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英娥才出殿,早已等候在外的芸娘朝她行过礼,便快步进门,与高澄低声言语道:
“赵郡王携家眷入宫向太后请安,稍后会来明光殿答谢陛下。”
高澄闻言双目一亮,追问道:
“赵郡贞平王妃可曾一同入宫?”
赵郡贞平王妃便是元季艳,高琛获谥贞平,即为赵郡贞平王,以此区别赵郡王高睿。
虽然给叔父高琛追封了赵郡王,但按照降爵一等承袭以及高澄授予王爵的规矩,高睿无论如何也只能当一个郡公,能受王爵,自是爱屋及乌,因元季艳而已,旁人倒也不觉得是破例,毕竟高澄与高睿是同祖父的堂兄弟,与那些族兄弟的关系不可等同。
“自是在的。”
高澄一时间心猿意马。
高睿此番入宫,是带了新婚妻子郑氏入宫拜谒娄昭君以及答谢高澄为他作媒。
九年前高澄巡视各地,为一众兄弟与士族联姻,高睿在其堂兄,时任齐王的高澄做主下,与荥阳郑氏女子订亲,如今高睿年满十六,在高澄出塞期间在娄昭君的代为主持下完的婚。
至于三弟高浚、四弟高淹也早都成家立业,是在两年前成的亲。
高浚娶的是元孝友之女,高淹娶的是冀州长乐冯氏女,都是高澄九年前出巡时订下的婚事,只是暂时未有所出,高澄又做主为二人纳了侧室,让他们带了妻妾往建州、胶州任职。
倒是高洋,除长子高殷外,又得四子一女,皆为侧室所出,起名为高绍德、高绍义、高绍仁、高绍廉,给女儿取了个高宝德,初听这名字,高澄还以为自己又多了一个侄儿。
芸娘走后不久,高睿一家三口果然来到殿外求见。
高澄将她们唤入,分明今日的主角应该是高睿进门的新媳妇,高澄的目光却时常落在了元季艳身上。
两人虽然隔了辈,但元季艳也只是年长高澄两岁,兴许是这些年的养尊处优,体态逐渐丰腴起来,早没了十五年前灵堂上柔弱的模样。
高睿轻咳一声,打断了高澄对往事的回忆。
收拾了心情,高澄这才询问起高睿对这门亲事是否满意。
高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妻子,恰巧她也望着自己,两人相视而笑,那股子新婚夫妇的浓情蜜意显露无疑。
高澄见状,心中也是欢喜,得了肯定回答后,又道:
“须拔(高睿)如今既已成家,也该立业,洛阳诸司,可有愿意去处?”
高澄当然要将高睿留在洛阳,若是外放,元季艳必然如王氏、穆氏跟随高浚、高淹出牧地方一般,离洛由其子照养。
“但凭陛下差遣。”
高睿拱手答道。
稍作思量后,高澄决定让高睿以六部郎中起家,暂且将他派去刑部任职。
高睿谢恩过后,又与高澄寒暄一番,这才请辞,高澄却突然道:
“太后近来总念叨婶母,婶母何不在宫中留住几日。”
元季艳看了一眼儿子,心里虚得很,情郎留她在宫是个什么意思,自己最是明白不过。
高睿却恍若未有察觉,神色自若。
元季艳这才壮着胆子询问高睿道:
“睿儿你看如何?”
“既是陛下为太后挽留,母亲答应便是。”
高睿笑道。
第四百一十七章 诀别
高睿与郑氏走出宫城,一路面无异色,直到上了马车,袖中的双拳紧握,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郑氏不明原由,以为是他不满礼部郎中一职,于是宽慰道:
“礼部郎中虽非高位要职,却也是一司主官,大有作为,夫君无需为此介怀。”
高睿也只是短暂失态,他对高澄与元季艳的孽情无可奈何,若是高澄强占,身为人子,纵使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救母于魔掌。
然而自小与元季艳相依为命,他深知对方心中情愫,却也无法对她恶语相向。
郑氏一番言语惊醒了高睿,他不敢教妻子看出异常,连忙恢复了常态,对郑氏轻笑道:
“是我失了计较,多谢娘子开解。”
马车开回赵郡王府,将宫城与其中的污秽远远抛在了后头。
高澄派遣芸娘为元季艳准备了一间宫室歇息,安排信得过的宫人服侍。
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他蹑手蹑脚偷溜到了宫室外,轻轻叩响房门,便听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门没锁。”
高澄推门而入,只见朦胧的烛光下,元季艳坐在床沿,双眸似水,动情地望着自己。
一番云雨,高澄拥着元季艳,还在回味方才的温柔,却听元季艳低声道:
“人常言,色衰爱弛,陛下却爱怜如故,妾身常悔恨当年在晋阳,先帝不是为我许婚陛下。”
高澄懒洋洋道:
“只要你我如今能够长相厮守,又何怨旧事。”
却发觉元季艳将自己搂得更紧。
“陛下情意,妾身铭感于心,日后会在府中虔诚为陛下祈福,但请恕妾身不能再为陛下侍寝。”
高澄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妇人,他失神呢喃道:
“是因为高睿?”
元季艳默认了这一原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初儿子年纪小,自己情难自禁,与高澄偷欢,但私会多了,早晚会将事情传出去。
如今高睿眼瞅着已经成婚,将来甚至会有子嗣,元季艳越发恐惧私情曝光的时候,儿子、孙儿受人讥讽。
对于元季艳来说,高澄终究是比不得高睿重要,事关高睿的名声,却也能忍痛割舍这段孽缘。
如胡太后般为了情郎与权力,能够毒死独子的终究只是少数。
高澄能够理解元季艳的顾虑,他侧身紧紧抱住元季艳,轻声道: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曾强迫你,若是将来改变了心意,尽管遣人传信,我会在别院的地道口等你。”
话是这样说,但两人都知道旧情难再续,相顾无言,摇曳的烛光下,两个影子再次缠绕在一起。
最后的一夕之欢,通宵达旦,原本要留元季艳在宫中多住几日,可天明时分她便整理了仪容,在高澄额头上落下一吻,出门拜别过娄昭君后匆匆离去,只留下高澄独自一人坐在榻上,回忆十五年前那个一身孝服的女子。
赵郡王府,王妃郑氏听闻元季艳归府,大感意外,她分明记着皇帝是让婆婆在宫中多陪伴太后几日,怎地又急着回来了。
郑氏将心中疑惑说与高睿,担心她们妯娌之间是否发生什么矛盾。
当今天子与太后关系不睦,人尽皆知,那是还在当齐王时候就有的事,此番主动安排元季艳陪伴太后,想来是存了向太后示好之意,又或者太后根本不愿与天子和解,不领这份情,将婆婆给赶出了宫。
就在她脑洞大开的时候,却听高睿训斥道:
“天家之事,莫要妄自猜度,免得惹祸上身。”
说罢,便带着妻子往元季艳院中问安,作为一名真孝子,晨昏定省自然是少不了。
“睿儿,那间禅室为娘用了多年,近来常感胸闷气短,便由你为我另换一间。”
喝过儿媳敬上的早茶,元季艳开口道。
高睿心中一动,但却不敢肯定,又追问道:
“那原先的禅室?”
元季艳眉宇间闪过一丝忧愁,却又坚定了心意:
“为娘从此在新室礼佛,旧室便由你来处置。”
高睿难掩心中喜意,他清楚得很,禅室有条地道,过往供高澄与元季艳私会一事,如今母亲这般言语其意再明显不过。
他可不管高澄与元季艳为何要断了孽情,总之这是一件喜事。
与此同时,宫城之中,明光殿上,朝臣散去,高澄命儿子们将昨日交待的文章呈上。
先后看了三篇,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兄弟三人与其祖父高欢、其父高澄两个半文盲不同,好文厌武的三人都有着扎实的文学功底,若非那祖传的戏精属性,高澄都得怀疑他们是南方萧家的种。
三人的文章哪怕是高澄这个未经系统古文学习之人,也是赞不绝口,小高王自己写不出来,不代表他没有鉴赏能力。
第四子高孝瓘的文章便要差了许多,一来是他才八岁,二来最近勤练骑射,又得观政学习,落下了读书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高澄看罢文稿,对高孝瓘道:
“为父知你近来时间匆忙,却也不能误了读书,身为皇子,所谓习练骑射,不过消遣而已,难不成我真指望你上阵拼杀。”
说罢,又补充一句:
“读兵书亦是读书,多学些万人敌的本事,莫逞匹夫之勇。”
高孝瓘瞬时间转忧为喜,他试探着问道:
“父皇是说孩儿将来亦能领军?”
高孝璋三人纷纷侧目,高澄将文稿卷成一团,敲在高孝瓘的脑袋上,笑道:
“才八岁就想着领军,好高骛远。”
又对高孝璋几人道:
“你们也读点兵书,将来南征,便可随军参赞,莫要等为父询问时,却一问三不知。”
年长的三个儿子闻言,无不强忍喜意,只有老四、老五嘿嘿直乐。
高澄对儿子们矛盾得很,又怕他们势力太盛,威胁到自己,又怕他们真的对军事一窍不通。
打开老五高孝琮的文稿,高澄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并非是高孝琮文章写得太差,而是太好,素来不学无术的他这篇文章居然能与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看齐,若非找人代写,他高澄便随了高孝琮的姓。
第四百一十八章 抓阄
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高澄也没指望儿子们个个争气,但老五高孝琮着实让他感到无奈。
要说这小子有多坏,倒也不尽然,才六岁的孩子,也就喜欢恶作剧捉弄人,不好读书,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高澄肯定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尤其是最近三年,年年出征,一走就是半载才归,好不容易回了洛阳,既是国事忙碌,又要寻花问柳,连几个年长的儿子都无暇顾及,哪还有闲心过问高孝琮。
自是当了甩手掌柜,扔给其母元明月管教。
元明月36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时也放纵他,觉着顽劣便顽劣罢,又不是要与几个兄长争储,平平安安地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就像他二叔一般,妻妾满堂,儿女绕膝,也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这次高孝琮便没那么幸运,正巧撞在枪口上,高澄本就因元季艳一事心中窝火,如今见高孝琮在自己面前耍滑头,更是恼怒。
“此文既为你所作,且背诵一遍。”
高孝琮脸色一苦,支支吾吾就是背不出来。
高澄狠狠瞪他一眼,训斥道:
“为父生平最恨受人欺瞒,当年为王世子时,幕府曾有一僚佐,名邢邵,号北地三才,时任主薄,亦曾倚为臂膀,却因作伪,为我所逐,空有满腹才学,却只能埋没乡里。
“你等才学,为父如何不知,所检验者,无非态度而已,你只六岁,便已学会作假欺瞒,小时便如此,待年长又怎得了!”
说罢,便唤来宫人将高孝琮拖下去杖责二十,高孝琮哭喊认错,四位兄长也下跪苦苦为他求情,泪如泉涌。
“那就全受着!来人,都给我拖下去,每人杖二十。”
高澄似乎动了怒,但临了却对芸娘使了个眼色,芸娘了然于心:莫打实了。
五个儿子都被拖出殿外,高澄低声自语道:
“这几个小混蛋,戏比我当年要好,说哭就哭,我当年又有这份本事,也不会时常挨贺六浑的揍,只希望这次一同受罚,能让哥几个关系缓和些。”
其实不用芸娘暗地里嘱托,行刑之人也不敢真的打狠了,没见当初尉景将小高王打狠了,结果高欢一起创业的老兄弟就他一个人是个郡公身份。
就连死了十四年的蔡俊,高澄建国后,都特意派人祭告其墓,为蔡俊追封王爵,配享高欢庙庭。
当爹的这么记仇,做儿子的又能好到哪去,真下手狠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儿孙着想,指不定这五位里,将来就有夺嫡的最后胜利者。
见四位兄长为自己受罚,高孝琮感动之余,也在心里暗骂当爹的没良心,不过就是找人代写了文章而已,用得着动真格么。
每人挨完二十杖,又被高澄唤进了殿里。
“璋儿、瑜儿、琬儿、瓘儿,我手中有六团纸,代表尚书省六部,你们四人上前抓阄,抓到哪一部,明日起便往该部随尚书处理实务。”
高孝璋三人大喜过望,心知这便是挨了杖责的奖励,此番高澄命他们作文,题目便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此番为高孝琮求情,同受杖责,不就是应了题么。
高孝瓘却垮了脸:以后更是没时间练骑射了。
高孝琮捂着屁股凑到高澄面前,嬉皮笑脸道:
“父皇,孩儿呢?”
他倒不是真想处理实务,就是觉得四位哥哥都能抽,怎么能缺了自己。
高澄敲了他小脑袋一下,没好气道:
“待你满了八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