如心之难静。
模模糊糊地,梁峰也像一起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睡在洪庆山,又和他一起奔走在小巷里。
“小旭,爸爸不是被人害死,你怎么就不相信你房叔叔。”
他在梦里问他。
是啊,叫他怎么信呢?房正军让他等了那么多年!把梁峰的命也赔上了!
卢天骄,他见过,梁峰的葬礼简薄得可悲,卢世刚当然不敢前来,可他的儿子眼泪鼻涕地来了,拼命在外面擂门——
“让我看看梁指导!大哥!你让我看看梁教!”
梁旭不想给他开门,忍不住地,他又从猫眼里看他。
卢天骄跪在他门前:“是我害死梁教的,哥,我不是玩意儿。”
他还那么年轻,只是个高中生。梁旭记得头一次见他,他染着一头黄毛,看上去是个十足道地的乡村非主流,满脸都写着“忘了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前人说得有道理。
一年之后,真不知梁峰这张笨嘴是怎么说服了卢天骄,梁旭再在射击馆见他,他剃着干净利索的平头,对梁峰是迷弟一样星星眼的崇拜。梁峰在收拾器材,卢天骄跑过来,偷偷塞给梁旭一包软中华。
“大哥,抽不?这人家送我爸的好烟,他自己都舍不得抽!”
梁旭一脸懵逼。
梁峰在后面大吼:“抽烟!你跟我怎么保证的!抽烟!一百个俯卧撑!”
射击让卢天骄从一个不学无术的差等生,变成了省运会的三等奖获得者,同学都对他另眼相看,他当然也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做个好孩子。
那时卢天骄跪在门口,哭得肝肠寸断,他瘦得形销骨立,连梁旭都觉得吃一惊——怎么会瘦成这样,一个运动员不该瘦成这个样子,他才十几岁,脸颊都凹进去了。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跟着梁教!”卢天骄抓着门:“他不肯不要紧,梁教为什么也不要我!”
射击馆的同事、公安局的调查,都是一样的说法,卢天骄因为被中止训练,不得不放弃了准备一年的省运会,谁也不清楚卢世刚为什么要断送儿子的前程。
卢天骄在家里得了抑郁症,梁峰也觉得他虽然有天分,但心态实在不适合成为职业运动员,因此也是劝阻。
浑浑噩噩地,他跑去射击馆,先是说想再摸一摸枪,之后就要死要活地闹自杀。梁峰想要劝阻,又怕扭伤了他。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卢天骄在公安局只会说一句话:“枪毙我,我害死梁教……”
而现在,卢天骄也死了,他腐烂的尸体还躺在公安局的冷库里。
他曾经想要杀死卢天骄,后来又想杀死罗晓宁,杀死冯翠英、杀死此时此刻眼前簌簌求饶的董丽君。
杀了他们,然后呢?
罗桂双仍然不知道在哪里,始作俑者依然不知道在哪里!他现在知道他叫罗桂双了,因为大街小巷已经贴满了他的通缉令。
暴力是一环又一环传染下去的,当年他耳闻罗桂双杀人,如今他也用一样的办法在杀人,亲眼看见他挟持警察的罗晓宁,也不顾一切地刺伤了房灵枢。
梁旭不敢去想,他不恨罗晓宁什么,但他不愿意把这种仇恨再传递下去,他可以去死,但罗晓宁还活着。
他已经亲眼见证了他的一步走错,不敢想象他今后还会否步步走错。
金川案牵连了太多无辜的下一代,卢天骄是、罗晓宁是、他自己也是。
他们都是有罪的孩子,而他们明明本不应有罪。
这样想着,那刀终于没有落下去,而向他自己的手心割下去了。
刀子划下去的一瞬间,董丽君是真以为自己死了,屎尿一齐从她下身喷射而出,梁旭嫌恶地退后了两步。
她倒在地上,半天没能回过神,就像是菜市场里给人割了脖子的鸡,睁着眼惊恐地等死。
梁旭在她面前蹲下来,半天,他们俩互相对望,董丽君想放声大叫,梁旭用刀按在她嘴唇上。
他没说话,但董丽君懂得他的意思——你是不是还想再死一次?
借着路灯的光,她发现梁旭的手上一道深深的割伤,鲜血仍旧不停地从里面涌出来。
——划破的不是她的咽喉,而是梁旭的手,他冷酷地恐吓了她,让她体会了一次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滋味。
董丽君软在地上,捡回一条命,她已经顾不上羞耻了,尿裤子拉裤子都不算什么,她不敢出声,只好软绵绵地喷眼泪。
梁旭踢她一脚:“起来。”
董丽君不敢有违,这会儿她手脚听话了,她麻利地坐起来,可是不敢跑,于是她选择了一种最讨好的姿态,她跪在梁旭脚底下。
“我不敢了。”她带着哭腔,小小声地讨饶:“我错了。”
“我错了”三个字,似乎极大地刺激了梁旭,他眼中又射出凶光。
董丽君不敢说话了,只好磕头。
梁旭用脚止住她的叩首。
“以前送你回来过,那时候在怎么也没想到你有这么恶毒。”他声音里听不到任何怒意,只有漠然的审判:“你对不对得起他一声一声喊你‘董大姨’。”
董丽君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