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的亲弟弟昀衍,风流成性、嚣张轻狂,一生之中说过的正经话寥寥可数,有何曾有过眼前这般镇静自持的模样?
    就因为恨铁不成钢,屡次为那小子犯下的罪状收拾烂摊子,他最后,才狠下心来彻底放弃,亲手毁了自己唯一的同胞兄弟……
    洛尧手中的剑朝前送了送,继续说道:“如今剑在我手中,该怕的人是你才对。你若将事情始末从实说来,我尚可在帐外众人的面前、保全你帝王的颜面。”
    千重微仰着头,“怕?我为什么要怕?你要真杀了我,就能全身而退吗?”
    洛尧淡笑不语,手中玄霆缓缓在千重的脖颈上拉出了一道血痕。
    千重下意识地偏了下头,表情却始终控制得很泰然,眯眼审视对手,说道:“好,你不怕死。但青灵帝姬和那孩子呢?你觉得,他们接下来的命运会是如何?”
    他将洛尧眼中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明白自己攻到了对手的弱处,“你自己也知道,能说服朝炎的王后跟我们合作,靠的是什么?青灵帝姬最初提出借道列阳,为的又是什么?”
    他嘿嘿笑了一声,“朝炎慕辰对你的那位妻子,存下了什么念头,你心里也很清楚。只要她一日出不了东陆,就一日摆脱不了她那情深似海的哥哥……”
    洛尧亦是将自己的言行举止控制得天衣无缝,然而眼中交替着的复杂神色,终是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了自己是谁。
    知道了自己和青灵的关系。
    可脑海中唯一可以找出的一段记忆,仅仅是迷谷甘渊之中,他唤着她“师姐”、而她却不顾一切奔向慕辰的画面……
    离开崇吾后的那几天里,他思绪凌乱地到处徘徊,在百姓聚集的酒肆茶坊之中,打听着那些有关百里世子和青灵长帝姬的种种传闻。
    几乎所有的人,都斩钉截铁地认定,帝姬与百里世子的一桩婚姻,完全是出于政治的需要。
    有些人还十分负责地甩出了证据,譬如两人婚后分居的事实,青灵帝姬搬回了凌霄城长住、世子则独自去了大泽;世子死在九丘之后,帝姬连他和御侯的葬礼都没参加,一直就留在朱雀宫里,从此也没回过大泽。可见,这夫妻二人之间,压根儿就没什么真感情!
    也有人说,世子和帝姬其实还是有感情基础的。从前一起在崇吾学艺,后来推行新政的时候,又一同在南境住过几年。而且据当年去过梧桐镇的人传言说,曾见到过帝姬和世子在一起的样子,似乎很是相爱。
    可又有人反驳说,那不过都是做戏罢了!帝姬想要推行新政,想要拉拢九丘,当然要在外面装出跟世子琴瑟和鸣的模样了!
    最后,在一片附和点头之中,有人又压低了声音,戏谑说道,你们在这里讨论帝姬跟世子的事有啥意义?人都死了快百年了,谁还费功夫瞎琢磨那些个陈年旧事?再说了,现在凌霄城中谁人不知,帝姬和咱们帝君陛下,那才是真正的一对儿!
………………………………
第266章 前世今生(三)
    洛尧闭上双眼。
    他看不清过去,却也藏匿不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觉。
    仅有的记忆之中,那种牵扯着自己喜怒哀乐、一呼一吸的情愫,若不是爱恋,又能是什么?
    重逢时起,似曾相识的悸动、下意识的相助,还有崇吾山门处那一声似幻似痴的呼唤。若不曾刻骨铭心过,又怎会时隔经年、沧海桑田,却仍旧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她的一颦一笑?
    可她呢?
    在意过自己吗?
    还是说,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两人的婚姻只是一场利益交换,她从一开始就喜欢着的人,由始至终,都是迷谷甘渊里、那个她不顾一切想要唤醒的白衣男子?
    在他与青灵屈指可数的几次交谈之中,她几乎从来没有提到过那位逝去的丈夫,更没有流露过半点对他的怀念。
    她仿佛是极其厌烦慕辰的恩宠与纠缠,也忌讳着旁人对此的看法与非议,然而,她也对自己的儿子说过,让他将慕辰当作父亲来看待……
    那个孩子。
    洛尧想起那张酷似青灵的小脸。
    “我叫朝炎毓秀,承的是朝炎的姓氏。陛下虽然是我舅父,可其实就跟我父亲一样。”
    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明明是他母亲的翻版,可里面蕴着的一股子气韵,冷静的看不出任何强烈的情绪,分明就与慕辰如出一辙。
    洛尧胸口微痛,手中利剑的杀气渐渐弱了几分。
    千重敏锐地捕捉着机会,不放过任何一种有可能的试探,然而攻心之外,亦不得不忌惮着洛尧如今找回了的能力。
    他的修为,一直存封在了体内,只不过因为记忆的缺失,一直未曾开启实战临敌的那股子杀气。
    千重曾经亲眼目睹,当日的那位百里世子,凭着精妙无双的阵法与己身深厚的修为,破解了冰刃林和封流天堑万年沉睡的通道。论头脑、论能力,心高气傲的千重也无法不承认,对这样的人物,他是既钦佩又忌惮……
    于是,他睨着紧贴自己脖子的剑锋,开口缓缓说道:“当年听闻你在九丘,被魔斗所吞噬。可不知为何,数月之后,你竟同金晏音珠一起、出现在了北陆的极寒之地。列阳巡兵发现你的时候,你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宫中御医用尽了珍贵名药,也无法将你唤醒。眼看你久耗之下,元神即将陨灭,我只得换了种方式,牺牲我胞弟的血肉之身,为你强行注入生气,唤醒意识。”
    洛尧睁开了眼。
    “你对我用了化身咒 ? ”
    他曾在崇吾的古籍中读过有关这种禁术的记载。所谓化身咒,最初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十分残忍的行医手法。即当一人濒临元神陨灭之际,以另一具神族活体对其进行滋养,从而达到修复元神的目的。被牺牲掉的那具活体,作为一副类似躯壳的表层,依附于本体之上,为其注入生气。待其神力被完全耗损掉之后,却并不会消失,而是继续留在本体之上,生成出一具新的身体,并且永久封禁住本体以往的所有记忆,成为一个完全空白、近似重生之人。
    因为化身咒的施行过程十分残忍繁复,从很早开始,就被各国列为了禁术,严禁任何行医者采用。再者,这种术法的结果会封禁住本体原有的记忆,大部分的病患也都不愿意为了保命而从此变成一个彻底的失忆者,所以私下里使用的人亦很少。
    千重说道:“使用化身咒,施术者本人、和那具被牺牲掉的活体之间,必须有血脉联系,否则无法操控其灵力元神。”
    他盯着洛尧的脸,神情似是复杂,“所以为了救你,我只能牺牲掉自己的亲弟弟。”
    洛尧亦回视着千重。
    半晌,鄙夷淡笑,“你救活我,为的是有机会能利用我。你亲手施术,不惜牺牲掉自己的胞弟,是因为你筹谋隐蔽,不想让外人知晓你的打算。又或者,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打算让我顶着你兄弟的身份活一辈子。”
    千重很早以前就与洛尧打过交道,知晓他头脑敏锐、颖悟过人,眼下被他说破心事,倒也不甚惊讶,笑了笑,道:“你比昀衍,聪明太多。那小子除了终日寻花问柳,无所事事,基本上就是一个废人……我一直都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做我的兄弟。”
    他避了避洛尧再次逼近的剑锋,试探地抬了下手,“你想知道的,我都据实以告了。你再继续拿剑指着我,似乎有些不合情理?按理说,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我是想过利用你,修复与西陆的贸易,也确实打算借青灵帝姬逃离朝炎的机会,将青云剑控制。可这些事,对你也好,对你的亲人也好,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事实上,千重牺牲亲弟弟施展化身咒,本就是拿准了要将洛尧留作己用的决定。
    他的记忆既失,能依附的人,只有这个从苏醒过来就对他倍加关怀的兄长。
    若洛尧醒来后的心智完全空白,那千重便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重塑他,得到一个忠心且有能力的助手。
    若他醒来后,尚保留着过去的一些印记,那便借这种残余的熟悉感,去打动和说服大泽百里的那些人,帮忙列阳完成与西陆的商洽……
    千重打好了如意算盘,却万万没有料到,传说中决计无法破解的化身咒,竟然出现了意外。
    洛尧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千重没有工夫去深究,到底是怎样的变故让洛尧恢复了记忆。因为不管缘由如何,很明显,他的记忆仅仅只恢复了很少的一部分。否则他也不必以剑相逼,向自己打听来龙去脉。
    所以说,他还有足够的机会来说服他……
    “你现在记起了从前的身份,又能如何?”
    千重轻轻淡淡地说道:“九丘已亡,世家凋零,百里氏在大泽的权力地位也早就不复昨日。再者说,你容貌尽失,以前的许多事也不记得了,就算现在回去跟他们说,你就是百里世子,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大丈夫生而在世,求的就是建功立业、清名流传。你若留在我身边,依旧还是列阳国的嫡出王子、北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你是个聪明人,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该清楚那条路更适合你走。”
    洛尧心中,对面前的局势也看得很清楚。
    正如千重所说,他容貌改变,从前的事情几乎完全不记得,就算回到了朝炎、表明自己的身份,谁又会信呢?
    几十年来,他一直努力地学着去做“昀衍”,可蓦然间,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他同样并不了解的人。唯一的记忆与印象,只有迷谷甘渊中那短短的一幕,以及那一瞬间中他的所感所思、所爱所憎。
    他记得那日赤魂珠崩发出来的巨大力量,记得四周炫目的光芒、甚至灼热的温度,记得自己用玄霆剑击向青灵时、神力在自己身体中流动的感觉……
    可他也记得,
    她不爱他。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那时不顾一切奔向危险,心心念念地想要救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千重研究着洛尧的神色,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又继续道:“我听在朝炎的细作说过,你跟青灵帝姬,其实也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无非只是一场政治联姻的关系罢了。旁的事暂且不提,就说你被魔斗所噬之后,靠着金晏音珠逃出了死界。那金晏音珠,是上古天帝因其子丧命魔斗之内、特意命人打造出来的神器,专门用来克制魔斗的力量。
    当年你手里握着这等宝物,若是青灵帝姬知晓,理应抱有一线希望、四下追查你的下落。可数十年来,她一直安居凌霄城,从来没有外出打听过有关你的事,也没有公开地祭奠过你。她对你的感情有多少,不言而喻。
    又或者,她当年并不知道你手里有金晏音珠,因此这些年里就一直认定你已经死了。可要是这样的话,”讥诮地笑了笑,“那我只能说,你从前大概也不怎么信任她,凡事都防备着她,跟大多数政治联姻的夫妻没什么区别。”
    千重的话,一字字说得清晰,仿佛无数尖刺的针,一下下扎在洛尧的心上,刺出麻麻的痛。
    理智地来想,对方那样的推断没有任何错误。就连洛尧自己,也在心底有过同样的猜测。
    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放下。
    潜意识里,总觉得……他和她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千重见洛尧迟迟不语,趁胜追击地继续攻心道:“你若顾念着一场夫妻情分,就不如趁了她的意,助她离开朝炎。至于那个孩子,你要是想把他留在身边,我便封他个爵位,决计不会比他在朝炎的地位低。只要你还是我的兄弟、列阳国的王子,你的任何心愿,我都会尽力助你达成!”
    洛尧寂然而立,良久无言。
    内心中翻涌过的层层波澜,最终逐渐平静了下来。
    “我听说,大泽百里是世代的生意人。”
    他抬起眼,琉璃目中一派坦然清澈,却又蕴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对生意人而言,没有只收不付的道理。”
    若不是因为了解千重,他或许,会动摇。
    可正是因为几十年的亲近相处,让他太过清楚,这位列阳君王的野心、抱负,以及他行事为人的不择手段。
    千重对青云剑的渴望,并不只是为了掌控住东北二陆间的门户屏障、掌控住开战歇战的主导权和控制权,更是为了昔日仙霞关丧父之恨而埋下的一桩夙愿,一种极力想要在失败之地雪耻颠覆的执念!
    仙霞关,一直就是刻在了列阳王心上的伤疤与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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