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胡应嘉不愿意再绕什么圈子,他也没有戏弄面前这人的恶趣味,直截了当的开口道:“绕不过钱展才。”
“此事若无钱展才,海运事决计难成。”
侯汝谅一愣,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遍,皱眉问:“即使钱龙泉亲自出面,难道要拦下海运?”
侯汝谅之所以有信心在于三方面,一方面在于京中米价一日三升,海船运粮北上,钱渊是没有阻拦的理由和资格的,一方面在于宁波知府胡应嘉和自己同为徐阶门人,一方面在于徐阶那封信写的很清楚,行海运事……钱渊或随园是不敢亲自提出来的,只有你浙江巡抚有这个资格。
侯汝谅久历宦海,自然看得懂这句话,钱渊在东南诸军中威望极高,大明仅有的两支水师,吴淞水师的主帅吴淞总兵卢斌对钱渊俯首帖耳,两浙水师干脆就是钱渊始创,海船能抵达天津,如果他钱渊有反意,水师一样能畅通无阻。
你会不会造反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有没有这个能力……钱渊这么聪明的人,决计不会去犯这个忌讳。
但胡应嘉却说绕不过钱渊……侯汝谅想了想追问道:“难道他有胆子指使靖海伯部下冒充倭寇劫掠海船?”
“钱某人会做这等肮脏事?”
只是轻描淡写的言语,侯汝谅却如遭雷击一般霍然起身,瞠目结舌看着从胡应嘉身后踱来的钱渊。
“你,你你……”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脸色灰败的侯汝谅,心想胡应嘉、郑若曾甚至父亲都对其有着不低的评价,如果今日之事顺利,倒是可以考虑长久一些的事。
第1091章 梭哈
厅内安安静静,钱渊和胡应嘉都坐在位置上,等着身子摇摇晃晃的侯汝谅回过神来。
很久很久之后,即将落下的夕阳洒下的最后余晖透过窗户照在侯汝谅的侧脸上,似乎被阳光晃了眼,这位浙江巡抚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
侯汝谅颓然坐下,“难怪了……”
当钱渊从胡应嘉身后走出的那一刻,侯汝谅的第一反应是,京中必然出了变故,徐阶很可能不敌高拱,胡应嘉为了自保投向了随园。
但侯汝谅很快反应过来,绝不是突然的变故,胡应嘉早就投入随园才更合理。
唐荆川病故后,关于宁波知府的继任者,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张孟男突然倒戈,随园推出陈有年,但却是徐阶得胜,天下第一知府轻轻松松的被胡应嘉拿下。
侯汝谅现在可以确定,张孟男的突然倒戈很可能有随园插手的因素,剩下两个人选……全都是随园的人,这才符合钱龙泉的一贯做派。
而随园推出陈有年,很可能只是为了衬托出胡应嘉而已,毕竟朝中适合宁波知府这个级别的官员中,除了随园士子,只有当年和陈有年、黄懋官一起南下的胡应嘉最合适。
侯汝谅抖着手端起茶盏在心里回想,难怪王本固做不到,而胡应嘉却能成功掌控通商事,还创立海市赢得美名。
难怪之前镇海大乱,王本固被锁拿入京,而胡应嘉只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
侯汝谅甚至在心底猜测,当日王本固召见汪直,都走到一半路程了,汪直突然逃窜出城,只怕也是因为胡应嘉通风报信。
看侯汝谅情绪稳定下来,钱渊才轻声道:“行海运事,的确绕不过钱某。”
“荆川公于宁绍台建粮仓十三所,粮米已然汇集至宁海、镇海两处。”
“惯走北上海路的海商,以台州府临海柳家为首,海船已然准备妥当。”
看侯汝谅一脸茫然,胡应嘉面无表情的解释道:“护卫粮仓的士卒均是当年击倭老卒,临海柳家……那是他钱展才的嫡系,外人少有知晓。”
侯汝谅脸颊动了动,他对临海柳家关注很久了,只知道柳家和前任浙江巡抚谭纶有旧,没想到却是钱渊嫡系。
临海柳家,长达数年的击倭诸战中,先后战死族人数十人,仅护卫谭纶而死就有两人,家主明堂公柳暄入幕谭纶幕府后病逝温州,自此之后柳家再无出仕者,甚至连有功名的都没有。
从那之后,柳家专心经商,以海贸大发其财,但实际上暗地里都是钱渊、孙铤、郑若曾等人的关照。
钱渊没有理会胡应嘉的插嘴,继续说:“京中如今党争纷乱不堪,华亭、新郑已然难以共存……高新郑有求和之意,只是拉不下脸。”
侯汝谅这次立即反应过来,这个求和,不是指高拱想和徐阶言和,而是和随园。
“你以为徐华亭为何命你筹备海运?”
“高新郑在陛下面前建言海运,徐华亭一力相阻。”
虽然是无头无脑的话,但侯汝谅和胡应嘉都听得懂,徐阶是怕高拱和随园言和,才会急信南下命侯汝谅、胡应嘉两人筹备海运,为的就是扰乱局势,不使高拱和钱渊达成交易。
侯汝谅脸色有点苍白,这句话对他的打击有点大,这意味着徐阶是将自己作为棋子扔出去……换句话说,自己已经被徐阶抛弃。
钱渊突然抬起右臂指向了胡应嘉,“可知为何胡克柔愿入随园?”
胡应嘉嘴唇微启,特么我可没入随园……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闭上眼不理睬钱渊这厮。
“分宜、华亭党争多年,何人将黎民百姓放在心上?”
“党争丑陋至此,他徐华亭只为固守其位,不惜祸乱天下,不知候兄可愿助一臂之力?!”
侯汝谅呆若木鸡的楞在那儿,突然想起一件事,胡应嘉早就暗中投入随园,这是何等机密的大事!
自己知道了这样的秘密,还能安然脱身吗?
难道他们不怕自己出门后立即写信密报徐阶?
直到听到钱渊最后一句话,侯汝谅才反应过来,钱渊是想招揽我……
看侯汝谅游移不定的模样,钱渊轻声道:“陛下密令,海运粮米入京,平抑米价。”
“果真如此?!”胡应嘉狠狠瞪着钱渊,“既然是陛下之命,为何迟迟不动?!”
“就你心忧国事?”钱渊无语的指了指门外,“京中急信南下,钱某昨晚来了杭州才知道,已经传信过去,镇海、宁海都开始装船了。”
“北边也不是没有倭寇出没……”
“吴淞水师、两浙水师不能动。”钱渊低声道:“已密令靖海伯麾下护卫……”
“是那位方先生之子?”胡应嘉微眯着眼,“上个月去舟山倒是看到他和周泽、张一山勾肩搭背。”
“咳咳咳!”钱渊用力咳嗽几声,“中丞大人还没答应上船呢,这等秘闻还是不要说的好。”
胡应嘉嗯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折递了过去。
侯汝谅接过奏折扫了一眼后,这次不仅手在发抖,连身子都颤抖起来了。
“克柔,你……”
胡应嘉露出一个真挚而惨然的笑容,“用展才当年抛庶吉士而南下击倭的话来说,虽九死其犹未悔。”
“那份是克柔兄的,这份是候兄的。”钱渊也递来一张纸。
侯汝谅脸色一变再变,忍不住问:“王子民勾结倭寇?”
“确凿无疑。”
片刻沉默之后,侯汝谅叹道:“都说钱龙泉行事手段最擅草蛇伏线,灰延千里,此话果然不假。”
“过奖了。”钱渊朝外面努努嘴,“候兄外出,官印应该未带来吧?”
胡应嘉哼了声,起身去了书房,掏出宁波知府的官印,朝着自己亲手写就的奏折盖了下去。
看侯汝谅还在犹疑,钱渊叹道:“今日之事如此,候兄以为,还能置身事外?”
“陛下命行海运事,也密令钱某择时返京……看来京中实在太闹腾了。”
“明日一早携两本奏折启程,候兄还需要再想一夜?”
侯汝谅眼神闪烁,“你要回京?”
“秘密回京。”胡应嘉哼了声,“陛下倒是信得过你。”
“钱某人得两任陛下信重,天下何人不知?”钱渊转头看向侯汝谅,“明日启程之后,海运事还要请候兄主持,克柔兄、汪五峰、孙文和、赵大河均会全力相助。”
“若海运顺利,钱某当向陛下提议,南京户部当专职海运事。”
侯汝谅自然听得懂这话,钱渊是要将海运事交给自己来打理,而且还给出了个南京户部侍郎甚至尚书的诱饵。
还需要考虑吗?
建功立业,升官发财,还能留名青史……这不正是自己日日夜夜所期盼的吗?
侯汝谅不再犹豫,他梭哈了。
第1092章 参战(上)
一场大雨之后,气温陡降,但随园里,徐渭和孙鑨、冼烔三人都披着单衣,吃着火锅,顺带着幸灾乐祸的聊起前些天雨夜发生的破事。
这一次的百官哭门,刚开始时候的声势不比几十年前那一场要弱,可惜结果却大相径庭。
当年的嘉靖帝选择了辣手处置,光是廷杖而死的就有十七人,下昭狱、廷杖重伤后不治而亡的也有不少。
隆庆帝心不狠,下不了手,甚至差点被徐阶诓骗出去安抚群臣,还好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徐渭的馊主意让徐阶气得吐血,也让西苑外的两百官员目瞪口呆,就没见过这样的皇帝……缩着脑袋不管不顾了?!
徐阶领命安抚群臣……这本就是个让他进退两难的命令,而他身后牢牢关上的大门让很多官员陷入了思索。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还要力保高新郑?
不然的话,怎么会如此毫无体统的将内阁首辅赶出西苑?
开始有官员偷偷溜走,毕竟入夜了,西苑门口算不上太宽阔,等邹应龙等徐阶门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官员了。
刚开始邹应龙还想硬挺着,反正今上不是先帝那种狠人,就算廷杖也死不了人……但他忘记了,上一次杨慎捣鼓出百官哭门,可没下雨。
深秋雨夜,寒气逼人,啧啧,几乎算得上是冻雨了,下了整整一个晚上。
如果邹应龙这些货色真的能挺一个晚上,说不定还真能逼的隆庆帝亲自出面安抚,可惜雨势稍大一些,全都抱头鼠窜而去……这也让这声势赫赫的百官哭门,彻底成了笑话。
接下来这几日,虽然科道言官还在疯狂弹劾高拱,拼命泼脏水,但在徐渭看来,总有一种难以为继的感觉。
冼烔一边捡着锅里的鹌鹑蛋一边嘀咕,“也是,敢堵住西苑大门,居然没胆子去堵高府的大门!”
“狗屁!”徐渭骂道:“堵西苑大门那是公事,去堵高家大门……那是私仇,万一高拱翻过身来,这种事他弄死几个都没人说闲话!”
“都是两榜进士,这种没规矩的事……不会做的。”孙鑨附和了几句,笑着说:“但现在高新郑缩着脑袋不肯出来,这是在逼宫呢!”
“逼宫?”
徐渭吃得差不多了,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对冼烔解释,“三日内,陛下已经五次传召,但高新郑都不应召,徐华亭……嘿嘿,据说雨夜寒气入体病倒,陛下三次传召也不应召,如今内阁……倒是吴阁老在票拟。”
“徐华亭真的病倒了?”
“狗屁病倒!”徐渭骂道:“吴阁老之前装病还上一份请辞奏折呢,他徐华亭屁都没上!”
孙鑨最后下结论,“所以,是两边逼宫,陛下只有择一留下,另一人致仕。”
徐渭微微点头,叹道:“陛下也难啊。”
隆庆帝是真的难啊,那天晚上他才发现,徐阶是要赶尽杀绝,虽然使了个诈将徐阶赶出去,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
徐阶、高拱都龟缩家中不肯应召,这是要隆庆帝二选一。
按照隆庆帝本意,恨不得一脚将徐阶踢走,但问题是,现在舆论完全偏向徐阶一方,虽然徐阶没有原时空中那般声望,但通过巧妙的手段依旧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隆庆帝也难以驱逐。
隆庆帝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自己不讲道理的驱逐徐阶,那些科道言官会再次疯狂上书弹劾,这次的目标不会是高拱,而是自己。
为此,隆庆帝私下向徐渭吐槽,徐阶这厮脸皮真厚,都察院御史齐康上书弹劾华亭徐家子弟在松江胡作非为……按照惯例,徐阶就算装模作样也要上一封请辞致仕的奏折,但徐阶纹丝不动。
一顿火锅吃完,身上暖洋洋的,冼烔正提议要不要拉个人来搓麻……三缺一呢,但外面有人来报。
“又闹起来了?”
“还是金水桥?”
“博茂,你去看看。”
“别急,外面冷,穿好衣服再走。”
看着冼烔一溜烟的出门,徐渭找了根牙签剔着牙,“甭想搓麻了,后面忙着呢。”
“我可没说要搓麻。”孙鑨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问:“展才何时归京?”
徐渭摇摇头示意不知道,但低声说:“今日陛下也问了句……按照时日,这时候应该已经启程了。”
“他不管海运?”
“有胡克柔呢。”徐渭犹豫了下,补充道:“展才前几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