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平东南倭乱,多少人轻抛头颅,多少人洒热血于乡梓,多少人家破人亡,年前钱某拜会战死嘉兴的护卫家中,多少人将第二个儿子送到钱某手中!”
“你胡汝贞不惜攀附严党上位,我钱展才如何会使下作手段?!”
钱渊的长篇大论不可谓不精彩,谁听了都会动容,但胡宗宪眼皮子都没抬……打了这些年交道了,他深深知道,对面这是只狐狸,而且还不是普通狐狸,是只成了精的狐狸!
这番交谈从一开始就影影绰绰,两人的话语里里外外都在互相试探,暗藏深意,钱渊现在算是明白了,胡宗宪这厮是铁了心,不见兔子不撒鹰!
半响后,钱渊略带不爽的道:“京中流言之前,钱某在陛下面前已经仔细说过。”
“什么?!”胡宗宪一跃而起,木然的脸庞一下全变了,带着激动、惶恐、畏惧、希翼……
“前年入京面圣,我在陛下面前将你胡汝贞夸出花了!”钱渊忿忿道:“结果呢,一年下来,嘉兴、湖州一片糜烂,真不给我长脸!”
“展才……”胡宗宪苦笑道:“这事儿……”
“所以去年面圣,我在陛下面前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进去就告状,首告阮鹗无能,次告你胡汝贞无量!”钱渊懒得再摆架势了,瘫在椅子上道:“推荐惟锡兄升任浙江巡抚……之后陛下问胡汝贞可堪浙直总督重任……”
胡宗宪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鼻孔都放大了!
“徐海必杀,汪直可控,若想尽早平息东南倭乱,必要抚剿并重,胡汝贞和汪直是同乡,暗中来往,意欲招抚。”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如若换一个浙直总督,很难萧规曹随,其他的不说,招抚汪直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之后呢?”胡宗宪擦擦手心的汗迹,亲自提起茶壶给钱渊斟茶。
“冬日倒碗凉茶?”钱渊嘀咕了声,才说:“最后惟锡兄立即被廷推浙江巡抚,汝贞兄自然留任了。”
胡宗宪一屁股坐下,喃喃道:“抚剿并重……抚剿并重……”
“替你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如若能顺利招抚汪直,即使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陛下心里也是有数的。”钱渊分析道:“你胡汝贞不可能入阁拜相,日后回朝……”
“当然了,如若严党败退,华亭上位,说不定……”钱渊又加了块砝码,“如若有高新郑,必能无恙。”
“高新郑?!”胡宗宪咽了口唾沫,“裕王殿下也知晓?”
“当然不知。”钱渊脱口而出,然后才缓缓道:“不过钱某去年五月南下之前,曾在殿下面前提议开海禁通商,高新郑也在场。”
从那个转折点开始,胡宗宪的情绪变化完全跟着钱渊的话语转变,他欣喜的搓着手……嘉靖帝在位三十六年,他和严嵩谁走在前面都不好说呢,就算严党先败,只要裕王和高新郑肯力保,自己无论如何也能逃出生天!
“现在听明白了?”
“明白了!”胡宗宪一拍桌案,“诱汪直攻绍兴、宁波、台州一带,以戚继光、刘显为主力抗衡,调集兵力围剿,再密派使者联络汪直,许诺招抚后开海禁通商,驱其出兵断徐海后路!”
胡宗宪这下子意气风发,“不肯出兵相助,凭什么开海禁通商便宜他……反正这等事他汪直也不是第一次做!”
来回走了几步,胡宗宪突然停下脚步,“展才,招抚还好说,但开海禁通商,只怕朝中科道言官多有弹劾,陛下那边……”
“在陛下面前,我至少说了五次开海禁通商。”钱渊懒洋洋道:“但最后,陛下还是许我巡按浙江……裕王府还等着银子用呢!”
“也就是说,招抚和开海禁通商必然要联系在一起?”
“未必。”钱渊咳嗽一声,“适才汝贞兄不也说了嘛……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反正陛下和殿下应该都是心里有数的。”
关于这点,钱渊是有自己的计划的,后世曾经如此评价,嘉靖一朝的户部尚书其实就是嘉靖帝自己,这是个死要钱的皇帝。
反复在心里琢磨了好久,胡宗宪咬紧牙关,“就此说定,回杭州后我立即派人去倭国,但有一事,愚兄有言在先!”
“说。”
“开海禁通商,此事由展才来办,总督府不参与。”
“可以,但水师必须提供护卫,此外南京拨付来的沙船和福船呢?!”
“这个待会儿说。”胡宗宪有点头痛,继续说:“此外,招抚汪直,展才必须出面。”
“可以,我也想见见这位五峰船主。”钱渊说完笔直的看着胡宗宪,好一会儿才问:“说完了?”
“嗯。”
“现在轮到我了?”
胡宗宪在心底叹了口气,其实这一两年来他和诸多心腹幕僚都曾经为招抚汪直一事忧心忡忡,毕竟这是私下行为,他也不敢上书陛下,甚至连严嵩、赵文华那边都不敢泄露。
而钱渊替他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保下了他这个浙直总督之位,又愿意替他联络裕王,胡宗宪用脚后跟都想得到,这次欠的人情太大了……只怕钱渊这次敲竹杠下手会非常狠!
第440章 贼船
胡宗宪来台州巡视也有三四天了,和钱渊、谭纶、唐顺之谈公事也谈了不下三四次了……钱渊满足的笑了,收获的季节终于到了!
钱渊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这次的竹杠得敲的邦邦响才对得起这几个月来的苦苦思索。
其实在剿灭徐海的计划中,钱渊和胡宗宪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前者有可能影响或探知徐海麾下倭寇主力动向,而后者能够联络汪直断徐海后路,一网打尽。
但钱渊在这番密谈中,先抛出了剿灭徐海的计划,之后又戳穿了胡宗宪埋藏心底的不满……那是之前京中的流言蜚语以及几份弹劾胡宗宪的奏折。
一直到最后,钱渊才合盘托出,自己已经将胡宗宪意欲招抚汪直的计划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又点出了自己对胡宗宪留任浙直总督的作用,甚至还不惜将裕王、高拱扯出来拉大旗。
巧妙的谈话顺序让胡宗宪全盘溃散……如果前后顺序调整,胡宗宪也欠了钱渊的人情,但接下来钱渊敲竹杠……胡宗宪心生不满的可能就大的多,钱渊能敲来的东西也会少的多。
“其一。”
仅仅两个字就让胡宗宪心里一紧,有“其一”,那就有“其二”,甚至“其三”……
“银子。”钱渊伸手做了个手势,“和台州府衙无关,和卢斌麾下无关,两万两银子。”
“展才……”
“汝贞兄,在京中小弟可是冲着严东楼大骂……”钱渊似笑非笑道:“如若不是严东楼搜刮的太狠,胡汝贞也不会黑了我那两万两银子,不过就一个月而已……还记得吧?”
胡宗宪面色灰败,他当然记得,那是抄了富阳县刘家的分红,钱渊理应分一万五千两银子……现在是把田地、宅子一并算进去,两万两这个数字还算合理。
但胡宗宪也听出了钱渊这句话隐藏的两层意思,第一,之前总督府拨给台州的银子是不算在内的……事实上,胡宗宪那三个月减少了拨给台州军资,实际上没有多拨给台州银两。
第二,你胡汝贞送严东楼银子以固权位……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稀奇的是,胡宗宪均摊下来每个月送往江西分宜的银子差不多正好是两万两。
胡宗宪有点头痛,紧皱眉头解释道:“展才,实在是……”
“小弟不听这些话,汝贞兄不愿拨银子也行。”钱渊笑吟吟道:“东南诸事,小弟还是顾全大局,义不容辞的。”
这句话要反过来听,你胡宗宪权倾东南,我拿你没办法,但日后朝中……到时候别怪我不伸把手。
“没有总督府拨银给巡按御史的道理!”胡宗宪手头也实在是紧,“展才,算是愚兄欠你的……”
“那算了吧。”钱渊起身装模作样,“时辰不早了,家母该担心了。”
“给,给,给!”胡宗宪捏着拳头狂捶桌面,“回了杭州我就去筹银,一个月内付清!”
“好!”钱渊笑着坐下,这下小七诊所扩建,培训急救员,购买棉布等都有钱了。
“汝贞兄也不必如此,去年初李时言为何要推曹邦辅接任浙直总督?后来还要推阮鹗接任浙江巡抚?”钱渊好心好意分析道:“在外人看来,汝贞兄坐镇东南,手掌六省兵权,提编数省税赋,是严分宜在朝中的底气。”
“所以欲倒严,先倒胡……严世蕃那边的银子暂时缓一缓,问题不大。”
胡宗宪脸上的怒气渐渐收敛,冷静的想了想,这番话还真有点道理,不然李默去年不会硬生生揪着自己不放,这么看来缓缓严世蕃那边的银子是可行的。
啧啧,钱渊都佩服自己扯谎的本事,脸不红心不跳啊,李时言倒是这么做的……结果呢,罢官归乡,好悬没死在狱中,接下来的徐阶自然要改弦易辙,直接攻下严嵩这个山头,再转回头慢慢收拾胡宗宪……最终胡宗宪就是死在徐阶手下的。
“严东楼也不仅仅只是收银子的,你不是送了好些名家字画、古玩嘛。”钱渊又替胡宗宪出主意,“孙克弘、徐文长的字画都堪称一时之选,实在不行厚着脸皮去找文衡山,还不行……汝贞兄,可知嘉兴第一家项家的天籁阁?”
“去抢?”胡宗宪黑着脸反问了句,闷声道:“有其一就有其二。”
“好好好,其二,打制鸟铳的工匠十名。”钱渊轻声道:“知道汝贞兄不易,南京调拨来的福船、沙船就由总督府调配好了,不过吴淞总兵董邦政麾下是有海船的,俞大猷调驻嘉兴也带了一批海船去,倒是宁波、绍兴、台州三地缺船。”
“没问题。”胡宗宪对工匠不太在意,虽然打制鸟铳的工匠重要,但仅仅十人是无所谓的。
“其三,也是最后一点。”钱渊端起茶壶给胡宗宪斟茶,惹得后者一阵警惕。
“要人。”
“要人?”
“嗯,嘉兴府桐乡大捷,鼎庵兄侧翼率先破阵,后队才能一举截断倭寇前后,奠定大捷。”钱渊笑道:“还望汝贞兄将其拨给台州府。”
钱渊对吴成器颇为垂诞,这种弓马娴熟,有胆有识的人杰,定能为卢斌臂膀。
“拨到卢斌军中?”
“这如何使得!”钱渊摇摇头,“鼎庵兄之前任会稽典史,桐乡大捷、长水镇大捷皆有功,几日前又在富阳县破倭,台州府倒是少了个推官。”
“台州推官?”胡宗宪迟疑道:“鼎庵无功名在身,连诸生都不是,因战功迁会稽典史……推官向来是进士出身。”
“只要汝贞兄答应就是,吏部那边小弟打点。”钱渊解释道:“再说了,即使推官不行,临海县缺了个县丞,黄岩县缺了个典吏。”
没辙啊,一般来说任职是不能在乡土,这里主要说的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浙江进士不会被派到浙江任职,但这些年浙江连连大战,很多副职空缺,新科进士都不敢来,像义乌知县赵大河都算是有胆气的了。
胡宗宪沉吟片刻应下此事,吴成器起复后一直留在总督府为亲兵头目,放出去倒是能有些用。
“都说完了?”胡宗宪斜着眼瞥着钱渊,“还算不错,至少没向愚兄要上十个八个歌女!”
“那家里就打成一锅粥了!”钱渊摇摇头,“小弟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
“难道弟妹是河东狮?”
“是千手观音!”钱渊一瞪眼,“谁向你要歌女?”
“罗龙文。”胡宗宪毫无顾忌的如此说,他现在可以确定京中传言是真的,钱渊和严世蕃的关系相当不错。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罗龙文在史书中扮演的是类似谭维的角色,这一次没了表演空间……历史上严世蕃是以通倭之名被杀,罗龙文同时被弃市。
不知道这个时空中,徐阶会不会再将通倭的罪名扣在严世蕃的脑袋上……啧啧,没了罗龙文,有点牵强啊。
“汝贞兄,提醒一句,我说的银子可是额外的,不在拨给台州府衙、卢斌的军资中。”
胡宗宪叹了口气,“这次……算是被你绑上贼船了!”
这句话说的还真不错,胡宗宪早有招抚汪直的想法,但开海禁通商……胡宗宪还真不敢想,虽然说好了置身事外,但身为浙直总督,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但贼船这个词用的不对,胡宗宪是巴不得上这条船……这是一条他日后可能逃得生天的诺亚方舟。
第441章 谁聪明?
一般来说,政治人物很少出尔反尔,说出的口都是以自己的政治信誉做保证的。
翻译一下,用钱渊的理解就是,只要收益能压过成本,那么反悔的可能性就不大。
所以,钱渊不担心胡宗宪会反悔。
原因很简单,钱渊给胡宗宪描绘的是严党溃散甚至嘉靖帝驾崩之后……至少几年之内,胡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