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沧州浮阳县城,三旬年纪的张德兴从告示前拥挤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回家的路上脑袋里回想的都是告示内容。
  出城,回到小镇上的家中,天色将黑,妻子正在为他熬粥。
  “布卖出去了吧?”
  “嗯,卖了。”
  张德兴把怀里的钱掏了出来。
  妻子收起了钱,一脸笑意,她平日在家中织布,今日让丈夫抽了闲往县城贩卖。一边添火,一边与张德兴聊着闲话。
  “那群鲜卑索虏可算迁走了,趾高气昂地,不知道的,还以为高王是他们鲜卑人咧。”
  妻子一边添火,一边与张德兴聊着那些搬走的鲜卑人。
  跟随高欢来河北谋生的三十万鲜卑人已经迁回了山西安置。
  张德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妻子似乎很有谈兴,继续说道:
  “索虏们走了,他们之前分的田地无人打理,官府总不能让好好的一块田,荒芜下来吧。”
  “今天发了告示,可以去县衙报请租赁。”
  张德兴收回心神,回答道。
  妻子一听这个可就来了兴致:
  “我说郎君今天怎么神情恍惚,是不是在县城时申领了田地,担忧能否分得到?”
  张德兴不愿意骗妻子:
  “我没去申领。”
  “为甚?!你这是怎地了,租了田,交足了租税,剩下的可都是我们自家的,快!郎君再去跑一趟县城。”
  妻子风风火火要把张德兴往门外推。
  “我不想种地了,我要去邺城考个官职。”
  看着一身补丁的妻子,张德兴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做官?郎君在发什么疯!那都是富贵人家干的事情,咱们就别做那份奢想了,听阿奴的,咱就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妻子劝说道。
  她知道郎君不甘心当一个农夫,张德兴生长在富裕之家,是读过书的,后来河北兵乱,家境这才破败下来,为了生计,不得不在田里忙活。
  可做官是个什么事,那都是大族子弟们包揽的活计,与她们这种人家有什么关系。
  “县城贴了告示,说是分类考试,农事官只考农事,我耕了几年田,对农事自然是晓得的,告示上说的清楚,只要识字都可以去邺城参考,我想去试试。”
  张德兴有自己的思量,在土里讨生活的人,很少像他一样读过书。
  这道理妻子也清楚,但她还是犹豫道:
  “郎君是有本事的,可官府未必会秉公录用。”
  “是渤海王世子亲任考官,告示上说不论门第,只以成绩排先后,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妻子久久不语,开口还是应允道:
  “郎君若真想考,便试试吧,家里的事有阿奴操持,郎君不用担心。”
  渤海王世子割发立誓的故事她也有听闻,是个难得的为民做主的好人。
  说是不用担心,两人却都陷入了沉默,现在可正是秋收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张德兴醒来却发现枕边没了人。
  空荡荡的屋中没什么遮挡,一眼就能瞧见妻子不在家,张德兴有所猜测,他赶忙往田里跑,站在田垄边,果然望见了在忙活的妻子。
  张德兴没有上前帮忙,他一路跑回了家,从箱底里翻出几本破旧的农书,待天微微亮,逐字逐句看了起来,越看眼睛越酸,忍不住流起了泪。
  时间过得很快,今天是张德兴出发的日子。
  妻子依旧起了个大早,在灶台边忙得满头是汗。
  张德兴醒来时,妻子正在将炊饼放入包裹。
  “往邺城要走好几天咧,多带些炊饼路上吃。”
  这半个月时间妻子消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张德兴握住妻子那双粗糙的手,摩挲着掌中的茧子,神色严肃道:
  “我会让细君过上好日子。”
  “路途遥远,你能平安归来便是好的,就算没考上,咱们现在也比前些年好多了,想想当初替人佣耕的时候,整日在田地里操劳,连顿饱食都吃不上,有这样的生活阿奴已经满足了。”
  妻子宽慰道。
  又将前些时日卖布得的钱物塞进张德兴怀中,交代道:
  “莫要走路,去县城坐牛车,一路走到邺城哪还有精气神考试。”
  告别了妻子,张德兴背起行囊往县城去,嘴里还在背念着农书里的内容。
  浮阳县城的车行这几日行情很好,价格也上涨了许多,张德兴没有省下这点钱,妻子说得对,考试才是最重要的。
  坐在牛车上,拥挤的车厢内,都是与他一般赶考的读书人。
  牛车颠簸,众人都在寒暄打着招呼,相互询问打算报考的科目,刑名、备贼、农事、钱粮计数等科都有,张德兴缩在角落里没有掺和他们的交际,依旧在心里默念着农书上的内容。
  搭乘牛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了邺城,张德兴跟随人群前往府衙报名。
  分了许多队列,张德兴等了许久,前面终于只剩了一个削瘦男人,握着笔颤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文吏见他直冒汗,将笔一收,冷声道:
  “等识了字再来考罢。”
  命人将他赶了出去。
  张德兴连忙上前接过文吏的笔,先前在那男人身后他早就知道了流程,在纸上写下了籍贯来历:沧州浮阳县人张德兴,务农。
  文吏打量他一番后,开口道:
  “另一列写上:面黑短须,身形高瘦。”
  张德兴遵照他的言语书写。
  “第三列写上要考的科目。”
  张德兴紧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农事科三个字。
  将纸张交给文吏,文吏收好后,交代道:
  “农事科是明日来领考牌,过了正午就不再分发,莫要误了时辰。”
  张德兴赶紧应是,心中庆幸还好听了妻子的话坐牛车赶了过来。
第六十章 公允
  太昌元年九月初三,邺城外漳水之畔。
  辰时,张德兴紧张地握着手中的考牌,与众人汇聚在漳水大营外。
  赵彦深立在大营门口,高声道:
  “世子有言,科考重在公允,等入营,需要先行搜查,科场内,也有劲卒看管,若有舞弊之举,当立即登记姓名籍贯,报送朝廷,永不录用,我劝你等好生思量,莫要误了前程。”
  这话一提,便有胆小之人悄悄往人群外溜去,显然是要将夹带扔了。
  这些举动赵彦深自然看在眼中,但他也没管,只要不在科场内舞弊就行。
  眼看到了放行的时辰,赵彦深继续喊道:
  “都排好了队列,不要乱,分成五列,陆续搜查进营。”
  说着,示意五名士卒往前站,众人纷纷在他们身前排立。
  张德兴到得早,挤在人群前列。
  被要求脱去了鞋袜,粗鲁的大头兵在他身上反复探索,但张德兴并不在乎这种羞辱,身正不怕影子斜,公平二字同样是他所希望的。
  通过搜检之后,张德兴进入大营,在指引下找到了农事科考试区域。
  考场设置很简陋,就是一张案几当考桌,一个蒲团当考座。
  然而每一个考座旁都有一名士卒站立,以作监视。
  ‘看来世子真的很在乎这场考试的公平。’
  张德兴心道。
  按照自己考牌上的顺序,张德兴坐在自己的蒲团上,摆好笔墨砚台,闭目养神。
  他不理会外头有没有人因夹带而被责罚,他只想顾好自己,尽展自己所学,博一个官职,也能给妻子一个交代。
  在这期间,陆续有人走进考场,到了巳时,一声锣响,张德兴睁开双眼,偌大的农事考区,几乎坐满,偶有几个空位,也许是弃了考,或是夹带被搜了出来。
  一名文士将试卷交给巡逻士卒发放,自己则大声宣讲纪律:
  “世子有言,科场纪律,不许喧哗、不许窥望、……作答完毕,与身边士卒低声报告,若有违背,按舞弊处置,午时收卷,莫要误了时辰。”
  张德兴拿到试卷,匆匆看了一眼,终于安下心来,晕开墨砚,张德兴埋首执笔作答,分外用心。
  ……
  高澄站在城墙之上,遥望漳水大营,回头与身边亲信说道:
  “来的人不少,也不知多少人有真才实学。”
  杨愔笑道:
  “世子一场科考尽收河北寒士,又何须为此忧虑。”
  高澄闻言颔首。
  他又对杨愔、陈元康、崔季舒三人说道:
  “还需你们三位辛苦阅卷。”
  杨愔闻言,脸上洋溢的笑容一僵。
  威风凛凛的洛阳小霸王崔季舒更是叫苦道:
  “世子,再添些人手吧。”
  原来三人自打到了河北,又被高澄关了起来,说是担心河北试题流出,让他们重新出一套诸科试卷,以供青徐地区。
  诸科种类繁杂,三人固然都是饱学之士,也着实费了一番心神。
  如今青徐地区的试卷交给了高澄,好不容易放了出来,高澄又命他们三人阅卷,只怕处理完河北考试,到了青徐,又要将三人关起,重新出卷,就是牛马也不能这样驱使呀。
  高澄故作思考,然后安抚道:
  “也好,我会在文吏中提拔一些人帮助你们批阅。”
  ……
  “你东张西望地作甚。”
  “我没有!”
  “还敢狡辩,我分明瞧清楚,我现在拿你二人的试卷比对,遣词造句是否一样就是铁证。”
  “看!你还有何话可说!登记此人姓名籍贯,将他给我拖出去!”
  “不要!我不敢了,我不考了,不要!”
  又一个人哭喊着被拖走。
  张德兴充耳不闻,他专注于答题。
  离午时还有很久,他终于住笔,又细心地检查了几遍答卷,确认没有疏漏。
  张德兴抬头对身边年轻地兵卒说道:
  “这位小哥,我已作答完毕,可以交卷了。”
  年轻兵卒不急着收卷,他找到巡逻人员用白纸替张德兴遮住试卷上的名字籍贯。
  “这是世子说的,要糊名,这样阅卷官就不能以门第家世取人。”
  年轻兵卒解释道。
  张德兴闻言更是放心:
  ‘世子真的很看重这场考试的公平。’
  交卷之后,文士告诉了一声:
  “三日后辰时,渤海王府会张贴录用者姓名、职位,到时可来查看。”
  文士很满意张德兴在科场的表现,几乎不见他有过抬头,始终专心致志。
  年轻兵卒将张德兴领出大营。
  “先生请等等。”
  张德兴正要离开却被兵卒喊住。
  “小哥还有何事要交代。”
  张德兴疑惑道。
  “不是的,我虽然不识字,但看先生答题,显然是个有才学的,我自己没什么好名字,因家中有口井,便被叫做王阿井,所以想请先生帮忙替我孩子取个名字,将来也好就学。”
  张德兴没有拒绝,他想了片刻,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公允二字,解释道:
  “世子最重公允,今日在科场所见也是公允,我才疏学浅,匆忙间想不出多好的名字,若是小哥不介意,便唤作公允吧。”
  “公允,王公允,好,这个名字好,代我家孩儿多谢先生赐名。”
  王阿井喜得眉飞色舞。
  张德兴当即告辞,走了不远,回头再看,那王阿井正蹲在地上,捡着树枝临摹公允二字。
  ‘向学之心,人皆有之。’
  张德兴慨然长叹。
  ……
  渤海王府偏室,高澄将赵彦深招了过来:
  “科考之后,彦深可随陈司马、杨长史、崔主薄三人批阅试卷。”
  “仆谢世子信重。”
  赵彦深感激道。
  高澄打量着这个自幼家贫的文吏,突然问道:
  “彦深可知道我为何重视这场科考?”
  赵彦深沉思一番,答道:
  “世子是要收揽人才。”
  “有这方面的考量,但不是最重要的。”
  高澄却摇头道:
  “彦深再想想,想一想我为何偏偏要与你说这番话。”
  赵彦深沉默许久,这才开口:
  “世子是为了将来大兴文教。”
  高澄闻言笑道:
  “不错,这场考试就是要告诉世人,读书并非无用,以此号召更多人向学。”
  他当然清楚这场仓促举办的考试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无妨,这只是一个信号而已。
第六十一章 唱名
  洛阳,清河王府。
  “我听说那高子惠在河北做得好大的事,又是分田,又是主持科考。”
  元亶与堂下众人笑道。
  元宝炬与高澄素有龃龉,闻言不屑道:
  “所谓科考,授予的都只是卑官小吏而已,真正紧要职位不还是要等其父与清河王商议。”
  这话确有几分道理,元亶领尚书省,名义上摄六部,高欢若要任免地方镇守,还需送至洛阳用印。
  众人深以为然,他们身为宗室近脉,恩宠加身,获爵为王,又怎么看得上那些卑官吏职。
  元亶认同道:
  “没错,那高子惠年少轻狂,自以为可以凭此邀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