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忠心里一咯噔,来了,真的来了,就是冲着他们河北门阀士族来的。
  当即向高敖曹使眼色,可高敖曹完全无视了李元忠的示意。
  骁勇如高敖曹,敢领十余骑冲阵五千人,但也怕小高王一声三叔祖。
  今天只顾吃肉喝酒,自然是因为高季式早就将前因后果告诉了高敖曹。
  兄长高乾已经将事情应下,他也不好反对,更何况自己的部曲早就有了京畿兵的编制,搜取家族其他人隐匿的户口与高敖曹关系不大,他也就尽情吃喝,只当是旁观一场大戏。
  所以说,跟对人比什么都重要,就连高敖曹这个莽夫跟随高澄久了,居然也有了一些智慧。
  见高敖曹不搭理自己,已然明白他的态度,李元忠只好独自打圆场:
  “我等河北士人追随高王建义以来,屡受高王厚恩,才得以身居高位,又怎会反助外人,还请世子莫要为此忧虑。”
  高澄闻言颔首,说道:
  “李叔父所言甚是。”
  这一句李叔父听得李元忠寒毛直竖,大家都是高氏老人,谁不知道高家父子的德性,都口称叔父了,这件事绝对小不了。
  果然,高澄沉吟道:
  “诸位叔父自然与我父子亲厚,但久在洛阳为官,难以约束家乡族人,难保他们不会受人蒙骗,这才是澄与父王忧心的原因。”
  这时坐在末尾的记室参军张师齐秉忠直谏道:
  “既如此,世子何不放河北群贤归乡,约束族人,如此,高王自可高枕无忧。”
  这话一出,引得在场河北士人纷纷怒目而视。
  好你个张师齐,居然想把我们赶出朝堂。
  高澄勃然大怒:
  “仰赖诸位叔父劳苦功高,才有澄与父王今日成就!张师齐!我平日不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进此馋言!叔正!为我殴之,逐出宴席!”
  崔季舒应声下场,挥拳殴打,张师齐狼狈逃出宴席。
  恶心河北士人的张师齐是被赶跑,可高澄依旧愁眉不展,向众人询问道:
  “诸位可有言语教澄,为父王分忧。”
  李元忠、崔暹、崔昂、以及刚刚回到座位,还在气喘吁吁的崔季舒等人面面相顾,一筹莫展。
  就在众人想不出办法的时候,虚假的渤海高氏子弟,侍中高隆之带着光芒站了出来:
  “世子,下官有一策可解高王忧虑,又能使河北群贤常伴高王、世子。”
  “哦!还请高侍中教我。”
  高澄闻言大喜过望。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高隆之侃侃而谈道:
  “高王所忧虑者,不过是担心被河北豪族误解,从而引发叛乱。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高王与世子自是翩翩君子,恪守臣节,但管不住旁人构陷,只能着眼于防止叛乱。
  “豪族之盛,在于其所隐匿的大量丁壮,只需奏请天子清查户籍,为隐户入籍,如此,高王自当无忧,我等与高王、世子也能君臣长久。”
  高澄还没表态,崔季舒已经大声叫好:
  “高侍中真知灼见,仆附议。”
  高澄一头雾水,今天他真没和崔季舒提前通气呀。
  崔季舒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他自中兴二年(532年)十七岁起跟随高澄,辛苦奔波,幕僚之中只有陈元康、杨愔的资历与他相当。
  如今杨愔外任地方,陈元康久在晋阳,崔暹虽位居长史,但那是由高王所任,对世子而言,洛阳文士只有他崔季舒才是最受宠信的自己人。
  将来注定是要当宰相的前途,怎么可以就因为隐匿丁口这种事,而与世子疏远,看着新人抢占自己的前程,那比死了还难受。
  崔季舒最先表态,崔暹、崔昂也不傻,家族隐匿户口确实多,但跟自己前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难不成真想回河北当个土财主,或者真要密谋叛乱不成?
  崔暹、崔昂立即对高隆之的提议表示赞同。
  高敖曹似乎终于吃饱了,也按照自己所分到的戏份,出言对高隆之表示支持。
  身为赵郡李氏宗主的李元忠却犯难了,他身为宗主不能只顾自己的前程,而牺牲宗族利益。
  眼见李元忠迟迟没有表态,司马子如阴恻恻道:
  “我听闻李侍中出使晋阳时,与高王有过一番言语,莫非当日并非戏言不成?”
  李元忠脊背直冒冷汗,当初他酒后曾与高欢戏言,不给侍中之位,他就要再找人造反。
  如今在这个敏感时刻,司马子如旧事重提,用心何其险恶。
  他与司马子如分居尚书省左右仆射,共同辅佐高澄,平日在政事上偶有分歧,日积月累,原本就没什么交情的两人,关系哪能好得起来。
  高澄闻言,不以为意道:
  “李侍中与父王交情深厚,司马侍中莫要猜疑,父王还曾告诉我,要不是李侍中诛杀尔朱羽生,逼他下定决心反抗尔朱氏,我们父子也没有今天的地位。”
  这句话看似是站在李元忠一边,可仔细琢磨那个‘逼’字,李元忠在全场目光下如坐针毡。
  坐不住,索性就站了起来。
  李元忠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朗声道:
  “清查户口,既能使高王与河北士人相得,更能增加税户,于国于家都有大益,下官附议。”
  高澄眼看场间博陵崔氏子弟、渤海高氏子弟、甚至赵郡李氏的家主都亲自表态支持,思虑一番后,对众人说道:
  “高侍中此言甚合澄的心意,还请诸位与澄联名启奏陛下,搜括各地隐户,以此殷实国库。”
  众人起身响应道:
  “但凭世子吩咐。”
  为高欢解决了忧虑,歌舞重开。
  舞娘婀娜的身段在场间旋转,众人欢声笑语,完全看不出方才经历过什么。
  高澄喝着掺水的假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清查豪族隐户,最难在于河北,而河北顶级门阀就那几家: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以及凭借高氏父子而得以晋升的渤海高氏。
  高乾往河北游说,对于其他士族有多少作用,高澄并不知道,但以他的威望,包括渤海高氏、封氏等必然响应。
  李元忠身为家主,得到他的支持,自不必担忧赵郡李氏。
  至于博陵崔氏,崔暹、崔昂、崔季舒自然不能主持族中事务,但如今三崔都在高澄幕府身居高位,都是家族最出色的后辈,前途不可限量。
  若是为了隐户,而使三崔被高澄疏远,孰轻孰重,高澄相信博陵崔氏的主事之人能够想清楚,若连这种事情都看不明白,博陵崔氏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
  河北四姓五族之中,高澄得了三家拥护,只剩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但仔细想来,只需自己往河北接触一番,这两家也不会独立于众人,单独面对高氏怒火。
  宴罢人散,高澄将众人礼送出门,又把张师齐唤来。
  “今日之事,委屈张参军了。”
  高澄劝慰道。
  张师齐却戏言道:
  “世子无需挂怀,元修贵为关西之主,也曾被崔主薄殴打,仆今日所受并非屈辱,而是帝王之礼。”
  张师齐看得清楚,他一个普通文吏,没有家族背景,能够任职大都督府记室参军,全是因为高澄青睐。
  出言冒犯这些河北士人,对他并没有多少影响,张师齐在意的只有高澄的看法。
  他一点也不担心高澄会拿自己的性命,平息河北士人的怒火,真要这样做,就不是自己侍奉的小高王了。
  张师齐地位不高,但因为记录高澄言行的关系,但凡有重要活动,总要随侍在侧,自然了解高澄的为人:绝不会亏待忠心为他办事的人。
  这不,只是让崔季舒打了自己几拳,就把这件事翻篇,随后还要亲自来慰问他,张师齐觉得自己挨得很值。
  太昌三年(534年),六月二十二日。
  尚书令高澄以豪族隐匿丁口,侵夺税户,致使朝廷用度拮据为由,奏请天子搜括各地户籍。
  尚书左仆射李元忠、右仆射司马子如、侍中高隆之等一应高氏重臣尽皆附名。
  洛阳朝野为之哗然。
  六月二十三日,天子下诏命尚书令高澄主持户口搜括,同时以高澄为天子使节,巡视河北。
  消息传出,关东各地震动,其中又以河北为最。
  京畿大都督府记室参军张师齐对这一事情经过,如实记载道:
  ‘大都督澄身兼吏部,乃宴宾客。
  ‘席间,澄以渤海王欢受构于关西宇文泰,垂泪自哀。
  ‘侍中高隆之进言:励精国治,何惧诽谤。
  ‘澄乃问:何策可利国?
  ‘隆之痛陈豪族隐匿丁口之害,谏言搜括户籍。
  ‘时,博陵三崔为澄幕僚,闻此策,不循私情,秉公直言,以应隆之。
  ‘侍中李元忠,赵郡李之宗主,忧心国事,以安定四海为志,闻隆之言,自请搜括户籍由赵郡李氏始。
  ‘大都督澄感其忠义,语于左右,曰:父曾言,非元忠,不能成事!’
  后人修撰《齐书》时,引用张师齐的记载,赞曰:赵郡李公、博陵三崔,舍家为国,皆忠贞之士也。
  当然,时人的议论与史书记载稍微有一点点小出入,他们一般把这件事称为‘杯酒释民户’。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灵州变故
  洛阳城最近在流传一个杯酒释民户的传闻。
  把宴席上,高党诸公自愿舍家为国,描述成是被高澄逼迫的结果。
  明明是高隆之临时献策,又非说小高王早有预谋。
  有着严谨史学态度的高澄,当然不能放任这种谣言流传,给后人造成迷惑。
  秉持着对历史负责、对后人负责的态度,高澄发动听望司这一宣传口,在全城颂扬高党诸公的义举,希望能够澄清谣言。
  然而自古阴谋论最得人心,在不采取强制手段的情况下,就连习惯散播谣言的听望司也吃了憋。
  可是真要为了这种事,进而大肆搜捕,抓人入狱,连高澄自己都觉得寒碜。
  实在堵不住那些传谣信谣之人的嘴,高澄也就放弃了,纵使传到后世,也不过野史而已,公信力哪比得上张师齐记载的官方史料。
  他反而开始强令渤海王府除了劈柴的奴仆,谁也不许持有斧头。
  对于深陷杯酒释民户这一谣言的高澄来说,不管是玉斧头,还是铁斧头,都犯了他的忌讳。
  六月二十三日,天子元善见下令高澄巡视河北,但他并没有急着马上动身,才回洛阳,好歹让人喘口气,驴都不带这么使唤的。
  专心与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四人嬉戏几天后。
  高澄组织起一支阵容庞大的巡视队伍,包括尚书左仆射李元忠在内,随行的幕僚有崔暹、崔昂、崔季舒等人,部将有段韶、斛律光、尧雄、高季式四人。
  调高隆之暂入尚书省,与司马子如一起主持政务,由邢绍、温子昇处理大都督府文案工作,又留高敖曹部曲五千人、慕容绍宗所部五千人,合计一万京畿兵坐镇洛阳。
  其余京畿将士在高澄放纵期间,由崔暹筹备好粮秣,随他巡视河北。
  六月二十八日,高澄入宫向天子辞行后,领众人出东城建春门,走黄河大桥北渡,径直向东,前往阔别已久的河北之地。
  与此同时,曾亡命奔逃南梁的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三人终于抵达关中,宇文泰亲自出长安城迎接。
  对于三人,宇文泰心里的看法各有不同。
  宇文泰与独孤如愿自小亲善,得他投奔,当然是喜不自胜。
  至于杨忠,则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不过凭杨忠与独孤如愿之间的关系,宇文泰也不会亏待了他。
  反倒是贺拔胜,宇文泰则在暗地里深深防备。
  贺拔岳身死之际,恰逢贺拔胜远在南梁,宇文泰才能够得到麾下一致推选,继领关西。
  贺拔胜自与高欢血海深仇,且数次背主以致声名尽毁。
  但宇文泰也不得不暗自提防贺拔岳死忠与贺拔胜的联系,如左军大都督李虎。
  当然,这些想法只能藏在心里,至少表面上宇文泰还是对贺拔胜笑脸相迎。
  与北还的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一番寒暄,共叙旧情后,宇文泰邀三人入长安觐见关西天子元修。
  元修一见贺拔胜,便双目一亮,这可是制衡宇文泰的不二人选。
  自诩为大魏救星的元修辛苦入关,可不是为了要当一个傀儡玩物,任由宇文泰摆布,在他看来,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主角。
  不过如今宇文泰取得潼关大捷,气势正盛,元修不得不暂避锋芒。
  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三人面见元修,当即请罪,认为自己投奔萧梁的行为有损国家威望,有失臣节。
  元修当场宽免,认为他们受迫于高欢、高澄父子,投奔萧梁纯属无奈。
  南奔之后不忘北返,这样的行为不应该被怪罪。
  于是按照宇文泰早就做好的安排,对三人封官赐爵,其中,贺拔胜被任命为太师。
  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