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四日,阴。
  “鼓楼杀人了,快去看呐!”
  这世上永远不缺好事之徒,城门口有人嚷了一嗓子,瞬间,一些刚进城的行人便被裹挟着,夹杂在强大的人流之中,一并熙熙攘攘地,向鼓楼法场的方向奔涌而去。便是有谁不想去的,此刻也再无可能从这人流中脱身。
  正午时分,躁动的南京城突然喧嚣了起来。
  鼓楼岔口,围观百姓已经把法场周围堵得水泄不通。高高的台子上,跪着数十个僧侣,秃脑袋都耷拉着,背后都绑了木牌,红圆圈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大大的斩字。监斩官高高地坐在后面,威严地注视着台上台下的一切。
  天上此时落下几片雪花,今日,实在不是个开刀问斩的好日子。然而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律政司,三法司,警察司只得通力合作,调动了南京标营进城,将法场守的十分森严,免得当真有人不开眼,劫了法场,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标营新军戒备下,一个个恶僧被五花大绑,押到了高台之上。
  “大人,时辰到了。”
  主事吴英目不斜视,低着头,朝着上官小声提醒。
  “好说,好说!”
  上首监斩的司官,也不敢在这位吴主事面前托大,应了一声,瞧着下面乌压压人群,硬着头皮将一只令箭,无声无息丢到了台上。
  “寿山寺恶僧圆空,俗名张铁头,带上来!”
  “验明正身,斩!”
  监斩司官一声低喝,刽子手将鬼头刀高高举起,刀光一闪,格外刺眼。
  一片殷红的东西到处飞溅,一颗秃脑袋落地,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唉哟,杀佛子了!”
  “下雪了,佛爷发怒了!”
  喧闹声中,吕安手按战刀,威严的站立在台下,一颗秃脑袋滚到脚边,吕安一伸脚轻轻踩了上去。面前,一个老妇人惊恐的看着还在流血的脑袋,又惊恐的看看吕安,双手合十默默念叨了起来。
  吕安丝毫不以为意,一弯腰,将秃脑袋捡了起来,抓在手里。
  不远处几十步外,那老妇人吓的脸都白了,只觉得身上一阵瘫软,慢慢瘫坐在地。
  “寿山寺恶僧圆明,俗名李小山,带上来。”
  “验明正身,斩!”
  噗嗤,又是一腔黑血喷了出来,台下围观的人群,从喧闹中安静了,偷偷地望着台上的一切,白花花的人脸,看不清都是什么表情。刑场上安静至极,成百上千的百姓,两颗秃脑袋落地,血从碗口大的一片红色里,汩汩地冒出来,一切都寂静无声。
  同一时间,城外。
  一座农庄里,几片飞雪落了下来,落在水田里很快消失不见。定国公不顾天气阴沉寒冷,连轿子也顾不上做了,连日来骑着马,领着账房,随从在田间地头上东奔西跑,忙着安抚各处庄子里的庄客。所幸他得了堂兄的提点,连日来东奔西跑,总算没有庄客佃户,去官府告发他。
  “公爷,人来了。”
  瞧着庄子里,一对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妻,战战兢兢,领着个怯生生的少女,沿着田埂走了过来。定国公瞧着那粗手粗脚的农家少女,粗糙的皮肤,有些皲裂的手背,高高肿起,国公爷强忍着心中苦涩,赶忙堆起笑脸,迎了上去。
  “你叫,你叫秀儿?”
  国公爷堆起笑脸迎了过去,农家少女吓的脸发白,直往后躲。
  一旁国公府随从,赶忙赔笑:“秀儿呀,不必怕,用不着几天,你就是咱国公府的一位主母啦!”
  “麻雀飞上了枝头,变凤凰啦!”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家风
  一片恭维庆贺声中,定国公心中发苦,记起来有一回他来这庄子跑马遛狗,酒后失德,干了件禽兽不如的事情。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佃户,庄客嘛,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却未曾想到风水一转,如今这世道佃户,庄客也得好好供着了。
  这时候,他想起来那个雨夜,被他欺侮了的庄户少女了。这位国公爷吃了几天牢饭,是真的吃怕了,他深深的害怕那户庄客去官府告发他,怎么办呐,国公爷想出来个好办法,娶了吧。虽说这丫头粗手粗脚的,样貌也很寻常,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娶回家高高拱起来吧。
  “秀儿,你可以愿意嫁入我府?”
  年纪轻轻的民女,瞧着温和可亲的国公爷,竟有些惊恐,她的父母两人却惊喜交加,扑通一声跪下了。
  “莫跪,莫跪,快起来!”
  国公爷有点慌了,赶忙将这对庄户夫妻,扶了起来,于是庄子里便一片其乐融融了。
  这样的事情在大江南北上演着,再愚笨的人,也从律政司刊行的报纸里,琢磨出点意思来了。佃户,庄客以后不能随意欺负了,朝廷要废佃户制,这不是和废除贱籍,一般而二的道理么。
  同一时间,总理通商衙门。,
  一叠崭新的布告摆在堂前,孙川庭拿起来看了看,闹腾了一个多月,就是为了这份早就拟好的布告,佃户制要改雇佣制。以后庄客就不是佃户了,而是雇农,和主家再也没有从属关系了。
  雇农和佃户两字之差,身份可就天差地别了,雇佣是完完全全的自由人,只要不违反耕租契约,可来去自如。
  “雇农见田主不论齿序,并行以少长之礼。若在亲属,不拘主佃,止行亲属礼。”
  “不法田主私置板棍,擅责雇农者,雇农可至官府告发,依律责之。”
  孙传庭放下这份告示,抓了抓官帽,仍觉得此事颇为离奇,这份告示一个月前早就拟好了,可是吃吃不敢张贴出去。不过短短一个月,就成了万众瞩目,众望所归的一份善政,真够离奇的。如今外头民意汹汹,废佃户,改雇农是大势所趋呀。
  “报纸。”
  孙大人瞧着案上堆叠的几份报纸,暗自点头,咱总理通商衙门也办吧,这玩意威力真是太强大了。于是乎,寿山案,金山案后,各衙门官办的报纸,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各类五花八门的报纸满天飞,弄的百姓良民们不胜其烦。很快,报纸刊行的资质问题,又被提了出来。
  最后,这个发行报纸的资质审查,落到了通政司头上。
  开城四年,十一月末。
  广东人丁家祯拿到了发行报纸的资质,抢了个头彩,大明朝第一份民办报纸,《南洋日报》应运而生,这也是历史上第一份日报,丁家祯亲自担任主编。这位丁主编是个谨慎的人,他创办的报纸不敢大放厥词,混乱谈论国家大事,内容是以民间轶事,野史趣味为主,每份南阳日报卖五分龙元。
  不出半个月,南京城外。
  人山人海,官府的雷霆出击,大快人心,震得大江南北抖了三抖,律政司,三法司将寿山,金山两案并作一起。首恶判了个斩立决,人头落地,从犯一千两百余人吃了鞭刑,囚车不够用了便用绳子拴着,发配西伯利亚修城墙去了。
  任谁也没想到,朝廷竟如此肆无忌惮,大鞭子狠狠的抽向了一个个佛子却如风卷残云,所有的反对声都烟消云散。舆论汹汹,民情激愤,以南京为中心,各地官府纷纷照此办理,正在大规模清查寺庙田产。
  短短一个多月,困扰中原王朝千年之久的顽疾,解决了。
  各地标营新军大举出动,官府顺应民意,动了起来,这天下间不知多少人心惊肉跳。然而始作俑者,随着大批人犯被军兵押送,北上边陲,事态很快平息下来。标营新军大规模抓人,查抄田产也只是短短几日。当大批人犯北上之后,整个南京已经恢复了太平,街上干干净净,连垃圾都被扫了,鼓楼法场地上的血迹也被清洗一空。
  直到此时,孙传庭才深深的松了口气,心中恍然。这案情瞧着十分凶险,却原来不过是些历史的垃圾,轻轻一挥便烟消云散了,也没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嘛。律政司主事吴英也松了口气,诸事一了,竟瘫软在椅子上,良久无言。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开城四年,腊月,辽王府。
  下人们张灯结彩,府中年味十足,喜气洋洋,因为辽王府数百下人都领到了年关前的月钱。如今不叫赏钱了,也不叫月钱,叫薪资还是双份的。下人们,自然对王爷,王妃感恩戴德。
  书房中,马城提着一只狼毫,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落了款,用了印,这幅墨宝便用火漆密封了,送去给南京律政司主事吴英,这是对他的嘉奖鼓励。如今任谁都知道,那个状师出身的吴英,简在帝心,一等两年主事任期满了,就该平步青云了。
  墨宝才刚刚用火漆密封,送走了,书房外头就响起一声清咳。
  辽王妃于凤君领着几个健妇,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威严老者,走了进来,健妇怀中还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孩。
  马城赶忙迎了出去,恭谨道:“父亲。”
  老将马林年岁也不轻了,他是跑来看孙子的,这些年辽王府没诞下一个孩子,老头子就兴冲冲的跑来一回,也算是常来常往了。
  马林摆出严父的架子,手里挥舞着一份报纸,愤怒骂道:“这样的污秽之言,堂而皇之,竟登堂入室了,体统何在!”
  马城接过来一瞧,得了,南洋日报,上面刊印着和尚,寡妇之间的那点破事,这报纸是公开发行的,怨不得老爷子气坏了。
  “儿子这就下令申饬,父亲莫怪。”
  老父马林看他这样恭谨,才重重的哼了一声,在下人搀扶下迈着四方步,走进书房,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这位老爷子虽说爱端着个架子,可是对儿子的难处,他一向是极力支持的,开原马氏的家风,便是如此。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新城
  不久,王府特聘的西席教授来上课了,各位少爷,小姐提着书包,乖乖走进府内的学堂,稚嫩的朗朗读书声,让老爷子很满意。父子两人,含笑立在学堂外头,听着府学先生授课,其乐也融融。
  昔年开原总兵马林,这位老将热衷风雅,捧了一辈子读书人的臭脚。虽说他武将出身,生平喜好附庸风雅,热衷于舞文弄墨的,可最终还是被读书人,排斥在风雅大门之外,也成不了书香门第。
  大明朝的读书人,是天地下最自私自利,最不知廉耻的一群人,读书人那样纯洁的队伍里,怎会容的下他一个武将。直到儿孙这一辈,读书人的铁杆庄稼倒了,老爷子才觉得解气了,如今在辽东,从三岁童子到花甲老者,你要读书也没人拦着了。
  学堂里,传来教授先生慢条斯理的声音:“巍巍军营在镇西,不知营内几多兵。三千六百四十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各位明算者,算来营内几多兵。”
  外头,老爷子听的一呆,表情竟有些古怪了,这谁能算的明白呀。
  老爷子暗中扒拉着手指头,未几,先生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今有竹高一丈,末折抵地,去本三尺,问折者高几何?”
  “此题,用中西二法,各解一次。”
  老爷子抓了抓花白的胡子,放弃了,自觉老脸有些挂不住,便请咳一声。
  “孩子还小,不要累坏了。”
  马城只得低声应了:“是,父亲。”
  父子两人离开了学堂,信步沿着辽王府遛弯,此时日上三竿,王府西头竟人头攒动,变的热闹非常。这又是马城的一项善政,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天但凡是大明子民,持身份证件,可自由出入辽王府西半边,参观游览,还是不收门票的。
  这一天正是腊月十五,年关将近,来辽王府参观的各色人等,格外的多。
  “与民同乐,好好好。”
  老爷子脸上终于露出嘉许的笑意,马城搀着老父亲,父子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王府深处。
  同一时间,抚顺城。
  天寒地冻的辽东,几个身材魁梧的精壮汉子,不紧不慢的在街上走着。吕安押解寿山,金山案人犯,长途跋涉抵达了西伯利亚流放地,回返中原的途中遭遇风雪,决定在抚顺暂时休整。
  一入抚顺,吕安精神便振奋了起来,遥望西北方巍峨高大的辽王府,心中生出强烈的景仰之情。辽王府,只要能远远的瞧上一眼,便不虚此行了。然而一进抚顺城,吕安和几个部属就呆滞了,城内各色人等都形色匆匆,连找个人问路也没有,好像今日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吕安和两个副官胡乱闲逛,到了中午也没个着落,兄弟三人只得找了个酒楼,叫了几盘下酒的小菜,打探起来,才知道今日是府学大考。三个南方来的军官,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回过神了,这府学大考,大概相当于以前的乡试吧。
  三个军官正在闲谈,大批府学学子涌了进来,将酒楼挤了个水泄不通,闹将了起来。
  “一个清蒸河鱼,一个烧鹅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