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一般都是兼任尚书,兼任侍郎的……终明一朝,可能只有张居正一个人。
闲聊了几句,孙鑨又问:“世叔,听闻欧阳老大人又上书请求致仕?”
“五日内已三次上书,听闻内阁递至御前,尚未批复。”钱铮点点头,笑道:“倒是季泉公这次可能回京。”
孙鑨苦笑两声,礼部尚书空缺,高拱没能上位,数遍两京六部,最有资格的就是他的父亲,南京礼部尚书孙升。
钱铮和孙鑨就着京中局势闲聊,而徐渭一直默然,他心里有着不太好的预感……从严嵩病逝的第三日起至今,已经七天了,自己一直未得陛下召见。
第807章 疑惑
城固县。
已然快入冬了,钱渊无聊的站在田地边,看着漫山遍野的萧瑟黄叶,身边的梁生率十余护卫肃立。
田地里,农夫们正在衙役、小吏以及京中户部小吏的视线中将红薯一个个翻出地面,时不时传来惊呼声。
周诗挽着衣衫下摆大步走过来,满脸喜色,“展才,只等了十日,居然变化如此之大。”
“霖原公的《甘薯论》中有记载。”钱渊随口应付道:“北地红薯,最后一个月,果实猛涨。”
跟在周诗身后的胡应嘉笑道:“已然起获十余亩,粗略一算,约莫亩产十六石。”
这在钱渊的预料之中,他随意点点头,心里还在琢磨着昨日夜间随园才送来的密信。
徐阶已经在几天前正式上位内阁首辅,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得许致仕归乡,但工部尚书赵文华上书请求致仕被留中。
严嵩死前将家财全数送出去……这笔丰厚的贿赂显然起到了作用,大半年前的那次贿赂,严世蕃却死了,这次……嘉靖帝放走了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却留下了严嵩的义子赵文华。
这显然是在告诫徐阶,不要赶尽杀绝。
吏部、礼部,六部中最重要的两个位置都出缺……钱渊在心里盘算,无论是徐阶还是李默、吴山、高拱,只怕都没有合适的人选推上去。
不过这都是狗咬狗的事,钱渊也懒得管,说的明白点……要不是聂豹的事横在心里始终让自己难以平意,如若徐阶不对东南出手,自己也不会去触对方的霉头。
“咳咳。”
“咳咳咳。”
周诗已然走远,胡应嘉袖袍捂嘴不停干咳,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笑着问:“克柔兄昨夜着凉了?”
“说笑了。”胡应嘉看了眼梁生。
钱渊眉头一蹙,示意护卫散开。
“昨日接到京中来信,些许小事还要拜托展才和嘉旭。”胡应嘉直接了当道:“故三边总制曾公妻儿流放城固。”
钱渊瞳孔微缩,点头示意,“克柔兄可想好了?”
似乎背上的无形重负突然被甩开,胡应嘉神情轻松,“夫山先生名闻天下,据说与展才相交甚笃,不知最近可有书信来往?”
无头无闹突然提到何心隐,钱渊有些诧异,眯着眼打量着胡应嘉,后者却拱手转身离去。
何心隐辞去浙直总督府幕僚之后,入京讲学住在耿家,后耿定向巡按江西,何心隐随其南下,如今应该还在江西。
为什么提到何心隐?
钱渊琢磨不透,心想回头就让人南下去探探,不过胡应嘉此人,自从去年那番长谈之后,和随园的关系有些怪异,虽然依旧敌视,但此次巡视陕西,言语行动中很是配合,话里话外从未提及徐阶。
今天胡应嘉提到曾铣妻儿……不用说,肯定是徐阶的意思,这也在钱渊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但这条路,钱渊已然抽刀斩断了。
这一刀,从六年前的嘉定,到这六年前钱渊对曾家的资助,再到严世蕃的死,这一刀彻彻底底将这条路斩断。
看周诗那边还在忙碌,胡应嘉挽起衣袖亲自称量记重,钱渊索性回了县城。
城固县是座小城,称得上大道的只有东西,南北两条街,钱渊下了马,随意在街上闲逛,突然看到一家小店,忍不住回头笑道:“梁生,你要不要上去收笔银子?”
梁生嘿嘿笑了笑,“少爷,我去买几个,中午大家伙儿都在外头,没吃什么热乎的。”
没想到肉夹馍都传到陕西了,钱渊好笑的在心里想,后世西北人应该不会将肉夹馍视为地方特色了吧……不过类似的事已经发生了很多很多,毕竟钱家酒楼的菜式太丰富了。
接过肉夹馍啃了几口,钱渊有点意外,这味道比酒楼的还要好……啧啧,搞不好还是人家的地方特色呢。
“少爷,又有信来。”留守县衙的周泽迎出来,“是口信,人已经打发回去了。”
钱渊将最后口咽下去,“说。”
“兵部尚书杨惟约调吏部尚书,南京礼部尚书季泉公调北京礼部尚书。”
后一条钱渊也猜到了,毕竟符合礼部尚书高标准的官员实在太少,孙升是最合适的那个,但前一条让他无语……在张四维身上,在晋商身上下了注,结果杨博调任吏部天官了!
钱渊咂咂嘴,“兵部尚书何人接任?”
但愿不是左侍郎江东……之前大半年,随园和张四维来往颇密,和江东原本还挺融洽的关系已经荡然无存了。
“陛下起复前兵部尚书凤泉公。”周泽两眼茫然,显然只记下了这句话,不知道这位是谁。
“王邦瑞……王老爷子今年也六十多了,还被拉出来……”
钱渊摇摇头,还真是嘉靖帝的一贯作风啊,当年的谢迁,现在的李默,也都是一大把年纪了还被嘉靖帝起复,最惨的还是费宏,都快七十岁了还被嘉靖帝拉出来,结果六月启程,八月入京,十月初就死了……硬生生让人死在外地。
而这位王邦瑞,正德十二年进士,“庚戌之变”后,兵部尚书丁汝夔下狱,王邦瑞接任兵部尚书,主管京营,后遭仇鸾进谗而被罢官。
起复王邦瑞……钱渊忍不住又啧啧两声,一方面打压高拱,另一方面起复王邦瑞,嘉靖帝还是玩的那一套,权力制衡的把戏。
因为王邦瑞是河南人,祖籍山西,两边都是高拱的同乡,而且还是高家的姻亲。
不过这些钱渊也无所谓,高拱是支持开海禁的,和自己虽然有隙,但却没有本质的矛盾,至少这个位置没有落到徐阶手里……不然兵部一道调令将杨文、张三、卢斌等人调走,自己还真得赤膊上阵了。
当天夜里,钱渊始终在琢磨胡应嘉今天的第二句话,何心隐、耿定向……到底有什么玄奥?
钱渊无意去找胡应嘉问个究竟……能说明白的人家今天白天就说了。
想了很久,钱渊叹息着提笔写下一阙词,让人送去驿馆。
“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第808章 不太对劲
冬至。
明代的冬至是个重要的节日,可不是只仅仅吃碗饺子就算完了,东南多有“冬至大如年,不返没祖先”之说,比起过年,更多的人家选择冬至祭祖。
如今朝中多有东南官员,随园除了已经南下巡按福建的孙丕扬,全都是东南人氏,对冬至自然极为重视。
林烃拎着两只顺手从路边全聚德拿来的烤鸭进了随园,惹得冼烔、陆一鹏等人纷纷冷嘲热讽,谁不知道你林烃如今是全聚德的大东家。
外间和正厅热热闹闹,而侧厅里几个人面色严峻,低声交流着什么。
这一个多月来,京中六部,吏部、礼部、兵部的尚书先后出缺,工部尚书赵文华摇摇欲坠,刑部尚书冯天驭是徐阶门人,试图再进一步,也就户部太平点,方钝向来不涉党争,只关心部务。
严嵩之死是源头,这股潮流席卷朝堂上下,上至嘉靖帝、徐阶,下至六部主事,无人不被卷入其中,无人不会受此影响。
随园自然也不会例外。
成立至今将近四年,登堂入室正式为一股政治势力也有三年了,随园以钱渊、徐渭为首领,上得陛下、裕王信重,中能建功立业,下能聚拢能吏,更因凝聚力让朝野上下刮目相看。
这样的政治势力怎么可能不受到影响?
朝中就算徐阶、李默这样的大佬也绝不会对随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虽然那个让他们头痛的家伙如今不在京中。
钱渊不在京中,徐渭就是代言人,他谨慎的试探了几位新上任尚书的态度,却绝不去理睬如今热闹非凡的内阁……徐阶虽然拿到了票拟之权,但名望大跌的他却没有足够的威望压倒吴山、李默,特别是后者。
“还不错。”吴兑轻声道:“凤泉公严正刚毅,兼有气量,今日相召,特地提到了戚元敬、戚继美、卢斌、张元勋等人,颇有赞誉之词。”
徐渭松了口气,随园依仗嘉靖帝、裕王府,但根基却在东南,在通商,只要钱渊几个心腹仍掌东南强军,就不怕有人坏事,王邦瑞今日召见吴兑,显然是安抚之举。
要知道戚继光这等总兵官的去向兵部是不能做决定的,但卢斌、张元勋、戚继美、杨文这等游击级别的将领,兵部却有指派之权。
看徐渭看向自己,杨铨耸耸肩,“杨惟约转任吏部天官,显然事先不知情……有些手忙脚乱,至今尚未召见,不过其外甥张四维私下递来口信,前约不变。”
徐渭哼了声,他自然知道张四维和钱渊是定下盟约的……现在晋商是得了便宜就溜。
坐在侧厅的只有四个人,除了杨铨、吴兑之外,还有孙鑨,前两人对着吏部、兵部,孙鑨自身在翰林院,但礼部尚书孙升是其父。
“展才曾言,新郑量窄……”孙鑨叹道:“此次兼礼部侍郎,心中必然忿忿。”
徐渭嗤笑道:“端甫兄前日入裕王府,亲眼看见高新郑辱骂同僚……胡正蒙受此羞辱,愤然辞官致仕。”
孙鑨迟疑片刻,低声道:“家父……有意致仕,这几年一直带病,始终不得好转,文长,给展才去封信问问?”
“季泉公何时致仕,还需问过展才?”徐渭摇头道:“没这个道理,此事任由季泉公自行决断。”
孙鑨脸上露出笑意,父亲始终对自己和二弟孙铤入随园有些看法,关键就在于怕惨烈政争连累孙家,更怕钱渊将孙家绑上战车……如今看来,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要知道如果孙升能够入阁,随园的腰杆子定然会更硬一些,毕竟长子是随园中坚,名次仅次于钱渊、徐渭,次子知镇海事,是东南通商的枢纽人物。
“今日冬至,离除夕都没多久了,展才还不肯回京?”杨铨低声道:“始终在外,也未必是好事。”
“陕西计量红薯、洋芋亩产已然完结,亩产十六石,户部发文于西北推广,少司农霖原公都赶过去了,展才在那边帮忙。”吴兑轻声道:“如今朝中风波大抵平定,展才何时回京倒是无所谓。”
徐渭阴着脸没吭声,孙鑨却道:“快回来了,再不回来……只怕回来要跪搓衣板了。”
呃,小七即将临产了。
杨铨笑出声来,他当年中了进士就选官宜黄知县,回京后才见过小七一次,忍不住问:“展才果真畏之如虎?”
吴兑、杨铨、孙鑨三人笑谈,徐渭却没掺和进去,思绪越飘越远。
上半年钱渊回京第一日,被嘉靖帝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他和徐渭就嘉靖帝有过一次深谈……将这位陛下的性格特点、行事手段等等等等一一剖析。
除了不讲规矩,喜欢玩制衡手段,不将绝大部分臣子当人看,特别爱惜脸面,好色到今年又纳了个十三岁的妃子……等等之外,嘉靖帝最大的性格特点是偏执。
你不让他干什么,他非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他偏不让你干什么……
自己想干什么,臣子再劝诫也没用……
比如这几年来,徐渭亲眼所见,嘉靖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除了偶尔处置军国大事以及尚书、阁臣级别的定夺之外,嘉靖帝最大的精力放在修道炼丹上。
修道炼丹分为两样,炼丹和徐渭没什么关系,但是修道……嘉靖帝修个屁道,夜夜笙歌还想着修道?
其实嘉靖帝修道的关键在于青词、祭文,而徐渭就是凭妙笔生花得其宠信。
侍候了这位四年了,徐渭在青词方面早就摸清楚嘉靖帝的喜好了,手里留了不少堪称绝妙的青词,一旦有事才会递交上去。
但一个多月了……不,是三十六天了,徐渭递交了十二份青词,从相对普通的,到自己都觉得出彩的……但至今没有得嘉靖帝一次召见。
徐渭幽深的视线落在窗外,乌压压的天空突然闪过一道电蛇,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片刻后大滴的雨珠敲的头顶的瓦片声声作响。
不止自己一个,徐渭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