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架粮食安静的停在距离城门百步远的空地上,已经是城上箭矢的射程之内。
  西门外流寇骚动起来,过不多时,就有不怕死的流民过来抢粮。
  几百个流民拖家带口疯跑过来,无视了城上黑压压的守军,旁若无人打开粮袋,抓起米面就往嘴里塞。城上军官早得了吩咐,不许放箭,西城墙上两千多登莱兵默然肃立,看着百步之外骨瘦如柴的饥民开始疯抢粮食。其中不乏半大的少年,头发枯黄干瘦干瘦的女子,多数人抓起生米就往嘴里塞。
  城上肃然默立,城外却沸腾起来大批流民蜂拥而至,人头密密麻麻的。
  饿的急了,流民才不管城上放不放箭,五十车米面便让叛军陷入骚乱,这也是傅宗龙想出来的奇计。眼看城下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却没料到叛军阵中突然冲出数百弓弩手,列成阵势远远的放箭,朝着正在疯抢粮食的饥民胡乱射箭,惨叫声起,几轮箭后手无存铁的流民倒了一地。
  叛军弓手却毫不手软,箭雨越来越密集还响起火铳声,抢到粮食的流民纷纷被射杀,血流成河,这一顿乱射怕不得死了五六百人,还有为数众多的伤者躺在地上痛苦的惨叫翻滚,雪白的米面撒在干燥的泥土上,格外刺眼。
  抢粮的流民被血腥射杀,骚乱的叛军大阵逐渐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阵子,一些青壮流民在叛军呵斥砍杀威胁下,战战兢兢的走出大阵,迈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将粮袋重新装车拖走,连洒在地上混杂着泥土的米面也没放过,见城上官军没有放箭,更多的流民压了上来,将遍地尸体,伤者拖了回去,半个时辰后城外便被清扫一空,只有血迹斑斑的泥土散发着血腥味。
  马城虽是杀人如麻,也暗自心惊,连死人肚子里的粮食也不放过,太惨了。
  城上两千登莱兵人人皆是一脸木然,心肠软的都低着头,胆子小的手脚都在颤抖了。
  马城看一眼左近一个黑面孔的军兵,双腿不受控制的颤抖,勃然咆哮道:“你等皆是登州,莱州人,登莱巡抚袁公如何,你等家乡可曾遭灾?”
  一阵沉默,左近一名军官大声答道:“回大人的话,袁公仁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官,我等家乡风调雨顺,并未遭灾。”
  马城咧了咧嘴,森然道:“陕西失守则河南不保,过了河南可就是山东了,登莱二府,风水宝地也。”
  那登莱口音的军官凭空打个寒噤,脸色大变,显然是想到了大股流民流窜山东,将会造成的可怕后果。那双腿颤抖的军兵抖的更厉害,睁大眼睛恐惧的看着城外几十万流民,似乎看到了流民正在从死人肚子里找粮的恐怖场面。
  一片死寂,那军兵突然尖声叫道:“杀贼,保家乡!”
  先是稀稀拉拉的喊声,很快杀贼保家乡的吼声便响成一片,马城欣然,这喊声似有些中气不足,对军心士气却是极大的提升。
  午后,日正当空。
  叛军大阵里升起炊烟,饭香飘来,城上众将对看一阵,都知道叛军这是决心攻城了,这一顿便是断头饭了。城上官军也在默默的吃饭,大米白面混着咸菜,却人人吃的香甜,似乎方才的发泄嘶吼让两千登莱兵多了些许底气。
  饭后,叛军大阵终于动了起来。
  数百骑护卫着几个头领,人人顶着一面大盾缓缓靠近,大声呐喊:“狗官听着,速速献城!”
  “献城请降,饶你等不死!”
  马城嘴角直抽抽,骂城么,倒是长了见识了。
  傅宗龙吩咐一声,城上嗓门大的吼了回去:“给了粮食为何仍不肯退走。”
  “我家大人说了,要粮便再给一些,速速退走。”
  城下叛军骑兵纷纷哄笑起来:“我等百万大军,取汝狗头!”
  “狗官,欺我太甚!”
  城上城下骂了起来,马城早不耐烦轻一摆手,一通乱箭将敌骑射的抱头鼠蹿,给这场骂城闹剧收了尾。真真是佩服明人的智慧,两军阵前还要先骂一阵,打个仗也不忘先过把嘴瘾,可笑荒唐。数百敌骑逃回数里外的叛军大营,半刻钟后,叛军大阵便缓缓动了起来,一片旷野视野极好,手搭凉棚,便能看到叛军动向。
  最先出营的是一股白莲教众,人数约在千人之众,人人都绑着头带一手拿刀一手持盾,都是精壮的大汉。千名教众后面,各家流寇缓缓压上,乱七八糟的也没什么阵势,手中兵器也是五花八门却以短刃居多,第一批攻城的流寇都是精兵,人数超过了万人之众,看架势是想一战而下了。
  打头的白莲教众排成散乱的阵势,有节奏的以刀击盾壮胆。叛军大营在佛朗机炮射程之外,四五里远的距离也要走上好一阵,看着越走越歪的叛军阵列马城先是咧嘴一笑,很快收敛,城下战技生疏战法拙劣的叛军并不可笑,就是这样的叛军颠覆了堂堂天朝上国,想想都觉得荒谬又觉得心惊,大明之亡,实在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大玩笑。
  城墙太窄摆不开大炮,也只能任由大队流寇进入箭弩火器射程内。
  等流寇前锋走进百步之内,城上有弓弩火器的乱箭齐发,居高临下射的盾牌咣咣乱响,一轮箭后射翻了几十个白莲教众,缺乏训练的登莱兵便难以形成齐射,胆子大的卯足了劲,胆子小的瑟瑟发抖,拼命将箭矢铁弹射出去,杀伤力自然比齐射差多了,看似密集形成了覆盖面,效果却极差。
第二百二十二章 乱军
  千余白莲教众被射的上蹿下跳,却疯狂的发力狂奔,很快在城下组成盾牌阵。
  城上也是一片慌乱,大块的砖石,沸腾的金汁雨点般砸了下去,恶臭难闻,很快将盾牌阵砸的散乱了。箭如飞蝗,失去盾牌保护的教众纷纷中箭,嚎叫声中大股流寇涌了上来,架起云梯拼命攀爬,还有一些携带弓弩的拼命往城上射箭,城上明军也开始出现伤亡,却仍是凭着一股血勇之气推倒云梯。
  云梯上是带有倒钩的,稍有不甚,几个明军便被刺穿了手掌,惨叫连连,马城默然肃立在最后一排,看看不时中箭软倒的士卒,面无表情,左右百余亲卫战阵严整,衣甲鲜明,似给了前面登莱兵极大的勇气,不时有冷箭飞了过来,射在身披重甲的亲兵身上,中箭的却连看也懒的看。
  马城随手捡起一支冷箭,把玩起来,大明官造的箭头还带有倒刺,却明显偷工减料了,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手指轻轻一掰便掰断了箭杆。前面已经杀的血流成河,前几排明军抄起大枪狼筅乱捅乱扫,时有爬上城头的流寇嚎叫着摔了下去,人挤人,人挨人,倒是守的密不透风。
  偶有凶悍的流寇奋不顾身跳上城头,人在空中却无处下脚,只能重重摔进密集的枪林之中,倒是砸翻了不少明军。马城抽了抽嘴角,这种人弹攻势倒是颇为有效,可惜不怕死的流寇太少了,面对天时地利人和的守军一时无从下嘴,可见这等挤成一团的乌龟战法,在特定情况下还是极有效的。
  可见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战法,全副武装近代化程度极高的大英帝国,还曾经被非洲布尔人打的丢盔卸甲。只靠一套所谓的近代化战法打天下,是极其荒谬的,再先进的战法也不能脱离时代的局限性。过万流寇猛攻了一阵,后继乏力,丢下大批尸体后便草草退却,潮水般的败兵去时比来时快多了。
  城外弃尸处处粗略一数,也不过留下五六百具尸体,一场乏味的攻城战。
  城上明军忘情的欢呼起来,士气大振,甲页响动,马城终抽身而去,这低烈度的攻城战还有得打。傅宗龙却极兴奋,初战告捷便扯着马城报捷,将一份报捷奏章写的花团锦簇,并恳请皇上并内阁诸公尽起大军,自山西,河南等地四面来援,将五万叛军,二十万流民合围在城下,并请朝廷抚恤流民,开平仓库赈灾。
  马城不愿扫了他的兴致,画押后命人扮作流寇趁夜出城,送去京师。官军大营虽是被围的水泻不通,却围的十分滑稽,各家流寇之间互不统辖,军令不通处处都是破绽,几个干练的细作趁夜混出去,实在不难,因此内外消息还算通畅,只是信鸽通讯有极大的弊端,大营之中没有鸽巢只能单向通讯。
  然则马城已经很满意了,当今天子非是庸材,内阁,兵部也有周永春这等长期镇守辽东的三朝老臣,当不会错过聚歼流寇的良机。大明的兵马挤一挤总会有的,最不济京营还有二十万众,稍加整饬收拾几个毛贼还是能胜任的。至于粮饷,那便该是魏公公的活计了,这权阉敛财应是把好手。稍一琢磨,马城惊讶的发现这天启一朝,权阉,内阁,勋贵各司其职,运转效率倒是极高。
  有负责敛财的权阉,有负责政务的一干三朝老臣,有统帅京营的公侯,这便是后世臭名卓著的木匠皇帝天启朝么,并且因为东林党一言堂的倒台,地方上也涌现出袁可立,傅宗龙这等无党无派的治世能臣,怎么看都有一种中兴气象,这些无党无派的能臣,总比袁应泰,王化贞之流东林党人强上百倍,千倍不只。
  入夜,城上。
  血勇之气消退,剩下的便只有疲惫,留下值夜的一千登莱兵在城墙上和衣而卧,十分静谧,和城外叛军大营的喧嚣比起来,恍如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所过之处士卒纷纷起身施礼,被马城亲兵严令喝止不得施礼,城上士卒不明所以,只以为年轻的招讨使大人性子随和,或是拉拢人心之举。
  马城也不愿辩解,只是不想被城下一支冷箭结果了性命。
  翌日天将将亮,流寇再次发起攻城,人数不见丝毫减少反而更多了,一次投入两万余众,并在两军阵前开坛做法。马城肃然而立,看着城下群魔乱舞,一群男女赤着上身戴着高冠,杀鸡宰羊弄的鸡毛漫天飞舞,羊血涂在脑门上,只当是看了一场闹剧,又过了一会推出一群女人走在阵前。白花花的白肉白的耀眼,几十个女人都是一脸虔诚,径直走在大队人马最前面,身上都是鲜红的鬼画符。
  流寇大军跟在几十个女人后面,缓缓压上,场面既荒诞又残忍。
  傅宗龙早气的破口大骂:“不当为人,畜生,愚妇!”
  就连丁文朝这等狠人也面色古怪,想来也是头回见到如此荒诞的闹剧,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良久,二十余个妇人走进弓弩射程之内,一通乱箭纷纷踉跄扑倒,女人的尖叫声让人直打哆嗦,随即被喊杀声淹没。这回是数千乱兵冲在前面,两三千身穿大明军服的乱兵组成阵势,顶着大盾往缺口土坡方向缓缓压上。
  马城嘴角直抽,这支乱兵谋反作乱倒是超水平发挥,战阵还算严整脚下不乱,比整饬前的京营还要精锐。
  丁文朝忍不住怒骂:“这些贼胚,犯下灭族大罪也不敢和建奴见仗,软骨头!”
  马城嘴角又抽搐几下,人心便是如此了,乱臣贼子哪会顾忌民族大义,左右都是一死倒不如奸淫掳掠多痛快几日,人性本恶。陕西民乱,起因便是卫所兵不愿去辽西作战,导致哗变,这一乱就是赤地千里。说话间,数千叛军越走越快很快变成小跑,以盾阵在土坡下稳住阵脚,大队人马手脚往用爬上来。
  打头的数十悍卒异常凶狠,人人披甲身背厚背大砍刀,手脚并用爬的飞快。稀稀拉拉的箭支飞了过去,数十悍卒看也不看爬到坡顶,不料脚下突然一软被铁链绊倒,翻滚着滚进城内,身披重甲从五六米高的坡顶滚下来,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纳降
  以砖石黄土垒成的土坡并不牢靠,近距离一炮轰上去,似乎整个地面都跟着抖了一下,又将坡顶乱兵震的滚落大半,炮手手忙脚乱的清理炮膛,硝烟弥漫,坡顶上稀稀拉拉的乱兵吓的大声嚎叫,再笨也知道这座土坡再来上几炮就要塌了,天崩地裂,怕是几千人都要被活埋,偏偏又进退两难身后也挤满了人。眼看大炮已经装填复位,一些凶悍的亡命徒一咬牙一闭眼,嚎叫着跳进城内,跳进坡下的尸体堆里。又是一声轰然巨响,硝烟过后视线清晰起来,一角被轰塌的土坡奇迹般耸立着,并没有整体垮塌。
  更多的叛军摔进尸体堆里,踉跄着站了起来,坡下已堆了厚厚的一层尸体,极大的缓冲了冲力。三三两两的叛军摇晃着辨明了方向,各举兵器朝着炮阵嘶吼着冲杀过去,被铁蒺藜,拒马桩刮的全身是血也茫然不知。硝烟弥漫,大小虎蹲炮第二次开火,漫天的霰弹喷射出去,哗啦哗啦响成一片如雨打芭蕉,硝烟散去,炮阵前方只有遍地的碎肉,此时坡顶的人影稀疏了许多。
  轰隆巨响,千斤佛朗机再次发炮,五六米高的土坡轰然倒塌。天崩地裂,连附近城墙上的明军都被震的立足不稳,东倒西歪的,弥漫的烟尘逐渐升腾起来,将方圆几百米长的城墙都笼罩住了,连炮阵也受到了波及,一些炮手被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