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多日战报,倭寇在松江、嘉兴连连遇挫,但在绍兴、宁波惹出不小的乱子。”钱渊收回苗刀,转身道:“诸位以为,徐海会选哪儿?”
回应钱渊的是诸多狐疑的眼神,郑若曾等人记得很清楚,去年在上虞,张三送来口信,徐海欲攻嘉兴府,但就算在这种情况下,钱渊也不敢断定,更不敢怂恿胡宗宪调配兵力。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这种事是不能随随便便猜测的,如果徐海头铁非要再次攻嘉兴、松江,怎么办?
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视线在空中和胡宗宪碰了碰,后者脸色有点难看。
郑若曾和茅坤对视一眼,都在心里猜测,看来钱渊有些把握……
胡宗宪深深吸了口气,拾起茶盏抿了口,“龙井乃天下名茶,龙井中自然以西湖边狮山所产最佳,今年的明前龙井……展才要多少?”
“品茶是小事。”钱渊毫不客气的说:“汝贞兄,还是说正事吧。”
胡宗宪苦笑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心里嘀咕这货只怕又要敲竹杠了。
一旁的唐顺之还好,但谭纶有点稳不住了,胡宗宪虽是攀附严党上位,但在东南权威甚重,平日不苟言笑,今日却如此失态,钱渊更是言谈间无一丝敬意。
“侯继高、戚继美已前往处州、金华两府募兵,尚缺募兵银两、军械……”
“总督府调拨。”胡宗宪面无表情的打断,显然心头怒气不小。
“但练兵日久,谁知道徐海什么时候大举入侵?”钱渊不以为意,继续说:“钱某意欲行鹿门公故计‘雕剿’法练兵,还望汝贞兄允许。”
“雕剿法?”
“倏而入,倏而出,如雕之搏兔然。”茅坤有些得意,解释道:“此法用来练兵……展才这是触类旁通,不过需熟悉地形的向导。”
茅坤在军事上是有造诣的,因为雕剿法被称为奇才,连升两级,他的孙子茅元仪在明末也以兵事闻名于世,先后为杨镐、袁崇焕、孙承宗心腹幕僚。
“已经安排下去,绍兴、金华、宁波、台州、温州,五府都会寻熟悉地形的向导。”
胡宗宪心里有些踌躇,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为什么设立浙直总督一职,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倭寇一旦侵袭浙江后逃窜入南直隶,官军不敢越界追击。
而在浙江一省之内,卢斌名为宁绍台参将,但实际驻地只是台州,宁波有副总兵戚继光,绍兴有参将刘显,越界作战是犯了忌讳的。
钱渊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提出,他可不管这些压力,继续说:“鸟铳打制太慢,战船也太少……”
“展才,展才!”郑若曾无奈道:“打制鸟铳需熟练工匠,还得用熟铁,实在耗日持久,战船……不是刚刚拨给台州十八艘嘛!”
钱渊仰头长笑,“但钱某记得,应该拨付的是二十八艘!”
胡宗宪无声的咽了口唾沫,沉思片刻后看了眼茅坤。
“据说台州府库存军械不足?”茅坤转头看向谭纶。
“前些日子调拨给卢参将,的确不足,水师指挥使葛浩麾下半数兵丁手无寸铁。”
“那就去看看。”茅坤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一起出门,谭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钱渊施施然坐在胡宗宪对面,看上去神情颇为轻松。
第438章 软肋
随着胡宗宪的吩咐,这处偏厅外二十步内所有人都被驱出,原本只是装装样子的谭纶、茅坤等人也不得不去外间等候。
“子理,你这个外甥……”茅坤感慨道:“平生仅见的人物啊!”
郑若曾笑道:“四年前嘉定大捷,震川公就赞他气节无双,堪比聂双江。”
“双江公是理学大家,展才何能相比。”谭纶摇摇头,他和聂豹并无来往,但毕竟是同乡。
“不好说啊。”沈明臣嘿嘿笑道:“展才不过二十出头,已是名满天下,虽才学稍逊,但功绩不让人后。”
外间气氛还算不错,但里面就有点紧张了。
胡宗宪第一句话就是在问,“眼线送了信出来?”
“没有。”
“那如何确定徐海会攻绍兴、台州、宁波一带,而不会攻更熟悉的嘉兴、苏松?”
“不能确定。”
胡宗宪的眉头紧紧皱起,定睛看着对面的钱渊,“展才,这等大事,容不得儿戏!”
钱渊坐在椅子上半转身,手持苗刀虚指墙上地图,“俞大猷驻守嘉兴,董邦政、王崇古驻守苏松,而去年绍兴、宁波被倭寇扰的一片大乱,徐海又不是瞎子。”
胡宗宪抬头盯着地图,略略摇头道:“太牵强了。”
的确,钱渊的解释太过牵强,判断徐海下一步的攻击重点……绝不能凭借这样的猜测。
最关键的是,官府对徐海倭寇团体内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这也是胡宗宪为什么亲至台州和钱渊会面的原因。
“如果徐海攻宁波、绍兴,甚至是台州、金华,会如何?”钱渊轻声道:“能不能毕功于一役?”
胡宗宪凝神看去,不由自主起身走到地图前,“戚继光麾下五千义乌兵,刘显麾下四千兵,再加上台州……”
“如果能确定徐海主力出现在宁绍台一带,想必也能调集其他地区的兵力围剿。”钱渊仔细道:“比如俞大猷能迅速率兵或分兵南下相助,惟锡兄也能带严州、杭州兵丁相助,至少能壮壮声势。”
胡宗宪头也不回的盯着地图,“继续说。”
“说到底是诱敌深入。”钱渊分析道:“三年前张半洲也玩了把诱敌深入,结果要不是王江泾一战,几乎被徐海牵着鼻子走,所以这一次,戚继光所率的义乌兵将是主力。”
“和三年前不同,徐海麾下没有那么多倭寇,顶多六七千人,而且其中一部分是去年被裹挟的青壮,战力不能和去年的倭寇主力相比。”
“只要戚继光能在宁波、绍兴一带顶得住,汝贞兄就有机会调动兵力困住徐海。”
胡宗宪转过身,目光狐疑,“说到底还是这个问题……你凭什么认定徐海会攻宁绍台一带?”
“其一,让戚继光这几个月老实一点,只要倭寇没有攻城略地,别弄出什么斩首千余的大胜。”
“其二……”钱渊抬头正视胡宗宪,“那就是我的事了。”
胡宗宪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但心头大震,这句话代表着钱渊在徐海身边埋的暗子……地位很高,甚至能影响徐海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诱徐海入彀,这是钱渊在桐乡县一战之后就有的想法,经过这几个月的思索,渐渐打磨成型,甚至他已经递了口信给父亲和兄长。
徐海这块拦路石实在应该搬掉了,倭寇对东南的侵害太大,也对钱渊即将准备开始的开海禁通商的各种计划准备有着极强的阻碍,徐海不死,什么都无从谈起。
胡宗宪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不定,喃喃道:“毕功于一役……徐海此僚狡诈异常,倭寇又善于海战,乘船飘忽不定,只怕没那么容易……一旦大败,徐海离海遁去,怎么办?”
钱渊拾起茶盏抿了口,笑道:“今年的明前龙井多送些过来。”
看胡宗宪神色不善的模样,钱渊安之若素坐在那,“一个多月前,京中突传浙直总督胡汝贞欲招抚倭寇头目汪直,甚至传闻两人为乡党,多年前结识,至今仍有联络,意欲裂土而封……”
抬头看了眼胡宗宪,钱渊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汝贞兄,这番话堵在心里多难受,小弟就替你说了吧?”
毫无疑问,胡宗宪颇通权谋,如何不知“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联络汪直是如何隐秘的大事,除却总督府之外,隐隐知晓此事的只有钱渊一人。
去年京中御史上书弹劾,胡宗宪立即锁定了钱渊,但这番话在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两次大捷,之后又巡按浙江的前提下,是说不出口的。
钱渊哈哈一笑,起身道:“的确是钱某放出的风。”
回应钱渊的是胡汝贞的黑脸和沉默,但他并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口出恶言……钱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胡宗宪心里保留着微弱的希望,他一定有理由。
“嘉靖二十七年,第一任浙江巡抚朱子纯擒杀许家兄弟、李光头,但被朝中闽浙逼杀,之后汪直于沥港立旗,号五峰,再之后沥港被毁,徐海横空出世。”
“如今倭寇大致是汪直四成,徐海三成,剩下三成是散兵游勇。”
“徐海不过率三成倭寇三年内三度大举入侵,劫掠数府,东南各处无不苦苦支撑,汝贞兄提编数省,还要截留两淮盐税……”
“都是为了汝贞兄着想啊。”钱渊一副殷殷关切的模样,“徐海死,汪直复侵,到那时候,汝贞兄怎么办?”
“要知道汪直可是在倭国占萨摩洲之松津浦,自号徽王,麾下数以万计,难道还要继续打下去?”
“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招抚汪直是最合时宜的一条路。”钱渊叹道:“而现在,到时候了!”
胡宗宪眉头一挑,“最合时宜……但朝中科道言官不会这么想,展才年幼,不知言语亦能杀人。”
“所以,钱某不是为汝贞兄挑破了脓包嘛。”钱渊脸上笑容依旧,“汝贞兄啊,关键是……到时候了!”
胡宗宪被前半句话气得手都在发抖……你好心替我挑破脓包,就是在朝中散播我和汪直勾结的流言蜚语?
倒是没看出来,你钱展才居然是个泼皮!
但后半句话让胡宗宪冷静下来,他思索片刻后猛然转头盯着钱渊,“展才,你的意思是……”
“适才,汝贞兄问,‘若徐海遇挫离海遁去,何如?’”钱渊悠然道:“一来是同乡,二来这几年也有来往,三来五峰徐海颇有仇怨……汝贞兄以为,汪五峰会帮这个忙吗?”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钱渊希望胡宗宪勾搭汪直,在徐海遇挫欲逃的时候,断其后路,以毕全功。
胡宗宪脑子飞快的转动,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第一,钱渊能影响徐海,但没办法影响汪直。
第二,钱渊敢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议招抚汪直,必然京中有所动作,或许放出流言就是一部分。
第三,汪直的确有可能帮这个忙,和徐海开战年许,倭寇四处肆掠,海贸几乎完全断绝,汪直为此跳脚。
……
最后,胡宗宪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他最后确定,原本以为这一趟来台州是来做交易的,没想到自己是送上门给钱渊敲竹杠的。
能秘密联络汪直,这本是胡宗宪的砝码。
但在钱渊大肆传播之后,这成了胡宗宪的软肋……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对方能做什么,但胡宗宪能确定这一点。
第439章 转折
外间已是天黑了,胡宗宪亲手点了两根蜡烛,烛光映射在他的侧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汝贞兄,招抚汪直是必然的,放些消息出去,这未必是坏事,再说了……”
钱渊的话说到一半住了嘴,对面的胡宗宪向来没太多表情的脸上已经一片寒霜,眼里透着怒火。
“这等事只能做,不能说,一旦泄露,朝中科道言官必然上书弹劾……”胡宗宪压着心头怒火低声问:“展才,何以如此不智?!”
钱渊笑了笑低下头,“汝贞兄,汪五峰会帮忙吗?”
良久的沉默后,胡汝贞才低声道:“不好说。”
“嗯?”
“嘉靖三十年,汪直得浙江海道副使丁湛、李文时默许开海禁通商,与官军水师合力剿灭倭寇头目卢七、沈九、陈思盼。”胡宗宪木然道:“所以招抚其实对汪直的诱惑力并不大。”
“除非许诺开海禁通商?”
“不错。”胡宗宪用眼角余光窥探着身侧青年的神情,“否则只能虚托其名,诱其上岸,控于手中……”
“此事不可能保密,一旦为人所知,朝中科道言官必然上书弹劾。”钱渊笑道:“汪直若死,麾下数万倭寇必然上岸侵袭……噢噢,现在未必是倭寇,大部分应该算是海商
但一旦汪直身死,也意味着朝中决计不会开海禁通商,那些海商只能化身倭寇,那就麻烦大了,汝贞兄,钱某说的可对?”
胡宗宪没吭声,不知道在心里琢磨什么。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钱渊起身来回踱步,“嘉靖三十三年,钱某与汝贞兄在苏州码头官场相遇,之后食园多有来往,相交投契,颇为默契。
自汝贞兄与赵文华相交起,钱某便知,东南虽有文武干才,但平倭者,必胡绩溪。”
“嘉靖三十三年末,倭寇胁余杭、北新关,汝贞兄力劝赵文华出城迎战,临平山一战大获全胜,那是钱某第一次和汝贞兄并肩作战。”
“嘉靖三十四年,钱某于徽州府被倭寇裹挟,汝贞兄先后两次遣兵相救,这情分,钱某如何能忘?”
“为平东南倭乱,多少人轻抛头颅,多少人洒热血于乡梓,多少人家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