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今日若高阁老在西苑门口被堵住,万事皆休,但如若陛下出面,更是被逼到死角。”
隆庆帝目瞪口呆的僵站在那儿,他有自知之明,虽拨乱反正赢得声望,但自己绝没有将此事摁下的威望……就算你是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成国公和徐渭对视了一眼都没吭声,他们俩也心里有数,说到底是因为陛下没有先帝的那股狠意,当年大礼仪事件,同样是金水桥上聚集百官哭门,嘉靖帝毫不犹豫的下令廷杖,生生的打死了十七个言官。
去解释那封信全都是诬蔑?
隆庆帝再傻也知道,本就是徐阶折腾出来的,现在群情激奋,一时半会儿哪里说得清楚,毕竟高拱收权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
“文长?”
“今夜雨寒,陛下不适,高阁老只是群辅,此等大事,自然是内阁首辅出面安抚百官。”
成国公和陈洪都忍不住打量了下徐渭,这个主意听起来不坏,但实际上是个馊主意。
说到底,这个主意有解决今晚百官请见的尴尬局面,但对接下来的党争完全没有意义。
徐渭若无其事,没办法,自己还没和高拱那边谈好条件呢。
一刻钟后,被逼的出面的徐阶刚走出西苑,正准备发话,冷不丁听见后面“砰”一声响。
西苑大门被关的死死的。
第1089章 条件
“噗。”
张居正吹起火折点燃油灯,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小小屋子,“文长也太过谨慎了吧?”
徐渭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块抹布擦了擦桌子和凳子,坐下后才说:“入夜后一直有人盯着随园和酒楼。”
张居正无语的拿起抹布……徐渭只擦了一条凳子。
等张居正坐下,徐渭做了个手势,抢先说:“今日黄昏密报锦衣,使高新郑提前回府,后入西苑使陛下没有亲自出面……高新郑他认不认?”
“认,认认认!”张居正鼻息都变粗了。
“别以为是随园动的手脚。”徐渭冷笑道:“展才临行前曾言,华亭、新郑之争,华亭有后来居上之势。”
张居正舒了口气,点头道:“元辅隐忍,又出手如电……”
“一句话,龟蛇之像。”徐渭不耐烦打断道:“现在高新郑难处有三。”
“其一,漕运断绝,京中米价升腾,需海运破局。”
张居正点点头,心里有古怪的念头,国事在先,党争押后,也难怪不过短短五六年,随园有今日之势。
“其二,徐华亭今日将其逼入死角,就算高新郑百般解释,只怕也解释不清,科道言官必疯狂上书弹劾,逼其请辞。”徐渭顿了顿,突然笑道:“这个黑锅……本有你张叔大的份。”
张居正苦笑着再次点头,“当年提及澄清吏治,裕王府中多有人知晓,就算中玄公否认,只怕也解释不清。”
“其三,今夜使了个诈哄骗徐华亭,但接下来,高新郑、徐华亭并不能同立朝中。”
张居正眯着眼盯着徐渭,半响后才缓缓道:“文长……不,展才有法破局?”
“或许吧。”
张居正闭上眼睛,嘴角情不自禁的往下弯,他可以肯定这是钱渊留下的伏笔,只很符合自己那位好友的行事手段,只是不知道钱渊手中攥着什么。
沉默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偶尔听见烛火烧焦几只扑火飞蛾的微响。
张居正懒得再去猜测钱渊的手段,在心里反复盘算,徐渭所说的这三点,如若能一一解决,自然是百好千好。
但自从钱渊南下后隆庆帝下令京察,京中党争如火如荼,随园一直置身事外,张居正能肯定,就算钱渊没有因乱事南下也会选择置身事外,只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跳出来。
什么关键时刻?
自然是高拱、徐阶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刻。
张居正情不自禁的联想,钱渊判断徐阶有后手击败高拱,所以事先就埋下伏笔……都不用想就知道,接下来徐渭开出的条件必然非常苛刻。
但如果高拱顺利的击败徐阶呢?
钱渊也会搅局吗?
他也埋下了伏笔吗?
不能怪张居正想象力太丰富,主要是钱渊之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其实如果高拱击败了徐阶,钱渊还真没什么办法,只能选择蛰伏,一边等待飞入花丛终日劳累的隆庆帝累死,一边和一个关键人物保持联系。
那个人正是张居正。
钱渊相信,虽然历史已经改变,虽然张居正投入高拱门下,但如果有机会,张居正会举起那把枪对准高拱的后背。
似乎过了很久,张居正轻轻叹了口气,抬头道:“说吧。”
徐渭笑着说:“别怪展才太贪心,谁让他高新郑太好揽权呢?!”
一个时辰后,已是深夜,张居正堂而皇之的敲响了高府的门,虽然猜测可能有人在盯着,但无所谓,谁都知道他是高拱的第一心腹,这可是献祭岳父、妻子得来的地位。
书房外,高拱脸色铁青,却没有发怒,而是细细问起张居正和徐渭商谈的细节。
片刻后,回到书房内的高拱做出了和张居正同样的判断,“他钱展才就等着这时候敲竹杠呢!”
书房里另外几人也有同样的判断,都察院御史齐康骂道:“去岁入京前就久闻钱展才大名,不料却是这般人物!”
“虽尖酸刻薄,不修口德,但此人擅长布局,灰延千里。”张四维低声说:“看似堂堂正正,实则手段阴诡。”
杨博、张四维背后的晋商在随园手里吃了不少亏,吃了亏钱渊丢颗枣子过去,晋商还得感激涕零……张四维早就看不下去了。
“好了。”高拱挥手道:“这几日放出风声,其一,那封信子虚乌有,其二,以内阁掌科道乃是诬蔑,其三,老夫闭门谢客。”
这是之前已经谈妥的,诸人都点头应是,齐康突然补充道:“师相,学生之前任通州知府,与松江府只一江之隔,久闻徐家在松江闹的很不像样,光是良田就霸占十余万亩,还闹出几桩人命官司……”
张居正心思急转,钱渊也是松江华亭人,会不会在这方面有徐阶的把柄。
高拱倒是没想那么多,只略一思索道:“先上书试一试。”
诸人都散去,书房里只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前者再也按捺不住性子,猛地拍案骂道:“他钱展才想作甚,还真想割地称王吗?!”
张金柱无言以对,徐渭提出的条件的确有点过分,钱渊平定东南后不留京中,但要转任浙江巡抚或应天巡抚,有个兵部侍郎衔,转任巡抚,级别上倒是配的上,但这意味着高拱、徐阶之前一年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随园在东南的根基将更加深厚。
而且徐渭的条件还远不止这些,如若徐阶推位,接任礼部尚书这个入阁预备役位置的必须是殷士儋,礼部左侍郎高仪必须在张居正、林燫之前入阁。
黄懋官升任户部尚书……随园虽然敬佩方钝,但这老头对随园观感太差。
十年之内,高拱不得与随园争浙江巡抚、福建巡抚、广东巡抚三个位置。
徐渭提出的这些条件……高拱骂一句割地称王,还真不算过分。
张居正绞尽脑汁劝道:“中玄公,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转任外职,日后再无入阁可能。”
高拱阴着脸没吭声,的确,钱渊如果转任应天巡抚或浙江巡抚,日后入阁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人家也塞进来殷士儋、高仪,日后可能还有陈以勤、诸大绶……
沉默了很久之后,张居正无可奈何的说:“徐文长还在等……”
高拱更是气急败坏,连让我考虑一夜的时间都不给?!
“钱展才只为开海禁,实话实说这些年并无和中玄公相争之意。”张居正叹息道:“以其平定东南之功,转任浙江巡抚、应天巡抚也适合,高仪、殷士儋、陈以勤均是前辈,也理应入阁,浙江、福建、广东均是沿海,就算中玄公不争,日后也能让他人相争。”
高拱神色略略缓和了点,最后一点说到他心坎上了,实在不行到时候将晋党推出去打擂台。
又思索了很久,高拱才拉着脸起身挥袖,“叔大且去,应下就是……老夫倒要看看,他钱展才远在万里之外,如何逼的华亭推位!”
第1090章 绕不过他
杭州巡抚衙门。
几个月前经历了那一场诡秘又跌宕起伏的变故之后,已经放弃希望的侯汝谅再一次振作起来,盯着桌上的这封信皱眉苦思。
对侯汝谅这种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官员来说,想攀爬到六部尚书的位置几乎是奢望,这些年宦海浮沉,在任辽东巡按的时候,他确定了,海运很可能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
虽然海运会给漕运、南北运河两岸的繁华带来无可估量的损失,但对朝廷,对国家来说,却是有益的。
在转任浙江巡抚之后,侯汝谅看似默默无为,但实际上一直在潜心研究海运事,他盼望有朝一日,徐阶能够支持自己开创海运。
这将是侯汝谅留名青史最可能的方式,同时也能够让他在仕途上再进一步。
转任浙江巡抚后,侯汝谅先听到的都是坏消息。随园在海事上的根基太深,自己根本插不进手,而在徐阶心腹门人中,地位最高,同时也最支持海运的张居正突然转投入高拱门下。
不过,随着隆庆帝登基,徐阶、高拱的手渐渐伸进东南沿海,王本固、董一奎、郭中、方逢时等人陆续上任,侯汝谅开始动了心思,特别是在胡应嘉就任宁波知府完全掌控通商事之后。
但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局势大变,由不得侯汝谅不灰心,但就在这时候,一封信让侯汝谅决定冒一次险。
“回来了。”侯汝谅偏头看向门外的张师爷,“如何说?”
“东翁,已然谈妥,午时胡知府在私宅等着。”
侯汝谅微微点头,叹道:“难为克柔了,不过他虽然被撵到杭州来,但毕竟身为宁波知府,又执掌通商事数月,和多家海商相善,淮阴胡家在海贸中也算得上实力雄厚,想行海运事,绕不过他。”
张师爷眉头紧锁,苦笑道:“东翁,关键还是在钱龙泉。”
“不打紧。”侯汝谅笑道:“他以兵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疆,如今战事已歇数月,就算能驱使宁波知府,也难伸手地方政务,更别说如今漕运断绝,他钱龙泉以何理由阻拦浙江巡抚、宁波知府行海运事?”
看看时辰将近,侯汝谅用过午饭后才出府,蓝布小轿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在一栋不大的宅院侧门处落下。
早在出任宁波知府后不久,胡应嘉在杭州府钱塘县筹建海市,主要是宁波同知宋继祖主持,不过如今钱渊坐镇镇海,胡应嘉被撵到了杭州来主持海市,在钱塘县也有私宅。
早就在等着的胡应嘉迎了出来,一番客套后两人在正厅落座。
“克柔可收到元辅来信?”
“师相已然来信。”
“此事于公于私,势在必行,还要请克柔襄助。”
简短的一问一答后,胡应嘉缓缓道:“行海运事,看似简单,实则复杂难行。”
“但必得克柔相助。”侯汝谅摇头道:“漕运断绝,不仅京城,就连北直隶、蓟门等地都会缺粮,如今京中米价升腾,元辅来信命我等筹备海运。”
“但如今已将近入冬,粮米早就随漕船北上,大都被堵在临清附近,再从临清返航,过长江南下,一直转到镇海出海……显然不可行。”
“为今之计,只能调动宁绍台三府粮仓存粮,记得克柔兄上个月还在巡视粮仓?”
胡应嘉点点头,“存粮充足,储放无忧。”
侯汝谅大喜过望,这一次筹备海运,最关键的就是粮米,没有足够的粮食,就算海船抵达天津也没有意义。
而这些年,宁绍台三府的粮仓早就名闻东南,当年设市通商,唐顺之唯恐东南粮荒,大力修建粮仓,并以各种手段督促海商返航运粮,先后援辽东、福建、江西。
胡应嘉在钱渊的指使下两个月内巡视了每一个粮仓,虽然散布在宁绍台三府,但都是宁波府衙下令修建,守卫粮仓的都是当年抗倭老兵。
“荆川公真有先见之明!”侯汝谅笑道:“汪五峰如今俯首帖耳,自然是不能用的,不过为兄听说镇海、临海有部分海商出海贩货,并非南下而是北上,往朝鲜、辽东?”
胡应嘉眼神闪烁不定,汪直俯首帖耳,所以不能用,这自然是在指钱渊;部分海商出海北上,熟悉航线,所以可以承担海运重任。
说到底一句话,侯汝谅试图绕过钱渊。
瞥了眼还在盘算可能性的侯汝谅,胡应嘉有点可怜这货……这两点,都早早在钱渊的控制范围之内。
想到这儿,胡应嘉不愿意再绕什么圈子,他也没有戏弄面前这人的恶趣味,直截了当的开口道:“绕不过钱展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