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勿忧,昨日已得京中来信,少司农李公、徐三爷亲迎,另外去年来访的吏科给事中胡大人也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是试图给刘氏吃一颗定心丸,李春芳是礼部侍郎,曾铣昭雪谥号平反都是要礼部出面的,而且李春芳和曾铣也是旧识,更都是扬州同乡……曾铣少年时就随在外经商的父亲落籍扬州,科考之路也是从扬州出发的。
胡应嘉是去年来访的旧人,自不必多说。
而徐三爷指的是徐阶的弟弟徐涉,他最近两年一直在华亭老家,去年末才起复,任尚宝司少卿,代表徐家出面。
但刘氏还是没有开口,中年汉子不禁有些惴惴,八天前的深夜,京中飞骑赶至,询问可有异动,曾家这边并无异动,他猜测或许京中出了什么事。
启程入京至今,刘氏少有开口,神色淡漠,历经当年事,刘氏心中早有计较,钱龙泉施恩在前,徐华亭施恩在后,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是一丘之貉,但实际大为不同。
之前十余年间,虽有严分宜压制,但徐华亭身为内阁次辅,却什么都没做。
而钱渊早在只是个区区秀才的时候,收王义入门下,每年必有馈赠,给以给食,甚至还送来不少经义书籍。
如此类比,刘氏心里如何没有计较呢?
刘氏轻轻叹了口气,去年钱渊曾暗中嘱咐,若有人施恩,不必力拒,她也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没猜到,钱龙泉的对手居然是徐华亭。
就在这时候,刘氏突然问:“入京后所居何地?”
“徐家开门相迎。”中年汉子有些诧异,徐三爷出面,自然是住在徐家,想了想他又说:“徐家在城西另有别院……”
“不敢劳烦元辅。”
“老夫人客气了……”
“不必了。”刘氏打断道:“虽流放边塞十余年,但曾家在京中仍有遗泽。”
中年汉子笑了笑,流放那么多年都没人搭理你们,居然还能有遗泽?
就算是去年有人来施恩,难道地位还能超过当朝内阁首辅?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迅如奔雷的二十多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分左右两路驰过,将车队围在当中。
中年汉子倒是没有惊慌失措,眯着眼打量着来人,身侧有下属轻声道:“是钱家的护卫。”
虽然王义少在京中露面,但他身边的梁生却名头不小,去年两次将徐府下人打断腿。
“听到消息来抢人了?”中年汉子噗嗤笑出声来,“这时候动手是不是太晚了?”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嘲讽对方,刘氏并曾铣二子在谁手中重要吗?
不重要。
关键是刘氏知道自己是被谁先施恩,又邀请入京,为先夫平反昭雪的。
中年汉子趋马向前,正要开口,王义已经先一步下马,端端正正的双膝跪地,向着还手拉车帘的刘氏磕了一个响头。
“王三拜见老夫人。”
刘氏脸上露出中年汉子从未见过的欣慰笑容,“终于来了。”
马夫被利索的拉下去,王义亲自挥鞭驾驭马车继续向前,中年汉子还想上前阻拦,眼角余光瞄见侧面寒光闪烁,一名钱家护卫冷笑着缓缓抽出长刀。
距离城门口还有五六里呢,这儿是最乱的地方,流民四窜,时常有人口失踪。
三辆马车陆续驶过,护卫们缓缓向前包围起来,梁生、周泽不怀好意的看着那十几个紧张的徐府下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梁生就记得其中一人去年被自己亲手打断了胳膊。
“要么断手断脚,要么……”梁生顺手从马鞍上取来一团麻绳。
不多时,十几个徐府下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周泽还提醒了句,等天黑后再回城,否则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
中年汉子绝望的看着高头大马飞驰而去,这次糟了……还没等他考虑回府会遭到什么样的责罚,旁边下属的提醒让他一个激灵。
周围看热闹的流民们已经蜂拥而上。
……
西城门外,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李春芳、徐涉、胡应嘉还坐在马车中,笑着说起当年曾铣旧事。
徐涉、李春芳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入仕之初恰好经历了那年曾铣、夏言一案,今日刘氏回京,不禁感慨良多。
“曾子重其人,确有豪气,但也好大喜功。”李春芳点评道:“先帝言其轻启边衅,也不算冤。”
胡应嘉默然无语,徐涉开口道:“为收复河套,曾子重上书三次,先后罢免延绥、陕西、宁夏三位巡抚,权重一时。”
“是啊,偏偏曾子重与夏贵溪有旧,分宜以此相诬。”李春芳摇头道:“听闻抄家时,家无余财?”
徐涉点点头,“不然当以克扣军饷为由……也不至于牵涉到夏贵溪了。”
李春芳来了兴趣,连连追问,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徐涉也不隐瞒,一一道来。
其实最早严分宜是以曾铣克扣军饷,贿赂时任首辅的夏言这条线操持的,可惜抄家的时候没抄出多少银子,而夏言本人也不贪财。
以至于三法司都找不到理由给曾铣、夏言定罪,最终是严世蕃出的主意,让三法司拟结交近侍律论斩,这才将夏言拉下了马。
李春芳、徐涉不时叹息,一旁的胡应嘉突然开口道:“自曾公之后至今,边塞难宁。”
徐涉苦笑道:“虽有轻启边衅之嫌,但曾子重心在收复故土,却蒙冤而死,之后尚有何人胆敢冒死而战?”
第851章 入京(下)
马车里,李春芳和徐涉谈笑自若,胡应嘉有些坐立不安,他在猜测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昨天晚上,徐府书房里,徐阶亲口所言,刘氏入京一行并无异动,胡应嘉当夜想了很久也没敢再去钱家酒楼,他相信,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车外有人低声禀报,“大人,大人……”
“来了?”徐涉精神一振。
“不是……”
李春芳眉头一皱,掀起窗帘,看到在众人的环绕下,两名身着大红官服的官员正脚踏泥泞,走出城门。
这两人李春芳都很熟悉,非常熟悉,正儿八经的一个衙门的同僚。
一个是礼部尚书高拱,另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林庭机。
“他们……”徐涉一个激灵,“他们为何来此?”
李春芳脸色大变,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今日刘氏入京,偏偏每日在直庐狂怼徐阶的高拱出现在这儿!
而且还有代表李默出面的林庭机,看来李默是真的和高拱联手了。
李春芳咬着牙跳下车迎上去,“中玄公,直庐事务繁多,如何有暇来城外闲逛?”
高拱都懒得开口敷衍,他性情傲慢,对李春芳这等后辈不屑一顾,更别提如今李春芳依附徐阶了。
倒是另一侧的礼部左侍郎林庭机笑着说:“子实,曾公之冤,天下皆闻,如今家眷入京,如何能不来相迎呢?”
原本还存在只是巧合的侥幸心理的李春芳如坠深渊,他是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到,对方敢来,自然是有凭仗的。
车队缓缓而来,刘氏在儿子的搀扶下了马车,视线落在大步而来的高拱身上。
原本只是在城门口相迎,但高拱没想到,李春芳这厮有点不要脸,非要和林庭机并列站在高拱身后。
“这位是礼部尚书高大人。”一旁的王义小声提示。
刘氏不顾地上的泥泞,拜倒在地,“若先夫得以昭雪,老身感激涕零……”
话未说完,高拱已经一把扶起了刘氏,虽男女有别,但人家都六十岁的老人了。
“十二年前,在下尚枯坐翰林院,听闻惨事,朝中上下有识之士,无不黯然泪下。”高拱扬声道:“为曾公平反冤狱,天日昭昭,假于吾手而已。”
远处的胡应嘉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心里鄙夷,这也是个不要脸的。
别人不知道,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其中玄机?
就连高拱身后的林庭机也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从幼子林烃那知晓全盘事,这是随园送的礼而已,你还真当是自己的了?
“这位大人……”耳边传来带着调侃的话语,胡应嘉转头看见了梁生。
去年在山西总归也是天天见面的,更何况梁生知道胡应嘉和钱渊之间有隐秘来往。
胡应嘉一愣后才反应过来,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就走……钱家护卫已经散开,将徐涉、李春芳彻底挤到外围,里圈只有刘氏、二子以及高拱、林庭机等人。
李春芳面色灰败,低声问:“护送的那些人呢?”
徐涉茫然的摇摇头,“昨日还来信,并无异动。”
李春芳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特么人影都没了,这叫没异动?
“是随园。”胡应嘉突然插嘴,反正事后肯定查得出来的,“去年巡视山西红薯事,下官见过刚才那人,是钱家的护卫头领梁生。”
“又是钱展才!”李春芳咬碎银牙,儒雅的面貌都有点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为何无随园中人来迎?”
胡应嘉也有点懵懂,为什么钱渊没来,就连徐渭也没来。
当然不会有随园士子出迎,一女两嫁……高拱、李默都已经很不爽了,这时候钱渊或者徐渭、孙鑨出面,信不信高拱敢不管不顾回头就走?!
其实,钱渊心里也很是不爽,自己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最终却不得不送出去。
那边,一番寒暄后,林庭机轻声道:“老夫人入城,可有歇脚之处?”
高拱的视线落在了王义的脸上,他记得嘉靖帝驾崩当夜,就是此人居中护卫,是钱家护卫的头领,就连他认识的周泽、彭峰、梁生也要受其指派,应该是钱渊的心腹要人。
王义上前两步低声道:“今年非科考年,扬州会馆尚空。”
“扬州会馆有点远。”林庭机看了眼高拱,才轻声道:“不如在西城租一间宅子,老夫人暂且歇脚,朝廷为曾公昭雪之后……”
平反冤狱一般都附带着升官,如果人死了,自然是要有补偿的,曾家在京城当年也是有房子的,自然是要还回去。
高拱松了口气,钱渊这厮还算要脸,如果将刘氏一行径直接到随园去,那就不是一女两嫁,都劈成三份了!
当然了,高拱心里也清楚,自己和李默只是借了一把力,不仅自己和李默,曾家心里也知道恩人到底是谁?
不然,钱家护卫不会如此轻松的接手刘氏一行人,高拱在心里默算,钱渊至少在去年就已经接触……很可能是钱渊入京之后。
想到这,高拱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量,要知道曾铣之冤天下皆知,但因为是嘉靖帝亲自下令论斩,三法司才去找论斩的律法……去年嘉靖帝还没驾崩呢,钱渊居然敢去接触曾铣留下的家眷。
不过高拱也无所谓,说的阴暗一点,曾铣、夏言平反后要不了多久,两家再无什么影响力了,夏言唯一寄托他人的儿子都已经死了,曾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成器的。
这一日午后,曾铣遗孀刘氏携二子高调入京,一时间遍传京城。
实在是太高调了。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高拱,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的林庭机,同出京相迎……当然了,李春芳的名字没人提起。
刘氏落脚西城小院,先有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默来访,后有国子监祭酒殷士儋、司业林燫、张居正登门,再之后多有或仰慕曾铣,或当年曾家旧友来访。
黄昏时,隆庆帝指派近侍陈洪携墨宝亲临,召刘氏明日入西苑面圣。
第852章 窥见
随园偏厅里,热气腾腾的火锅边,孙鑨抿了口酒叹道:“可惜如此声望,都归于新郑、瓯宁。”
陆一鹏也有些惋惜,“展才筹谋良久,最终不得不将这份礼送出去。”
“你们啊,杞人忧天!”徐渭以一贯的尖酸口吻喷道:“他钱展才什么人,谁能在他身上占便宜?”
“王义乃曾子重旧部,这等事到如今才说出口,你们以为,他是随随便便说出口的?”
在场诸人,和钱渊最早相识的自然是华亭同乡陆树德,他好奇的问:“展才,记得你从杭州回乡,王义就已经投入门下?”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徐渭瞪了眼,“别打岔!”
“虽然今日随园无人露脸,但想必很快就有流言传出……王义是钱家护卫头领,又是曾公旧部,今日前去相迎护卫……”
饶是钱渊脸皮厚,也有点发烫,笑骂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了!”
把王义的身份暴露出去,的确有这方面的心思,钱渊也是没其他办法了啊。
想想看,从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将王义收归门下,为了这条线,钱渊每年都要派人至少去一趟城固县,若不是怕引人注意,都想在当地给曾家买房置地了。
花了那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精力,对曾家施恩甚多,甚至许诺让王义亲手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