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做的,只有将他押往洛阳,再不许他踏足河北,澄愧对冀州父老乡亲。”
  说罢,高澄屈膝跪拜。
  信都百姓无不大惊,纷纷劝阻道:
  “世子不可呀!”
  “有世子为我们主持公道,我等已经满足,世子何必如此。”
  “还请世子快快起身,我等当不得世子大礼。”
  高澄却不愿起身,他伤感道:
  “我今日跪的,不只是为了深受尉景之害的冀州百姓。
  “当初父王入信都,曾与乡民盟誓:杀人者死,伤人者治罪。
  “今日我顾及尉景的恩情,却要违背父王的誓言,澄为子不孝,治民无信,这一跪,跪的是父王当日的誓言。”
  高澄涕泪横流,在场民众无不失声痛哭。
  这一举动,跪下的是双膝,收获的却是整个信都,甚至冀州、河北的平民之心。
  当高澄安抚好信都百姓,尉粲一百鞭子也挨完了,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也就看着伤得厉害。
  高澄命人将尉粲送回刺史府,让府中奴仆去寻医者上药治伤。
  随后翻身上马,在信都百姓的簇拥下,囚着尉景出城。
  而冀州刺史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高娄斤看着遍体鳞伤的儿子,又知晓丈夫被求送洛阳,一咬牙,说道:
  “为今之计,只有我去向贺六浑求情才能保住一家富贵。”
  而身处晋阳的高欢此时也得知了朝廷对尉景的处置,由高澄亲往信都拿人。
  高澄与尉景的过节,他当然清楚,当初自己也埋怨尉景居然动真格,将高澄打伤。
  既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高欢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尉景的安危。
  眼见高欢焦急,娄昭君安慰道:
  “阿惠是有分寸的,他断不会害了姊夫的性命。”
  高欢在屋中踱步许久,终于决定道:
  “这件事情非我亲往洛阳不能处置!”
  若是高澄不插手,其实高欢也想好了怎么处理尉景虐民一事。
  他特意找了一个伶优,打算戏弄尉景,剥去他的官服,以作警示。
  说实话,这样的行为也起不到什么警示作用。
  但面对养育自己的姐夫,高欢实在下不了手。
  对于高欢来说,高澄出手整治,能让尉景吃点教训,以后收敛些,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但要是真害了尉景性命,他一辈子都不安心。
  娄昭收到高欢的传信,知道姐夫要来洛阳,当即便将高澄妻妾迁往瑶光尼寺安置。
  临了想了想,又把自己家中几个美妾也一起送了进去。
  而宗王们得知高欢将要莅临洛阳,也纷纷约束妻妾,不准涂脂抹粉,更不许出门。
  狼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洛阳大牢
  许多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
  比如洛阳城里的胭脂铺掌柜们。
  渤海王、相国高欢即将抵达洛阳的消息,让洛阳权贵们看紧了自己的妻妾,不许涂脂抹粉。
  本以为胭脂铺的生意要一落千丈。
  没想到的是,洛阳城里的寡妇们却开始蠢蠢欲动:
  ‘做不成世子的妾室,也可以给世子当小妈呀!’
  得益于河阴之变两千余朝臣被屠戮,洛阳最不缺的就是孀寡妇人。
  不止是胭脂铺,就连瓜果贩子也迎来了又一次销量高峰。
  为什么说又一次?高澄回洛阳时,就经历了一次瓜果洗礼。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权贵们因为贺六浑的到来,担心自己的妻妾被他看上,而自己被迫与世长辞。
  而洛阳城里的寡妇们却对大魏忠良,如日月一般永恒闪耀的高相国翘首以盼。
  高欢、高澄父子两代人艰苦奋斗,始终致力于慰问寡妇这一弱势群体,他们的辛苦耕耘,大家都看在眼里。
  当东魏相国高欢终于抵达建春门外,哪怕因上次吓跑了高澄的例子,妇人们将热情有所收敛,但高欢还是震惊于眼前的景象。
  无数装扮艳丽的妇人用投掷瓜果的行为,来向他表达爱慕之情。
  高欢不由深思道:难道这就是阿惠的生活日常吗?
  自己身为大魏忠良,怎么可以久居晋阳对天子不闻不问,往后自然要常来洛阳朝见天子。
  然而高欢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来到渤海王府,却只有高洋夫妇在家。
  唤来府中管事一问,居然是妻弟娄昭早就将高澄的妻妾送去了瑶光尼寺。
  由不得娄昭不紧张,上一次高澄出征,高欢到洛阳,有娄昭君同行看着,加之日夜索求,才把高欢榨干。
  如今娄昭君挺着大肚子,不可能长途跋涉,谁又能看得住高欢,保证他在渤海王府不会犯错。
  高欢却觉得很冤枉,真要自己行事不检,那也就罢了。
  可他就只是娶了几个寡妇而已,为什么名声就臭成这样,究竟是谁在背后败他名声!
  才安置下来,立即唤来主持听望司的赵彦深,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坏他清誉。
  赵彦深调查期间,头顶的太阳时隐时现。
  嗯,这变化无常的天气。
  于是,赵彦深调查过后,向高欢请罪,实在查不出结果,高欢也只能无奈,就此作罢。
  “毕竟阿惠不在家,菩萨(娄昭鲜卑名)也是担心外面有人传谣。”
  高欢自我安慰道。
  而高澄让高季式往渤海老家祭拜后,自己押送尉景回洛阳。
  归途中一个劲地打喷嚏,肯定是洛阳的妻妾们在想念自己,高澄归心似箭。
  他到底还是给尉景留了些脸面,沿途没有穿行城池,让百姓围观尉景在囚车里的丑态。
  但还是会让人通知当地官员往边境迎接。
  让他们好好看看,贪腐虐民,就算是养育高欢的姐夫,也要遭受这样的屈辱。
  让他们好好想想,与尉景的身份相比,若是他们获罪,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这并非无用功,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官场风气有了一定程度的好转。
  高澄抵达洛阳时,鉴于之前险些被瓜果砸破脑袋的经历,一反往常并没有事先派去信使通知。
  这也让城中寡妇们遗憾又错过了一次向小高王展示心意的机会。
  高澄进了洛阳城,在得知高欢在没有娄昭君的陪同下,住进了渤海王府的同时,也知道了舅父娄昭将他家眷送去了瑶光寺。
  有这样一位舅父,真是他高澄的幸运呀!
  就冲这一点,将来等舅父死了,再吝啬爵位,也要给娄昭追封个王爵。
  春秋正盛的娄昭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外甥,已经给他安排好了身后荣光。
  回到渤海王府府外时,又有赵彦深过来禀报高欢让他调查的事情。
  高澄有点心虚,他命人将尉景送往狱中收押,自己则做好承受高欢怒火的准备,硬着头皮走进渤海王府。
  高欢早就得了奴仆汇报,高澄已经回来了。
  他之前特意命人打造了十根五色棒,全都立在大堂,专门等着高澄向他解释情况,但凡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一顿性急操作。
  高澄一进大堂,就看见了高欢为他准备的礼物。
  心道:真不关我事,你这都要学老曹,名声又能好到哪去。
  高澄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腰杆也挺直了。
  “孩儿拜见父王。”
  假装闭目养神的高欢睁开眼,淡淡道:
  “回来了,坐。”
  高澄赶紧乖巧地坐在高欢下首。
  高欢板着脸说道:
  “说说吧,都做了些什么。”
  高欢并没有询问高澄为什么要治尉景的罪。
  还能为什么,要不是碍着养育之恩,他也要把尉景捉了。
  高澄不敢隐瞒,将河北一行一五一十汇报。
  当听说高澄担心冲撞了高娄斤,不敢进门拿人,等高娄斤出来后,尉景迟迟不出,才授意高季式进门抓捕。
  高欢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高澄又说起尉景关于高家父子盘剥天子的出格言语,高欢面色平静,并没有多少表示。
  又说起惩处尉粲,却没有对尉景动刑,高欢脸上浮现一丝满意之色。
  再听说高澄跪向信都民众请罪,民众随他失声痛哭,高欢连声叫好。
  这一跪,跪得值,不只是收揽人心,还可以说是为放过尉景,提前给冀州百姓打了预防针。
  高澄已经将尉景的恩情讲得很清楚,纵使高欢放过尉景,民众也不会因此怨恨他贺六浑。
  高欢叫好,高澄也松了一口气,最后又把自己将尉景囚车押解入洛,沿途绕开城池,只让地方官员迎接的用意解释清楚。
  高欢颔首道:
  “阿惠,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为父的教诲。”
  说罢,便让高澄引路带他去探视尉景。
  高澄不愿,他推脱道:
  “孩儿旅途劳碌,不如让心腹之人随父王探视。”
  自己这个老爹打的什么主意他哪还不清楚。
  但在高欢的执意要求下,高澄只得垂头丧气带着高欢往监牢里去。
  临近大牢前,高澄乞求道:
  “父王,你可一定要轻些打。”
  高欢催促道:
  “快些带路,为父自有分寸。”
  屏退了牢卒,高家父子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走进幽暗的大牢。
  行至尉景的牢房外,还是上次司马子如的贵宾间,干净整洁。
  高澄用从狱卒处得来的钥匙打开牢门,高欢屈身走了进去。
  “贺六浑,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尉景早看见了高家父子,但直到高欢进牢门才开口,问的似乎是句废话,但其实是在向高欢告状,高澄要杀自己。
  高欢一脸悲戚之色,流着泪说道:
  “没有姊夫的养育,就没有我贺六浑的今天,我又怎么会有害姊夫的心思。”
  他弯曲膝盖,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尉景身上。
  尉景却背过身子,不愿理睬。
  高欢见状,起身朝高澄喝道:
  “孽子!还不进来!”
  高澄浑身一颤,走进牢房,心里不住地念叨:贺六浑,你要敢打狠了,死后不止要葬玉璧,你那些妻妾,我一个也不许她们与你合葬!
  高欢却不知道高澄心里的念叨,为了给尉景出气,当场就对高澄一阵拳打脚踢。
  高澄抱头蜷缩在地上,好在高欢也算知道分寸,避开了高澄的脸面,照着身上打。
  高欢怒打高澄之余,眼睛不时瞥向尉景,只等他来劝说,给个台阶。
  哪知道尉景却一点表示也没有,反而一脸戏谑的看着高澄。
  高欢心里顿时一沉。
  而高澄眼看尉景不给台阶,贺六浑就不住手,他也不陪高欢演了,大喊道: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陷父于不义,方为孝道。”
  说着,在高欢故意放水下,从地上爬起,飞奔似的逃出牢房。
  高欢还在感慨还是儿子有眼力,却不知道高澄已然下定决心:别说妻妾合葬,我连个女纸人都不烧给你。
  高澄逃了,高欢屏退众侍卫,坐在尉景身侧伤感道:
  “姊夫您的恩情,贺六浑一生也不敢忘记,有我在,姊夫当然无惧与阿惠交恶,但我能保住姊夫一时,却看顾不了您的子孙。
  “百年之后,这份家业终究是留交给阿惠的,到那时,谁又能约束他?姊夫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孙考虑呀。
  “言尽于此,姊夫您好好想想吧。”
  说罢,抹了眼泪正要起身离开。
  却被尉景唤住,他叹气道:
  “贺六浑,让阿惠过来吧。”
  眼见尉景有服软的意思,高欢喜上眉梢,赶紧出牢门去唤高澄。
  在尉景看来,这番言语若是别人说也就罢了,从高欢嘴里说出来,几乎等同于在告诉自己,死前一定会保住他们一家,死后却不会管高澄会不会大肆报复。
  难道高欢真管不了?当然能管,临终时当着众人的面交代高澄善待尉氏就行。
  高欢不愿意再管尉氏子孙,这才是尉景害怕的真正原因。
  高澄揉按着身上的痛处,不情不愿地跟高欢回到了牢房。
  尉景为当初的过节诚恳向高澄道歉。
  高澄却不接受,碍着高欢在场,不敢直呼其名,但还是坚持道:
  “澄过往所受,不过皮肉之苦,姑父应该想想怎么向冀州百姓赔罪,又该怎么补偿因你枉死之人的家属!
  “请父王、姑父宽恕澄不知好歹,澄没有资格代替冀州百姓原谅姑父。”
第一百四十九章 父子登台
  高澄当然有能力处死尉景,高欢终究不可能让嫡长子为尉景偿命。
  但这样做的后果是高澄不愿意承受的。
  跟姑母高娄斤结下死仇,她时不时的跑晋阳找高欢叙旧,聊聊怀朔往事,谈及与尉景一同抚养高欢的辛苦。
  说得次数多了,高娄斤或许会被高欢厌恶,但高澄就能讨得了好?
  人心是会变的,尉景死之前,高党勋贵们不耻于尉景的作为,高澄整治尉景,大家甚至会叫拍手叫好。
  但如果尉景被高澄处死,他们又会觉得,凭借尉景对高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