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怀仁心中悲愤,咒骂道:“此时,咱要去讨个公道!”
八十余明军残兵纷纷叫骂起来,一片叫骂中便只有那些新来的倭兵,呆愣愣的瞧着。
张水子连眼睛也懒得睁开,懒洋洋道:“挡着了。”
咒骂声戛然而止,一伙明军士卒慌忙让开,让太阳光重新照到张大人背上,张水子也没了晒太阳的兴趣,起身抓起破烂军服往身上一罩,呼啦,那破烂,发黑的肮脏军服遮住了瘦弱的上身。
“下去吧,军令难违。”
张水子嘿然一笑便领着七八个奇兵队残兵,寻了一处荫凉地歇着去了,新上来的军法官也不敢管他。丁怀仁百般无奈只得道一声珍重,领着不到百人的残部撤了下去休整补充。
午后,前线,张水子领到了一套新军服,终于将那套破烂的不成样子的大红棉甲换下了。那军需官瞧着一副破损严重的棉甲,入手沉甸甸的还糊了一层硬壳,抽抽鼻子竟嗅到强烈的腥臭味,一哆嗦险些脱手,才晓得这幅棉甲也不知被鲜血浇灌了多少回,干涸的血迹竟结成了一层硬壳。
军需官忍着恶心,提着那件血衣在人群中穿行,所过之处引来大群倭兵的侧目,议论,喧闹起来。张水子只是闭目养神,他对倭人的好感不多,他的生身母亲便是个可怜的倭国女子,平户人,被海盗掳到海上几番大难不死,生了下他,他生下来便是早产,先天不足瘦小如狸猫,能活下来是老天爷开眼。
这般身世,让他对倭人被什么认同感,一向以大明人自居。
如张水子这般以天朝子民自居的倭人,如今可是越来越多了,坐镇倭国的李承祚大小也是个侯爷,教化有功,李侯爷在倭国焚书,修史,推行全盘汉化,这些年来收到了极大的成效,朝鲜接受全盘汉化的时间更早,朝鲜新军中效忠大明的激进少壮派更多。
天色渐晚,得到补充换防的前线阵地士气为之一振。
张水子百无聊太正在雕琢他的铳子,心中警觉,黑暗中有人走了过来。
“平北!”
“报捷!”
对上口令,树上一杆黑洞洞的火铳收了回去,竟是两个倭军将领提着吃食,酒水走了过来,先朝着张水子恭恭敬敬的鞠躬,才将惊心烹制的兽肉,碗筷在地上摊开,还小心翼翼的倒上了酒。明军军中禁酒,然而对这些仆从军便网开一面,这禁酒令执行的要松懈许多。
酒,也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喝了酒便不怕死,嗷嗷叫着冲上去。
张水子眯眼瞧着那两个倭军将领,闻到酒香竟忍不住口舌生津,馋虫大动,这两个倭子还挺知趣的。
“酒能镇痛,大人请满饮此杯。”
一个倭将端起海碗竟口吐汉话,还是一口标准的凤阳官话,张水子微觉错愕瞧着这恭谨的倭将,竟生出荒谬绝伦之感。再瞧瞧这两个倭将的发式,穿衣打扮也是标准大明样式,不知道的还只会以为这是两个中原人。张水子打小见惯了跋扈的倭寇武士,那不能不错愕么。
一口烈酒下肚,张水子辣的直龇牙,这两个夯货倭人送来的竟不是清酒,而是正宗的黄酒,倭国如今就连喝酒都仿效大明了么,这口味还有些沧州黄酒的意思,让张水子嘿嘿笑了起来,两个倭将见他笑了便如释重负,也跟着讨好的嘿嘿笑了。
“标下斗胆,请借大人宝刀一观。”
两个倭将毕恭毕敬的拱手道,张水子便大咧咧的将长的那把倭刀,掷了过去,他对倭人知之甚深,倭人便是最崇拜强者,想到幼年时在平户受尽白眼,挡了武士老爷的路都被会痛揍一顿,张水子便从心底里畅快,瞧着那两个倭将捧着他的刀如捧珍宝,不但细细观摩还发出啧啧赞叹声。
那刀身上遍布米粒大小的缺口,杀人太多连刀身都发黑了,见证了五尺刀王的彪炳战绩。那一对倭将赞叹了一番,又商量了一阵竟分出一人,不多时便取来了一把好刀,双手奉上。
“宝刀赠英雄,大人请务必收下此刀。”
张水子接刀再收便是一喜,沉甸甸的分量不轻,将刀拔出一半瞧一瞧锋刃,脸上竟有了些喜色,心中赞一声好刀!倭刀精品,价值千金,那也不是容易弄到手的,这分明便是某位大名的私人藏品,拿到倭国能卖个天价。自然,在战阵上它便只是杀人凶器。
收了人家的重礼,张水子便笑着道:“还未请教。”
两个倭将如受宠若惊,慌忙答道:“不敢当大人垂询,标下李义男。”
“标下毛利国,拜见大人!”
这两个倭将竟还都有汉名,想来这也是倭国人如今的习俗,张水子便觉得四个字的名字太拗口了,三个字多爽利,听着便顺耳的多。深夜,一个明将,两个倭将便在幽深漆黑的密林中喝酒闲聊,不远处,便是一队队身材矮小,黑衣黑甲的倭军巡兵队。
三日后佛晓,军令下,全线反攻。
张水子盘膝坐地,瞧着一个个倭将在堑壕中奔走穿行,凄厉的竹哨声突兀的响了起来,一队队黑衣黑甲的倭兵便在军官催促下,冲出堑壕,漫山遍野的冲出密林,冲下山坡,很快将两山之间的谷底填满,又嚎叫着冲上对面的山坡,发起了人海战术。
人海战术未必是最有效的,却是最适合仆从军的战术。
嗖嗖嗖!
倭军的嚎叫声中,对面山坡上箭如飞蝗,夹杂着铳声,冲在前头的倭兵割麦子一般倒下一大片。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惨重
倭兵穿戴的竹甲既挡不住重箭攒射,更挡不住重型火绳枪的铳子,冲锋中的倭兵一片片倒下,又在军官训斥下前赴后继的冲上去,状若疯狂。与可怜的倭兵相比,倭军军官又普遍装备精良,多数人穿戴着倭国特色的挂甲,少数人还重金从明军手中购买制式棉甲,内甲。
对此,大都督府下属军法司多半是不闻不问,只要不是从军械库中倒卖出去的,军法司也乐的做个顺水人情。此举,造成了明军淘汰的,损失的甲胄修复后,往往能卖上一个高价,也算是为将士们谋了福利。
当是时,初次踏上北方战场的倭军,遭遇重创。
两万倭军在南线战场中段,宽约五里的战线上潮水般向敌军涌去,当面之敌,是得到了支援后的克里米亚军,还有一部增援的俄军。断了两根肋骨的格雷汗暴跳如雷,从汗国内再次征调了两万兵力,加入战场,俄军也抽调了一万精锐军团来堵缺口,堵在中段突出部的东欧军人数多达五万。
两万倭军以挺身队为先导,挥着刀,疯狂嚎叫着冲上山坡,固执的冲击着五万东欧军保守的阵地,后头便是密密麻麻的步兵,抱着火铳晕头转向的冲上去,成片栽倒在冲锋的路上。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进攻,取得的战果,也无非是大量消耗了东欧人的箭矢弹药。
进攻发起后半个时辰,明军阵地上。
张水子举着千里镜,瞧着下面两山之间的山谷中,山坡上尸横遍野,从这里冲出去的约两千倭兵在半个时辰内,伤亡大半,进攻发起后对面的敌军便如同炸了毛,拼命将箭矢弹药倾泻在这一片长不到五百步的地带,半个时辰后,天上仍有密集的简箭矢落下。
从天而降的箭矢射在倭兵黑压压的尸堆里,溅开一朵朵血花,一个个伤兵在尸堆血泊中嚎叫,又很快中箭横死。以张水子的身经百战,什么惨烈的场面的没见过,此番仍是心中发毛,这也太惨了,两千多人冲出去不到半个时辰,竟伤亡殆尽了。
这般惨法,自然是倭军落后的战术造成的。
两万人猪突,人海去冲击五万人死守的阵地,那还不是一头撞在铁板上,倘若换成明军去攻便全然不同了,明军在辽东大战中,在与建虏十年血战中,早已摸索出一套成熟的山地战战法,先小股部队火力侦查,再将小炮运上去搞火力压制,就算是全线进攻也会排散兵线。
当日,两万倭军的猛攻很快折戟。
张水子瞧着约五六百倭兵连滚带爬逃了回来,逃回堑壕竟抱头痛哭起来,和他攀上交情的两个倭将,毛利国战死当场,李义男竟毫发无伤逃了回来,只是有些沮丧坐在阵地上嚎啕大哭,痛哭声中张水子不关心倭军的死伤,而是瞧着对面的敌阵,担心敌兵趁机反攻。
果不出所料,中午,克里米亚人大举反攻了。
千里镜中,身穿褐色褂子的克军挥舞着弯刀,提着弓,踩着倭兵仍未凉透的尸体,沿着倭兵冲锋的路线杀了回来。张水子瞧着漫山遍野杀气腾腾的敌兵,一声不吭便招呼部下开溜,这如何能抵挡的住,瞧着面无人色的李义男,念着他赠了一把好刀的份上,扯着他衣服领子便拽走了。
李义男于是逃出生天,战后回国竟成了倭人大力宣传的英雄。
连带着五尺刀王的美名在倭国不胫而走,由于张水子半个倭人的身份,五尺刀王在倭国便成了家喻户晓的传奇,还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算是倭国在北方战争中为数不多的亮点。
倭军狂攻受挫,付出惨重伤亡后败了下来,败兵逃到二线阵地。
挥军猛攻的换成了克里米亚人,被打断两根肋骨的格雷汗暴跳如雷,用鞭子抽,用脚踹,将一个个部下族人驱赶上前线,数万客军漫山遍野的踩着倭兵的尸体,全线反攻,将溃败的倭兵残部杀的溃不成军。
山腹内,明军二线阵地。
鸦雀无声的山腹中,先是大群飞鸟从林间飞起,在密林上空盘旋不去,不多时,大批溃兵便涌出了密林,惊慌中逃到了一大片开阔地上。这一大片开阔地树木都被砍倒了,灌木也被清理了,被明军修筑成预设的二线防御阵地,很快便被倭人的败兵填满了。
二线阵地上,一个个明军从胸墙后往前张望,又很快缩了回去。
高处,观察哨。
一伙明军将领从观察哨往下面看,下面长五里,宽三里的开阔地便如同烧开了的一口大锅,沸腾,喧嚣,挤满了溃败下来的倭兵。不多时,密林间便冲出了大批服色杂乱的克里米亚兵,冲进倭兵后队瞬间便砍翻了一片,明军将领们面面相觑,又欣喜若狂,慌忙下令各炮垒开炮支援。
高处,一座座不高的小山上,同时喧嚣了起来。
随着战事升级越来越多的装备从后方运至前线,在明军精心射击的二线阵地上,一门门大炮用滑轨推上山坡,多达六十门大炮在十余个炮垒上推出来,掀开茅草,雨布,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下面的密林,毫无疑问,密林中到处都是克里米亚人。
日月军旗大幅度摇摆,各炮垒上哨声响成一片。
沉闷的炮声中,当第一发六磅野战炮发射的炮弹,落入挤满士兵的密林中,随军督战的克里米亚汗脸色就变了。随后,一颗颗炮弹居高临下,从挤满溃兵的开阔地上上方掠过,带着尖锐的呼啸声重重的砸进林中,水桶粗的参天古树轰然倒地,木屑横飞,将克军藏身的密林变成了一处人间地狱。
大举反攻的克里米亚人步了倭人的后尘,在明军严阵以待的二线阵地前,付出了极惨重的伤亡。
噗哧!
一桶桶凉水浇到炮管上,撒了欢的明军炮手赤膊上阵,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轰出了储备弹药的一半,几乎将阵地前的密林深处夷为平地,继倭军付出惨重伤亡,克里米亚人也尝到了尸横遍野的惨痛滋味,此战,几乎是游牧民族在世界军事舞台上的绝唱,此战过后,游牧民族逞凶的时代终结,世界正式进入近代火器部队的时代。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大雷霆
轰鸣的炮声中,克里米亚人的进攻草草收场,在明军大炮的蹂躏下,轮到克里米亚人转身连滚带爬的溃败,不时有参天的大树轰然倒下,人体高高飞了起来,碎木头夹杂着烂泥横飞,密林中被炮弹轰出一个个大坑,那末日一般的景象让数万凶悍的克里米亚人无心作战。
半个时辰后,明军十余个炮垒上安静下来。
再看数里外那片密林几被夷为平地,新式火药推动下肆虐的炮弹,摧毁了蒙古后裔们的抵抗意志。林间青烟渺渺,到处都是残破不全的尸体,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树被连根拔起,露出粘着烂泥的粗大树根,树根之间撒满了血肉惨肢,宛如地狱。
炮声一停,倭兵在督战队驱赶下乱哄哄的转过身,又黑压压的涌了上去。
看上去十分滑稽的画面,张水子却面色凝重,倭军,克军这般赶鸭子似的跑来跑去,还真像是两大群斗殴的鸭子,然而他却半点也笑不出来,这般闹剧式的战斗,正是火铳大炮进入黄金时代的明证,在明军惊心布置的死亡陷阱中,勇武善战的克里米亚人似毫无还手之力。
自然,阵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克里米亚人也不会傻乎乎的再来送死了。
下午,倭军重新占领了阵地,以三千人死伤的代价,将前沿阵地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