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复杂,有点绕,钱铮一时间没看出来,徐渭和钱渊沉默不语,孙鑨小声解释。
徐阶这么做,好处很明显,自己主张海运代漕运,李默是肯定会跳出来反对的,而高拱却是海运的支持者……李默、高拱本就脆弱的联盟有可能因此而破裂。
这半年来,李默冲锋陷阵,高拱步步紧逼,两人至少在内阁配合的很不错,徐阶这个内阁首辅的权力受到了很大的压制,丢出一个诱饵……让李默、高拱的联盟起隙,这对徐阶来说自然是好消息。
更关键的是,如果海运代漕运一事被定下来,徐阶很可能不会亲手主持……高拱也不会将这件事主导权让给任何人,到时候,高拱必然会跟海运绕不过去的随园产生矛盾。
听完的钱铮怔怔的愣在那儿,看看若无其事的侄儿,冷笑连连的徐渭……最终钱铮拾起茶盏没滋没味的喝了口。
“狼吃肉,狗吃屎,下辈子都改不了!”钱渊无所谓的叹了口气。
论政争水平,熬了严嵩十多年的徐阶毫无悬念的碾压李默和高拱,要不是李默不讲规矩的当面狂怼,以及高拱和隆庆帝特殊的师生关系,他们联手也不是徐阶的对手。
历史上,隆庆帝登基,高拱突然发难,却被徐阶轻而易举的驱逐,这一世情势大为不同,但徐阶的手段依旧巧妙。
徐渭冷笑道:“接下来就要看高新郑吞不吞饵了。”
高拱至今还没有正式入阁,只是轮值直庐参赞机务,这半年多来他在内阁和李默联手,顶的徐阶非常难受……但同时,朝政大事他没有主导权。
以海运代漕运,这是何等大事,如果高拱接下这幅重担,而且能办得成,必然能迅速掌控朝政。
但问题就在于,能不能办得成。
钱渊摇头道:“高新郑此人,性情狂傲,难以容人,却不是个蠢人。”
“难说。”徐渭也摇头,“高新郑其人,性子太急,不然去年就应该升任礼部尚书了。”
钱渊继续摇头,“海运代漕运,哪里有那般容易,一个不好,动摇天下,高新郑不会贸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
今天徐渭和钱渊杠上了,也继续摇头,“高新郑可使漕运依旧,以海运补之。”
“运河沟通南北,多少货物从运河南下直至东南沿海。”钱渊嗤笑道:“如若海运通行,朝中还会年年拨银修河道?”
其他三人都沉默下来了,虽然这些年一直没有大修河道,直到今年隆庆帝登基,才提拔大理寺少卿潘季驯为总督河道,并南京户部商议修河道,但每年还是要拨些银子下去的。
从大局上来说,南北运河起到的最大作用是沟通南北,沿河的德州、临清无数城镇因此兴盛,靠河吃河的人数以十万计。
但在朝中来看,南北运河的作用在于漕运,以中原、东南的粮草北输,保证京兆甚至西北的粮米供给。
如果海船能顺利的将大量粮米运到北方沿海,那漕运必然衰败,朝中很难会继续维持对南北运河的修修补补。
一旦如此,别说那几十万的漕丁,就是沿河的那些靠河吃河的人也不会答应……持续了一百多年的漕运培育出的既得利益者,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对付的?
钱渊曾经对高拱说过,若试图以海运代漕运,必是万般无奈之下,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方能为之。
看徐渭终于不吭声了,钱渊才下了结论,“只要高新郑脑子没坏,必然暂时蛰伏不动。”
徐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指着桌上的纸笔,“快点吧。”
“你不写?”
孙鑨咳嗽两声,”文长兄书法气势磅礴,引人注目……”
“气势磅礴?”钱渊冷笑道:“犹记得文中兄当年评价是,用笔狼藉。”
看孙鑨盯着自己,钱渊一摊手,“小弟不能动笔……”
孙鑨还没开口,徐渭冷笑道:“的确,展才用笔如涂鸦,太容易被认出。”
“那谁写……”忍不住笑出声来的孙鑨猛地止住了笑声,难以置信的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徐渭和钱渊同时点了点头。
沉思片刻后,孙鑨诚恳的说:“其实这封文书一出,外人都能猜得到必是随园手笔……”
“那也不能落人口实!”
“文中最善馆阁体,一笔一划均合乎规范,今夜就拜托了。”
孙鑨哑口无言的愣了会儿,转头看去,“世叔……”
钱铮立即起身拂袖离去。
钱渊已经开始磨墨了,徐渭已经将纸铺开。
为胡宗宪写下这封文书,是不忿满朝弹劾胡宗宪的徐渭出的主意,孙鑨和钱铮也颇为赞同。
而写这么多……是钱渊今晚出的主意。
因为钱渊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几十年后的那桩妖书案。
第877章 棋盘外
虽然随园中多有俊杰,虽然徐渭聪明绝顶,孙鑨家学渊源,甚至有钱渊这样的穿越者,但他们并没有猜中徐阶突然抛出海运代漕运的真实用意。
以海运代漕运,一个不好就要南北大乱,甚至可能掀起民乱以至于动摇国本,钱渊看得出来,徐阶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徐阶起床梳洗的时候天色依旧未亮,在昏黄的灯笼的指引下他先去了书房,这是他从严嵩独掌朝政后就开始的习惯。
徐阶原本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抛弃这个习惯,但没想到严世蕃死了一年半,严嵩死了大半年,而自己依旧保持这个习惯。
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徐阶在盘算今日南宫之事,对此他并不在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胡宗宪的去职已然是必不可免,甚至很可能会下狱论罪,为此几个门生私下也使了些手段。
关键还是在浙江……徐阶的计划中,一方面在松江府另设口岸通商,调任的吴淞副总兵卢斌能派的上用场,另一方面要将宁绍台三府握于手中……当然,名义上是握于内阁手中。
而浙江的关键在沿海通商口岸,徐阶知道侯汝谅就任浙江巡抚后很是不顺,被自己那位孙女婿连续几个下马威,如今束手束脚,而调去的浙江总兵董一奎还没什么动静。
浙江官场论权重,无非巡抚、巡按、总兵三人,名义上都是徐阶的人。
徐阶枯干的老脸动了动,巡抚侯汝谅、总兵董一奎是没问题的,而浙江巡按庞尚鹏……他记得很清楚,此人是自己半年前的得意门生,东床快婿张居正举荐的。
要不要将此人拿下呢?
徐阶在心里思索,备用的人选倒是有,但李默肯定是反对的……如果此次谋划能成功的话,倒是可以试一试。
天色渐亮,徐阶准备出门,心思又转到了今日的胡宗宪身上……攀附严嵩,贪污军饷,厚贿东楼,贪恋兵权,倒要看看你最后是什么下场!
当然,徐阶说不出口还有个理由……若非你胡宗宪非要和钱渊同污合流,老夫未必不能容你。
徐阶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些失衡,只要听到……只要想到那个人,内心深处就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怨毒。
徐阶犹记得,一年多前曾经有一夜,梦中隐隐可见,自己逼退严嵩,清洗严党,迎回众多贤臣,声望一时无二……他记得很清楚,那夜就是京中传闻钱渊启程回京的前一夜。
自那之后,突发事件一件接着一件,除了严世蕃意外被劫杀之外,几乎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钱渊的影子……这让徐阶如何不恨?
出了门上了轿子径直往西苑去,刚刚抵达还没进门,徐阶甚至还没来得及下轿,他最为信任的门生胡应嘉急匆匆赶至。
“师相。”胡应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站在轿边,“师相,昨夜有人投帖。”
“投帖?”徐阶下了轿子,接过门生递来的两张纸细看,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师相,学生去问过冯府、张府,还问了几个同年……西城几乎传遍。”胡应嘉保持着气喘吁吁的姿态,“怕是……”
“必为随园手段。”徐阶冷笑道。
原因很简单,因为徐府没有接到投帖。
都不用去想,想保全胡宗宪的人未必只有随园,但投帖各处却漏了徐府的……只有李默和随园有可能,李默的性子做不出这等事,如此剑走偏锋的手段,倒是符合钱展才的性情手段。
徐阶甚至都知道,随园根本不避讳被别人猜出来。
“师相,今日南宫议事可要变动?”胡应嘉小心翼翼问。
徐阶思索良久才道:“无需变动。”
胡应嘉躬身应是,快步退去。
“此为妖书!”徐阶暗暗咬牙,但看向胡应嘉背影的视线中带上几丝欣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
今天的京城有些古怪,特别是当群臣齐集南宫的时候,气氛更是压抑。
没有人寒暄,但眼神交流中都有着……看过了?噢噢,我也看过了的交流。
钱渊从来没想过替胡宗宪脱罪,只会考虑让胡宗宪活着……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还没有完全蜕变成政治人物,其实胡宗宪的死对他对随园来说,是好事。
所以隆庆帝下令南宫议事的时候,钱渊从一开始就没有舌辩群臣的企图,他将功夫用在了棋盘外。
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口口声声下狱论罪,想要破局,就要从舆论上下功夫,徐渭的那份妖书就是杀手锏。
这是明朝独有的政治制度或者说是政争手段,先制造舆论,形成潮流后再以大势压迫……纵使是原时空中的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也叫苦不迭。
难得出了西苑,隆庆帝很早就到了,他对今日的议事并不在乎,说到底罢免胡宗宪是任何哪一方都可以接受的,而胡宗宪的死活只是他金口一张。
不过,这是隆庆帝除了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如此规模的召见群臣,他希望能看到一些和之前近四十年死气沉沉不同的东西。
隆庆帝更希望亲眼看见,名望愈高的随园在朝中政争中能有什么样的表现,这关乎到日后制衡朝局的关键。
“都到齐了?”
“皇爷,阁臣、都察院、六科、翰林、国子监……詹事府均已到齐,六部尚书、侍郎中唯有户部尚书未至。”
“砺庵公年高望重,户部之事又繁杂。”隆庆帝点头道:“再等等吧。”
陈洪笑着应是,比起上一任,这位陛下真是宽宏有度啊……换成嘉靖帝,不说什么责罚,光是尖酸刻薄的话就让人受不了。
方钝已经到了南宫门口,身边是户部左侍郎黄懋官,而户部右侍郎赵贞吉早就进去了……毕竟这位在户部几乎没有一点存在感。
看方钝脚步不停,黄懋官咳嗽两声,“砺庵公……”
“嗯?”方钝诧异的看着下属递来的两张纸。
“昨夜有人投帖……西城百余官员府邸……”
黄懋官神色不变,今天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式大规模召见群臣议事,也是随园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的亮相。
依附随园的官员其实不少,但由于钱渊本人的年龄限制,聚拢而来的官员大都年岁不大,官位不高。
其中能正式站出来的除了不太可能站出来的东阁大学士孙升外,只有工部侍郎潘晟和户部侍郎黄懋官。
黄懋官正想着心事,身边的方钝已经停下了脚步。
第878章 南宫(上)
“恰逢中元,京中老吏以锡箔折锭,沿路焚化,不意恍惚见人,明月高悬,不见人影……”
“似着红袍,或穿盔戴甲,腰间佩剑……”
“老吏相询,鬼言为人蒙冤十数载,圣君在位,平反昭雪,中元鬼门,游荡而来。”
看到这,方钝心里还有点懵懂,但一眼扫下去,不禁停下脚步。
“老吏闻言细辨而恍然,恸哭而拜,若公未曾蒙冤,京兆何来大祸,国何来之耻。”
这显然是在说今年被平反昭雪的前三边总制曾铣,几个月前曾铣平反,大量官员的上书中都提到了这一点,若是曾铣没有下狱论死,一定不会出现俺答肆掠边塞,兵逼京师的惨剧。
“公曰‘吾闻圣君在位,澄清宇内,贵溪、李珍均得以昭雪,何故京中仍隐见冤云沸腾?’”
“老吏细询,公曰‘咸阳城中,卫鞅车裂;风波亭内,武穆被缢;东市之中,错遭腰斩,皆有冤云蔽日。”
方钝将纸张递回给黄懋官,启步前行,在心里想,这几句话怕是出自展才手笔,简明扼要,却文彩稍逊。
的确如此,徐渭的原文实在是……用钱渊的话说就是,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这种文章一定要找个比照物,全篇用曾铣亡魂的身份说出本就是个对照,另外还要用类似的人物身份类比……当然了,用岳飞来类比实在是太过了,但另两个人倒是真的很合适。
商鞅变法强秦,奠定了秦国一统天下的根基,但违礼义,弃伦理,严刑峻法,多用酷吏,最终遭车裂酷刑。
晁错也差不多,善谋国不善谋身,最终于东市遭腰斩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