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老管家肯定的点头,李春芳松了口气,“师相,今日内阁何时觐见陛下?”
“约莫辰时三刻前后。”
“那时候胡克柔奏折已至通政司,通政使钱刚聲立即送了消息出去。”李春芳边琢磨边说:“按时辰推算,高新郑、李时言有可能在觐见之前已然知晓,才会……”
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但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徐阶脸上犹有疑色,这样的大事,短短一个多时辰,来得及吗?
要知道在今日之前,虽然这两人在内阁对徐阶保持着默契的态度,但两人之间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默契。
位高权重如李默、高拱,任何决策都需要缜密的思索以及细致的分析,短短一个时辰就达成协议,可能吗?
更何况还要召集党羽,安排人手,迅速将奏折送入通政司,这都不是一个时辰就能做得到的事。
但刚刚送来的消息显示,曾铣遗孀刘氏那边并无异动,如果对方事先已经准备好,理应不会漏掉曾铣家人。
听徐阶轻声讲述疑惑,李春芳幽幽道:“师相忘了吗?”
“嗯?”
“李时言起复,颇得随园之力。”李春芳微垂眼帘,“高新郑虽曾与随园不合,但如今……”
徐阶枯干的右手不禁动了动,李默起复以来,曾坚拒钱渊重回翰林院,以至于大功加身的钱渊被丢在都察院将近一年,而李默对随园士子也颇多批驳。
这让徐阶无意识中忽略了这一点,虽然李默得以起复的主要原因在于嘉靖帝欲以其制衡徐阶,但不得不承认,李默上书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是一次很露脸,而且加分的事。
而高拱虽然一度和钱渊闹得很僵,但那夜,钱渊毫不犹豫的通知了高拱,让其陪伴裕王入西苑,抵定大局。
在陛下登基不久的情况下,高拱和随园之间的间隙,至少是在弱化的。
李春芳的意思很明显,通政司透露消息后,李默、高拱达成协议,以及门生弟子上书提议复议曾铣案,是随园在其中牵线搭桥,甚至,主要工作就是随园做的,不是有四个随园士子也上书了吗?
身处宦海,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想得少。
但这次实在想的太歪了点……这就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李默的确对高拱有示好之意,两人之间也的确默契,甚至也的确是钱渊在其中牵线搭桥。
但这个牵线搭桥……反正李默在林烃面前,高拱在张四维、张居正面前,都痛斥钱展才一女两嫁,太不要脸!
年前李默、徐阶虽然闹的不可开交,但却默契的试图将镇海、宁海税银这块肥肉……虽然不是吞下肚,但至少要将分配权抢到内阁手中,而钱渊一手掌控东南沿海的事实也让内阁的阁臣产生先天性的警惕性。
也就是在这种心思下,徐阶门生侯汝谅得李默的默许,调任浙江巡抚。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破局,钱渊将为曾铣翻案昭雪一事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问题在于,李默当时已经入阁,又是制衡徐阶的第一人选,自然有资格收这份礼物,而高拱当时虽然只是个礼部侍郎,但嘉靖帝病重,裕王随时都可能登基,高拱必然会入阁手掌大权。
再加上高拱那气度……所以,钱渊不得已选择了一女两嫁。
为被冤杀的故三边总制曾铣昭雪,这必然会带来极大的好处,新朝第一功!
论这份礼物的分量,那是足够重的了。
但无论是李默还是高拱,都有些不满意……前者更希望独吞这份礼物,而后者更希望等自己入阁才动手。
无奈人家徐阶先出手了,昨夜得胡应嘉密报,钱渊深夜出府,先后拜见李默、高拱。
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只能选择和李默合作,而在钱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三寸不烂之舌后,李默才点头应下……老头儿也知道自己年纪太大了,他也没有独揽大权的企图。
于是,才有了今日徐阶的丧魂落魄,疑神疑鬼。
就在徐阶和李春芳还维持着万一的希望的时候,随园正厅里灯火通明,昨晚差不多忙了个通宵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才醒的钱渊拉着几个喜欢嬉闹的如冼烔、陆一鹏、徐渭正在搓麻。
“博茂这些天舒坦了……六万。”陆一鹏丢了张牌,“数数都快半个月没回家了吧?”
“四五六万……”冼烔嬉皮笑脸道:“还不是要怪展才兄!”
“近墨者黑嘛。”徐渭冷笑道:“听闻戚元敬之妻王氏如虎,接着徐氏,再接着潘氏!”
钱渊瞪了眼,“那是近朱者赤!”
陆一鹏笑得都咳嗽起来了,“畏妻如虎居然还是近朱者赤。”
冼烔的妻子是潘晟的侄女,和小七是闺蜜,钱渊去年去山西,主要就是潘氏和王氏陪着小七。
受王氏和小七的影响……呃,主要是小七的怂恿,原本乖巧的潘氏变得有点强势,而冼烔……呃,在钱渊的教导下,甘之若素。
上个月将潘氏一手带大的叔母过世,潘氏回乡奔丧,恢复了单身汉的冼烔一直在随园,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这方面,随园都快成了笑话了,气管炎可不是一两个,除了钱渊、冼烔之外,陈有年、孙铤、夏时都有此症,甚至户部左侍郎黄懋官都是一员。
对了,还有林烃……得小七亲自教导的钱小妹精通驯夫之术。
正在说笑间,外间传来咳嗽声,钱渊转头看见了面色阴沉的叔父钱铮。
倒是正好,接下来的事还需要叔父出面呢。
第849章 前路
随园偏厅里,钱铮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侄儿。
义守城池,气节无双,南下击倭,于国有功,虽然知道侄儿心思深沉,但钱铮难以想象,侄儿会在那么多年之前埋下伏笔。
钱渊轻笑道:“叔父,此事只是凑巧而已。”
“凑巧?”钱铮微微摇头,“若你无此心思,当年何以将王义收归门下?”
“哈哈哈,当年侄儿都不知道能否身登皇榜,说不定只能行商贾事呢。”
“以此引出贵溪事?”钱铮也看得出侄儿接下来要做什么,曾铣案是和夏言案联系在一起的,他更知道侄儿为何今夜全盘托出。
“那是自然。”钱渊轻声道:“还需叔父助一臂之力。”
“你钱展才谋划无双,还需要我做甚?”
钱渊咂咂嘴,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啊,没办法,虽然是叔侄关系,但钱渊当年南下,随园诸事都是由徐渭做主的。
“咳咳,难道叔父不愿看到夏贵溪昭雪?”
“就算我不出面,高新郑、李时言亦能为之,难道徐华亭还能拦了去?!”
钱渊叹了口气,“叔父也知晓,自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徐华亭以贵溪继者自居,收拢余党……”
“闭嘴!”钱铮脸色有点难看。
当年夏言被杀后,徐阶试图接手夏言留下的政治势力,正式和严嵩分庭抗礼,但夏言的心腹门生钱铮成了拦路石,为此钱徐两家闹翻。
后来钱铮被驱逐出京,徐阶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将夏言留下的部分余党收拢……甚至在嘉靖帝驾崩之后,徐阶几次在未公开的场合说起夏言,并以学生自居。
开玩笑,徐阶和夏言有个屁关系。
但历史上却记载的清清楚楚,是徐阶为其师夏言复仇。
这是钱铮难以忍受的,他瞪着侄儿,“你倒是会使唤人,高新郑、李时言之后,轮到我钱刚聲了?”
显然,为夏言昭雪,如果是钱铮出面,是能将徐华亭顶回去的,当年钱铮选庶吉士,教导庶吉士的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的夏言。
而且当年夏言被弃市,满朝官员,除了时任刑部尚书的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只有钱铮上书为夏言鸣冤叫屈。
钱渊无辜的摊摊手,“难道让徐华亭得偿所愿?”
看了眼钱铮,钱渊嘴角挂着一个阴寒的冷笑,“此事,我要让徐华亭一丝好处都分润不到!”
“若非如此,又如何解我心头恨意?!”
“若非如此,他日有何面目再见双江公呢?”
钱铮意外的听到这个名字,沉默半响后他选择了默认。
钱铮记得很清楚,四年多前,就在侄儿即将迎亲的时候,江西来信……让侄儿在自己记忆中第一次落泪。
钱铮更记得,那夜的书房,侄儿看似平静却右手紧握那柄旧剑的提起,数遍天下,朝中诸公皆不足道,唯有双江公得其敬佩,只恨不能早生二十年。
牌局已经散了,其他三个人可不是钱渊这种夜猫子,徐渭昨晚帮完忙就去睡了,冼烔、陆一鹏明天还是要去上衙的,钱渊一个人坐在正厅里陷入思索。
如今内阁中,吕本、孙升两人应该很快就致仕,吴山对随园还算和善,而且这个人没什么根基。
李默和即将入阁的高拱虽然都和随园若近若离,也对镇海税银垂诞三尺,但总的来说,是支持开海禁的。
唯一可能成为阻碍的是徐阶。
徐阶倒未必是反对开海禁,但他一定希望这块肉不被对头吞下肚,即使要分润,他也必定希望咬下最大的一部分。
将侯汝谅塞到浙江去就是明证。
钱渊前几日入西苑,在隆庆帝面前坦然直言开海禁一事,隆庆帝并没有反对,但并不希望立即施行。
这和历史是不同的,原时空中,直到嘉靖帝驾崩,东南沿海的倭患依旧没有被彻底剿灭,隆庆帝登基后,在开海禁,则寇转为商的思路下第一时间宣布解除海禁。
而这一世,东南倭乱大致平定,沿海并没有太大的压力,这让隆庆帝选择暂时搁置。
钱渊揉着眉心在心里盘算,前几日隆庆帝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显然,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日后的高拱,也就是说,随园出身的官员将会升迁甚速。
其中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都是有资格入阁的,但隆庆帝似乎看中了钱渊。
钱渊有点意外,他倒是曾经拜托张四维说项,向高拱保证不回翰林……结果进了詹事府。
毕竟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里待过一段时日,又入詹事府,想入阁虽然差了点硬件,但隆庆帝钦点也说得过去。
比如李默也是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调任了,现在还不是入阁,即使高拱走的也不是纯粹的储相路线,他没有在詹事府任职过。
但钱渊本人不这么想,要不要入阁这个很难说,毕竟前面有高拱、张居正两位大佬,都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人在位,其他人只能端茶倒水的那种……即使是张居正,也给高拱捧了好些年的臭脚。
最重要的是,攀爬到金字塔尖并不是钱渊的目标,他的目标只是开海禁,然后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去引导,用这一世的实力去呵护……让这个国家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即使因为是农业国家,永远不会像葡萄牙、意大利、英国那样成为海洋国家,但也应该有着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可以走。
长久的思索后,钱渊的视线还是落在东南……只是不知道隆庆帝、高拱会不会容忍自己再下东南。
天色已渐渐泛白,钱渊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前面小厨房弄点吃的……前世的经验,熬个通宵,吃了早餐再睡,更舒服!
要是前世,这时候约莫五点钟,早餐店还没开门,但这一世,虽然隆庆帝还没正式上朝,毕竟奉天殿还没修好,但官员们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凌晨三点起床,凌晨四点上班的作息了。
想到这儿,钱渊更决心要外放,这样的日子熬上十几年入阁……夭寿啊!
第850章 入京(上)
四月初十。
昨日下了雨,地上全是泥泞,还好身处马车中不用步行,刘氏掀开车帘探出脑袋,远远眺望已经一别十二年的京城。
城墙依旧巍峨,但路边颇有衣不遮体的流民,也有跪在地上任人挑选的孩童,刘氏叹了口气,再非旧观。
这些年俺答年年南下,多有流民窜入京兆附近,草市一度盛行,京中原本还有富户出粮赈灾,但实在是车水杯薪。
“当年曾大帅镇守边塞,京城安居乐业。”车边骑着马的一名中年汉子笑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城中多有人言,若曾大帅尚在,何至于此?”
看刘氏一脸伤感却没开口,中年汉子又补充道:“此番朝廷必为曾大帅昭雪平反,还请老夫人见谅,元辅直到此时才……严贼不死,实在不敢妄动。”
刘氏依旧没有开口,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街道上,十几个汉子正聚集起来,为首者是她很熟悉的一个人。
中年汉子是徐阶的亲信,很多隐秘事、密信来往都是他在负责,自从去年胡应嘉找到刘氏,各种事宜就是他来实施。
“夫人勿忧,昨日已得京中来信,少司农李公、徐三爷亲迎,另外去年来访的吏科给事中胡大人也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是试图给刘氏吃一颗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