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股突然爆发而至的洪流,狂泄而入高丽人营区,肆意地卷袭着一切能碰得到的事物。
    狼奔豕突之中,狂刀横飞,棍棒齐舞。
    撞击声、崩裂声、哀嚎声与惨叫声四处响起,但这些声音,蒙古人的狂吼淹没,显得软弱而无助。
    一团团腾腾而起的黑尘之间,缀着一串串腥红的血光。
    转瞬之间,高丽营区便成了一个人间地狱。
    百骑蒙古兵一直奔到营区中间,房屋密集之地,才稍稍地缓了马速。随后整体转身,又如狂风向来路扫去。
    能爬能滚的高丽人,正在慌乱的四处躲闪。还躺在地上痛哭的,被再次席卷而来的马蹄踏成红泥。
    三三两两的蒙古兵,从马上跃下,有些开始纵火,有些见到成袋的粮食,便拎上抛向马鞍。
    还有的逮着正在挣扎的女子,拽住一肢,望空一扔,后面便有来人接住,摁在马上,狂笑而去。没接住的,尖叫的女子就这么在空中划过一道惊慌失措的弧线,而后掉落在地,砰然作响。
    那一点惊叫,便嘎然而止。
    拖在最后的,便是只不干的侍卫长,阿叱。他回身狞笑地移开投向城墙的目光,手一抬,吼了一声:“走!”
    阿叱一提缰绳,眼角处却瞥见谷场之上,似乎孑然而立着一个白衣男子。他也没细看,满弓搭箭,扭腰抬肩,反手一支箭便若流星般,向那男子射去。
    箭至男子眼前,那人似乎被刚惊醒一般,头略略一偏,箭支便擦着他的耳根飞去。箭尾刮走了他的半只耳朵,疼痛感突袭而至,怔怔的男子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
    这男子,正是刚从城墙之上,独自下来的高正源。
    突袭而至的蒙古人,让整个高丽营地一瞬间,充斥着各种杂乱的喊杀声与哀嚎声,空气中除了被扬起的灰尘,就是漫天的血腥味。
    目不能视,对于高正源来说早已习惯。可是如今这些异常杂乱的声音与味道,汹涌而至的时候,高正源就彻底失去了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感知能力。
    这种杂乱的黑暗,让高正源因为恐惧而完全的不知所措。
    “母亲?母亲!”
    这支飞箭带来的疼痛让高正源突然惊醒,但是恐惧感更深。
    “母亲——”他大喊道。
    然而,没有任何的回应。传入他耳中的,是渐渐离去的马蹄,以及营区内歇斯底里的痛哭声。
    五百东真军,随时负责戒备轮值的其实只有两百人。
    当赵权与东真军千夫长马德铠,领着这两百骑赶到高丽人营区入口时,阿叱已经率着他的一百骑撤出营区。
    但是这些蒙古人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停在距赵权二里地之外,看着东真军,嘻嘻哈哈地放肆狂笑。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六章 为尊严而战
    高丽营区之外,只有蒙古人立足的这片荒地,略微宽敞些,再往前便是相对狭窄官道。只要阿叱的蒙古军顺着官道撤走,东真军便再难追击得上。
    阿叱提着马,缓缓向赵权行来。身后的一众蒙古人,有些正舔着刀上的血迹,有些正解着裤子唱歌,有些甚至掰开跨下的女人,就在马上怂动。
    阿叱在距赵权一箭之地停下,兜着马转了半圈,咧着嘴,带着一丝森然的狞笑,说道:“你,就是赵权?”
    “你是阿叱?”赵权冷冷地看着阿叱。
    高丽营区的惨状,并没有给赵权带来太多的悲愤,但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屈辱。这是一种比直接被抽脸还让人无法忍受的屈辱。
    阿叱对着赵权勾了勾手,赵权单骑纵马,缓缓而出。
    “小子!我奉只不干帅令,前来取粮!你,马上去准备一万石粮食过来,否则——”阿叱桀桀而笑,“那些高丽人,只是一个开胃菜!”
    赵权努力地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胳膊,咬着牙,慢慢说道:“你,会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阿叱一怔,而后仰天长笑,鄙夷地看着赵权,说道:“怎么,你还有胆跟我打上一战?”
    赵权死死地盯着阿叱的双眼,不再言语。而后轻拨马头,往营区门口而去。
    阿叱脸色一黑,满眼阴鸷,下意识地就摸弓搭箭,直指赵权后背。随后却又放下弓箭,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也掉转马头,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高丽人营区之内,点燃的火已经被扑灭,数股黑烟,正在上空缭绕。
    人一个个地从角落中重新冒出来,一边痛哭一边搜寻着营区内的残尸。偶尔有几个在这场灾难中逃得一死的,正紧紧搂在一起,相对而泣。
    不远处,身着白衣的高正源,已经满身灰泥,趴在地上,半仰着头,一边哀哀叫着:“母亲——”一边抖擞着双手,无助地四处摸索。
    一队队的高丽兵丁,在赵玄习的呼喝中,慢慢向营区门口聚拢而来。
    年近三十的赵玄习,一张马脸,举止温和,说话总是细声细气。正如他手下的这些高丽兵丁一样,听话,但未必好用。
    赵权重重地叹了口气,静静地扫视着眼前已经摆列成阵的东真兵,而后将目光停在领前的马德铠身上。
    马德铠脸上现出憨厚的笑容,对着赵权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将军说战,那便战!”
    战,或是不战,这个选择,让赵权很难决断。
    战,便意味着自己此生再难避免只不干的追杀,也意味着东真军从此将彻底与斡赤斤家族为敌。
    不战,那么从今天开始,所有的东真军士兵,包括自己,见到只不干,就必须夹着尾巴,趴地乞怜。
    脸,已经被阿叱率着一百骑兵,噼哩啪啦地狠抽一顿,如果往后退一步,那这张脸便可以不要了。
    可是,自己能承担得了开战的代价与后果吗?
    东真军的士兵,一个个仰首挺胸地坐于马上,有的眼神中有愤怒,有的是疑惑,也有的是犹豫。但赵权却看不出任何害怕的情绪。
    一股略带狂热的目光望向赵权,赵权一看,是封扬。这个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保州兵,经过一整年时间的艰苦训练,如今不仅已经彻底融入了东真兵,也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士。
    还有李勇诚与王铠,两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赵权。
    辛邦杰右手抬起长枪,在左手的长盾上轻轻一敲,对着赵权点了点头,露齿而笑。
    再后面,拥挤而至的高丽兵丁,一个个灰头土脸,却大多眼含着愤恨与期盼,有些早已泪流满面。
    赵权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那就,战吧!
    赵权下了马,走到聚集而来的高丽兵丁面前。
    近千的高丽兵丁,全是从高丽人聚居营中召来的壮汉,手中兵器除了长枪便是木盾。只是这些人之前根本没上过战场,也缺乏系统的训练,面对突如而来的蒙古兵袭击,个个的脸上除了悲愤,还夹杂着慌乱与无措。
    赵权清了清噪子,李元却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很自觉地站在他身边,准备给他当翻译。
    赵权对着李元点了点头,而后朗声说道:“大家好,我叫赵权。可能你们大部人都认得我!”
    营区内嘈杂的声音渐渐低弱,高丽兵丁都注视着赵权,迷茫的眼神中冒出些了些许的希望。
    不远处,正在摸索的高正源,站起身侧耳听到了赵权的声音,开始缓缓地走了过来。
    “在我眼里,每个人,无论是哪个族群,无论来自哪里,都有活下去的权利,都有为自己谋取尊严的权利!
    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了欺凌别人而活的,也不是为了夺取他人财物而活。我们更多的,应该为了身边的兄弟、为了家里的父母,还有妻儿!
    今天,你们的亲人,就在我们的眼前,惨死在蒙古人的刀下,就在我们的眼皮之下,正在遭受着凌辱。我们,难道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吗?”
    “杀了他们!”已经挤到高丽兵丁跟着的高正源,突然咬牙切齿地喊道。
    “杀了他们!”
    “杀!”
    “报仇!”
    高丽兵丁的喊叫声渐起,许多人的眼中已经满是赤红之色。
    赵权在心里略略地松了口气,虚抬双手,说道:“没保护好你们,是我赵权的责任!所以,今天,杀那些强盗,由我来!
    我要求你们,牢牢地守在这营区入口,不要放一个蒙古骑兵进去。你们看看,后面,就是你们的家人,你们的父母妻儿!我要求你们,好好守护住他们每个人的生命,不要让他们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你们,能做得到吗?”
    “能——”
    “好!”
    “可以!”
    高丽兵丁中响起稀稀落落的应答声。
    赵玄习突然站出身来,对着高丽兵一声怒吼。那些高丽兵随之跟着,齐声对赵权喊道:“愿为将军而战!”
    赵权有些诧异地看着赵玄习一张青筋直暴的马脸,倒没料到这家伙关键时,还是有些血性在。
    “不!”赵权摇了摇头,说:“我不需要你们为我而战,而是为了你们的家人,为了你们的自己的尊严而战!”
    权宋天下
第两百零七章 战阿叱
    赵权又走到高正源身边,轻抚他的肩膀,说:“正源,往后退一点吧,不要被误伤到了!”
    高正源突然单膝下跪,声泪俱下,抱拳喊道:“求将军,为家母复仇!”
    赵权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历喝:“赵玄习!我要你守住营区门口,不得放一个蒙古人进来!”。
    “诺!”赵玄习大声应道。
    赵权回到阵前,对辛邦杰低声说道:“辛大哥,你率五十人,协助高丽人守营。”
    辛邦杰正想说话,见到赵权坚定的眼神,于是抱着拳点了点头。
    赵权翻身上马,挺胸而立,对着东真兵,大声吼道:
    “兄弟们,只不干屡次的欺辱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办?”
    “杀了他们!”
    “阿叱公然羞辱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办?”
    “杀光他们!”
    “我们要向他们屈服吗?”
    “杀!杀!杀!”
    不到两百人的齐齐呼喊声,却惊动着天地。
    不远处,阿叱眯着眼看着群情激昂的东真兵,眼神中闪出一些惊疑。他嘴里喃喃地说道:“这小贼,疯了吗?还真敢打?”
    随后,阿叱眼中精光一闪,对着身后的蒙古兵大吼一声:“准备,应战!”
    那些蒙古人手脚倒也利索,将劫来的东西从马上往地上随手一抛,包括一些衣裳零乱的妇女。而后开始收掇鞍辔缰绳、弓箭刀枪,轻轻安抚战马。
    对于各自的战马,蒙古人的态度可比对那些高丽妇女温柔得多了。
    赵权端坐于马上,望着对面已经整好队形的蒙古人。低声喝道:
    “盾!”
    “有!——”
    “弩!”
    “有!——”
    “矛!”
    “有!——”
    “枪!”
    “有——”
    “都有了?”
    “杀!杀!杀!”
    尚未接敌,一股杀气便突然卷至阿叱面前,他不由得又是一怔。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支他平生从未见到过的军队。但是,那又如何?正面对敌,他阿叱还从来没有败在过任何敌人的马下。
    双方骑兵同时加速,迎面对冲而去。
    蒙古骑兵在对敌时,很擅长把握骑射的时机,他们凭的是自己在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经验,这种经验很珍贵,也很有效,但毕竟只是估计。往往需要第一轮的尝试之后,才可能在第二轮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骑兵对战,双方最多只有三轮对射机会。
    但是,对于赵权来说,他没有任何对敌经验可依靠,他靠的是,计算。
    高丽人营区之外的这条道路,无论是长度、宽度还是弯度,任何细节对于赵权来说都是了然于胸。两军相距两里地,算上各自的马速以及他们手上弩箭的有效射距,这一切的精细计算之后,让赵权头脑顿时一片清明。
    “五息之后,弩!”赵权对身边的李勇诚与王铠低声喊道。
    先出箭的,是蒙古人,第一波箭不多,只有十余支触到飞驰中的东真军士兵,被一侧举盾的东真兵轻松挡下。
    未等蒙古人射出第二波箭矢,东真军的百多支弩箭却已齐飞而至。
    “卟、卟、卟”,响起了一片箭矢入肉的声音。
    蒙古兵闷哼的痛苦与座下之马的嘶叫,顿时让这支骑兵出现了些许的混乱,第二波射出的箭矢便零乱而无序。
    上空突然又是一片黑影飞至,像一大张挂着长刺的渔网,向蒙古骑兵直接盖下。
    这是一百多支短矛,矛尖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噬人的亮光。
    连续两轮的打击,终于让蒙古骑兵出现了慌乱,惊叫声、咒骂声、惨呼声,接连响起。而蒙古第三波的箭矢再无机会射出。
    此时,两军相距不到三个马身,突在最前方的马德铠,轻拨马首,领着整支队伍划过一道微微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