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陛下还没有出现?
为什么那些人会说,帮他们掳走自己的人,是陛下的嫔妃?
以毓秀平日间的观察,宫里的那些嫔妃,个个都怕慕辰怕得要死,除了他的姑姑百里凝烟,嫔妃们哪一个见了陛下不是小心翼翼、恭敬敬畏的?谁又敢违逆了他的意愿,做出暗通款曲之事来?
难不成……
授意此事的人,是陛下本人?
因为陛下跟自己的母亲闹翻了,所以连他这个孩子也不肯要了?
毓秀的小脑袋里思绪缭乱,想起不久前青灵被移出了王室族谱、后来又搬出了朱雀宫。宫里的人虽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公然议论,但他的修为比一般孩子高了太多,轻轻松松听个墙角什么的,便晓得大家都在传,说青灵长帝姬惹恼了陛下、两人的关系再不如从前云云。
母亲自己不也问过吗,“如果有一天,母亲和陛下吵架了,你会站在谁的一方?”
毓秀这样想着,心口便渐渐有些发凉。
他诚然很爱自己的母亲,偶尔也会很怀念她温柔的注视与爱抚,可他早已过了孩童最幼小脆弱、最需要母亲柔软呵护的年纪。如今的他,已是小小的少年郎,更渴望一种来自父亲的认可、一种更近乎男人之间的支持与鼓励。就好似这几日被人囚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着气,不能哭、不能害怕、不能显得软弱,因为他是朝炎慕辰一手带大的孩子,所以不可以丢脸,不可以示弱……
可眼下……
若是那被他一直仰视、一直敬爱,甚至在心里悄悄看作了父亲的人,不要他了……
那他该,怎么办?
毓秀心里翻腾着各种念头,越想越觉得栩栩如生、昭然若揭,先前强撑出来的镇定从容,经不住开始有了瓦解的迹象。
就在这时,他听见旁边闲聊的几个人突然噤了声,整束着衣袍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唤道:“殿下!”
脚步声逐渐临近,然后是列阳二王子昀衍的声音:“路上有事耽搁了,让你们久等了。”
手下们见王子突然变得这般客气,一时有些不适应,嗯嗯唧唧地应对着。
昀衍又询问了几句,吩咐众人各自退下休息待命,自己则缓步走到了毓秀面前。
他半蹲下身,注视着被五花大绑着孩子,神情颇是复杂。
沉默了片刻,抱起毓秀,起身大步朝林子的外围走了去。
毓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挣扎起来,“你要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昀衍一言不发,抱着毓秀,一直走到一条清涧之畔,方才将他放下,伸手解开了绳索。
毓秀感觉自己脱离了拴天索的束缚,下意识地站起来就想跑,可还没挪出一步,就被昀衍拎了回来,然后摁住了肩头重新又坐了下来。
昀衍微微弯腰,一手按着毓秀,一手掬起些许溪水,一点点擦洗着他眼皮上的药膏。
他的动作很温和,生怕水渗到孩子的眼睛里,嘴里轻声哄道:“你先不要睁眼睛,乖乖闭好了,等洗干净了我再告诉你。”
不知为何,毓秀觉得昀衍的声音似乎蕴着什么情绪、有些不自然的微微颤抖。他在慕辰身边长大,见多了帝王御下的手段,对于辨识人心有着超于常人的敏锐。一旦捕捉到对手气势上的破绽,就立刻对境况的变化做出了判断。
于是他停止了挣扎,冷静地开了口:“你是列阳国的昀衍王子吧?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掳我出宫,但你现在若肯送我安全回去,我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让他免了你的罪!”
突然而然的优待、客气温和的礼遇,想必对方不是后悔了,就是害怕了!
毓秀心里燃起了希望。
难道是陛下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下落,就快来救他了?
他顿了顿,没有听到昀衍出声接话,遂又道:“你妹妹芃怡王姬还在朱雀宫里。你要是伤害了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昀衍手中动作似有放缓,人却一直沉默着,待洗干净了药膏,又用里衣的袖子仔细地为毓秀擦去了脸上的水珠,方才缓缓开口问道:“你一直都在提你舅舅……那你母亲呢?你想她吗?”
毓秀抬了抬眼皮,一时有些不适应光线的变化,视线朦胧的说:“我母亲也会救我的。我跟她、跟陛下,都是一家人,提谁都没有区别。”
昀衍声音转低,仿若自言自语的幽微,“是吗?一家人?”
毓秀想起先前生出的那些担忧,不禁提高了声音,“当然是一家人!我叫朝炎毓秀,承的是朝炎的姓氏。陛下虽然是我舅父,可……可其实就跟我父亲一样。连我母亲也说过,我把陛下当作父亲,没什么不对的!”
一番话冲出了口,心里又立刻后悔起来。
慕辰时常教导他,与人相谈时需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心思不可外露。可现在面对极有可能伤害自己的敌手,他竟然没有控制好情绪,让对方洞悉到了自己的软肋,岂不是等同于赠刀于人?
于是毓秀蓦地抿紧了嘴唇,低下头,抬手揉着眼睛,打定主意再不轻易开口说话。
他原以为昀衍会再次出言试探,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
眼皮上的药膏已经除净,外界的光线也适应的很好了。
毓秀垂着头,又闷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来,悄悄望向昀衍。
湄园入阵那晚,他曾经与这位列阳王子同行过一阵。
当时只觉得这人有些沉默,现在再看过去,只见他临水而坐,头发不知为何没有再梳成辫子、而是像东陆人一样簪了起来。除了跟上次相似的沉默以外,他的脸上,又多了一种复杂难懂的神情。
像是迷惘……
又更像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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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前世今生(二)
昀衍吩咐部属,将毓秀带到了自己提前置下的一处庄园之中。
这一次参与行动之人,大多都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亲信。
早年的时候,因为这位二王子风流浪荡,成日无所事事、只知拈花惹草,身边培养起来的部属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吃喝玩乐都不输给主子。但这种花酒里喝出来的主仆情分,倒也有其好处。那就是这帮人做事只认定昀衍,从不买别人的帐,如果不是二王子下的命令,换作天王老子来发威,也是没有用的。
所以昀衍对于亲随的忠心,还是有些把握的。
他如今,最没有把握的,倒是他自己的何去何从……
昀衍让部属们照看好毓秀,衣食住行皆尽量满足孩子的喜好,自己则再度离去,变幻了外貌匆匆北上。
东陆与列阳之间的边境,集中于仙霞关一带的山脉。此时仙霞关的阵法未开,出入并不太困难,但昀衍留意到朝炎在边境的驻军明显有了增加,各处的盘查也严苛起来。
看来,慕辰是真的很在意那个孩子。即便眼下尚无头绪是谁掳走了他,却毫不吝惜地调动举国之力,四方搜寻。
昀衍心绪复杂,行速不禁又再快了些。
他修为精湛,一个人掩人耳目地出了关,并没有遇到多大的险阻。到了第三日,便追上了千重的御驾。
仙霞关距离列阳的国都并不太远,但因为出了宁灏身亡之事,千重一行不得不滞留原地、与朝炎赶来的特使协商相关事宜。正式启程回京的路上,又因为阿婧随嫁侍女女官等,对北陆恶劣的气候难以适应,多有水土不服的症状,一路走走停停,这样那样的小状况接连不断。
千重原也不是性情温和之人,耽搁得久了,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昀衍进到扎营的御帐中时,千重正在对随行的内官发火 ──
“哪有那么的娇气?你去跟她下面的人说,要是连这点罪都受不了,就别入宫了!宫里门窗更大,风更猛,还养了很多吃人的猛禽异兽!”
内官弯着腰,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千重见到昀衍,神色稍霁,侧目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问道:“那个孩子呢?带来了吗?”
昀衍带着芃怡南下之后,一直与千重暗中有信函往来,这一次的计划,也是双方共同谋定实施的。
昀衍凝视千重片刻,没有直接作答。
从前他一直觉得这位王兄对自己呵护有加,可如今再回头来看,他对自己的好,似乎每一次都是牵系在利益得失、目标成败之上的。
他踱到案前,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叠放在上面的几封信函,“我不是派人送信给王兄了吗?怎么,没送到?”
千重蹙起眉头,“什么信?你最后送来的信上,不是说跟朝炎的王后谈好了交易,会把青灵帝姬的那个孩子带出宫吗?”
原本他尚不清楚事情进展得是否顺利,倒是青灵自己找上门来质问,泄露了毓秀已被掳走的讯息……
昀衍“哦”了声,“是带出来了。暂时不好出关,藏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了。”
千重暗松了一口气,后靠到椅背上,手指交叉、沉吟片刻,思忖说道:“藏起来也好。听说现在慕辰满天下地找那孩子,万一他那个王后管不好嘴,把事情交代出去,难保他们不会追查到列阳来。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事。”
他掳走毓秀,为的只是诱青灵北上。只要对方一直找不到孩子下落,他坚信青灵迟早会自己送上门来。
想到青灵,千重扯着嘴角笑了笑,“那孩子的亲娘,也是个狠角色。”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下巴,似是沉浸于某段回忆之中,“那股子狠辣劲儿,倒是比她那个娇滴滴的妹妹更适合做我的女人。”
昀衍翻着书函的指尖顿了顿,依旧低垂着眉眼,随即也轻声笑了笑,道:“王兄在说笑吧?青灵帝姬是已经嫁了人的女子,怎么可能再嫁他人?”
千重愣了愣,开口想说些什么,继而又蓦地沉默住,瞥了昀衍一眼,没有接话。
昀衍亦是静默了良久。
末了,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千重,直击中矢地问道:“王兄让我去朝炎提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青灵帝姬的丈夫,有可能还活着?”
千重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昀衍,面上的神色虽然保持得还算镇定,然后眼中一瞬间闪过的诸多复杂情绪,怀疑、惊讶、揣度,让昀衍愈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千重蹙了蹙眉,数落道:“你在瞎想些什么?”
嘴上不经意地问着,脚下却暗暗注力,做足了随时起身的准备。
昀衍出手的速度却是超乎想像的迅速,手腕灵巧翻转,身形微侧的一瞬,一柄玄色的利剑就已经架到了千重的脖子上。
他从前就隐约能感觉到自己修为的潜力,却始终因为缺乏实战经验而运用不出,然而记忆封壳上的一道裂口,让他不仅想起了遗忘的往事,亦让他找回了临阵对敌时的那份机敏。
他神色谨肃,琉璃目逼视着千重,一字一句问道:“我在想,你是用何种方法,把青灵帝姬的丈夫,变作了你的弟弟?”
话音落下,帐内的气氛随即陷入到无声的寂静之中。一立一坐的两个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视线中揣测、试探,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早已厮杀得难分难解。
千重半眯着眼,打量面前之人良久,似是有所犹疑,然而那散发着迫人力量的玄光剑压得越来越紧,容不得他再作迟疑。
于是最终,他呵呵笑了声,“世子想起来了?” 偏了偏头,避开剑锋,“那你也该记得,我是付出了何种的代价才救下的你。”
昀衍,或者说此刻终于确定了自己身份的洛尧,保持着举剑的姿势,暗自揣摩着千重的话语。
适才他问出那样的问题,将千重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然而同一时间,也是暴露了自己的底线。
他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事实上,除了迷谷甘渊里那一点点的记忆景象,他再也想不起别的什么事来。
对千重的拔剑相逼,是质问,可更多的,却是试探。
如今试探的答案终于找了出来,可心里依旧是一团迷雾,无尽的空白……
千重亦是心思敏锐之人,见洛尧迟迟未语,当即便有所领悟,试探着再度开口问道:“看样子,你还有很多事没想起吧?”顿了顿,挑起眉梢,“譬如说,我在你身上种下了奇毒。若你心生反意,我便随时能让你毒发身亡。”
洛尧闻言,亦笑了笑,“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想拿这种事来要挟我、或者借此控制我的妻儿,只能是痴人说梦。”
千重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的亲弟弟昀衍,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