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莫先生笑了一下,倒是多打量了沈渊几眼。
在这之后院子门也开了,出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小童,有十一二岁上下的样子,开口便问大家的来意。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纷纷说完了之后,这个小童儿随即便进去禀报,没过多久就回来说道:
“两位求字画的先请回吧,眉公说在扬州这里最多还能逗留两天,仓促之间不及作画,两位抱歉了。”
“其余的朱生请跟我进来,前厅待茶。”
那两位商人听到陈眉公婉言谢绝了他们,也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而其余的几位则是跟着那个小童一起进了院子。
本来沈渊走到了最后,却见那个小童把几个人请到堂下奉茶之后,随即向着沈渊说道:“沈先生是吧?您先请!”
沈渊闻言就跟着小童继续往里走,而这时,他身后那三个人却小声嘀咕了起来。
他们刚才也听到了沈渊通报姓名,看到这位沈渊先生年纪轻轻还没穿着儒衫,怎么就眉公让他先进去了呢?
要说沈渊背景深厚?可是陈眉公风骨天下皆知,也不至于因为出身高低,就对沈渊另眼相看吧?
“看来弄不好是世代的交情!这个沈渊居然还说昨天才偶遇陈眉公,显然是说话不尽不实……”
他们这几个人的议论,沈渊也听不到,不过这天宁寺的后院倒是清雅,当沈渊转过了前面的厅堂,后面的小院就更显静谧幽深。
随即沈渊就看到几株硬朗古拙梅树下,陈眉公正穿着一身家常的灰色便袍,手里端着一盏茶,仰起头用手指蘸着茶水在那儿洗眼睛。
陈眉公一身随意淡然,倒是跟那几株古梅极为相似,似乎这天地虽大,他只要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也就足够了。
等他洗完了眼睛,见到沈渊前来,陈眉公笑着点了点头,让他在院子里坐下,眉公也坐在了他对面。
只见他笑着向沈渊问道:“澹台灭明是几个人?”
沈渊一愣,随即他意识到这是陈眉公在考校他的经文功底,于是老老实实地答道: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是一个人。”
这个澹台灭明字子羽,是孔子的弟子之一,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就出了“以貌取人”和“行不由径”两个成语,这个问题对于沈渊来说可谓是极其浅显的了。
随即陈眉公又笑着向他问道:“‘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这句话你怎么解?”
这个问题考校得就比较深了,沈渊知道现在可不是卖弄学识的时候。像眉公这样的大儒,他可以接受你是一张白纸,却最讨厌长歪了的树……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是因为尧舜以仁爱对百姓,百姓是真心服从的。”
“而桀纣暴虐残忍,对百姓不好,所以百姓不得已而服从。所以这两者一个是发自真心,一个是不得不从。虽然都是‘从之’,但两个‘从之’却不一样。”
“……你觉得还有更深的原因吗?”陈眉公听沈渊把把这句《大学》解得端端正正,他又着向沈渊问道。
沈渊听到了这话,心里又想了想。
说实话从这个问题里,沈渊可以从暴君的角度到百姓的群体心理学,说出一大堆学问来。但是他却知道,现在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
于是沈渊低头说道:“更深的原因是一定有的,但是学生见识未到,对夫子的微言大义没有更深的领悟。”
“有些事,怕是只有入世读书才知道……”
“好,”听到了沈渊的这句话,陈眉公轻轻地吐出了这个字:“入世读书……说得好!”
此刻陈眉公的心里,对这个年轻人也是十分惊诧。当然沈渊的学识并不算什么,但是他昨天那番做官的言论,却足以让人振聋发聩。
而今天他说的这“入世读书”四个字,陈眉公在此时细想起来,更是觉得这个叫沈渊的年轻人在心境上看,竟是浑金璞玉一般!
因为普通的读书人,不管他们怎么爱好道德文章,终归都是把儒学当做一步登天的阶梯来看的。
以至于他们考上了功名之后,自然会忙于世俗之务,绝大多数更是沉迷于权柄财物,哪里还有人再去用心体悟孔孟之学?
第190章 一部经史乱截搭、未作破题、我由天下
陈眉公知道,甚至就连孔子自己都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也就更说明了这是在所难免的。
可是沈渊所说的这“入世读书”,分明是说学习了孔孟之道之后,若是有什么不能理解、不能参透的文章。等你在人世间历练了之后,再回来仔细揣摩,就会知道圣人著述里真正的含义了。
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单就有这一份心思,已经是难能可贵!等这两句考核过去,如今的陈眉公对沈渊的学问底子和他的人品心性已经有了把握。眉公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很盼望看到这个年轻人将来的模样!
……
于是陈眉公笑着说道:“你可以做我的入室弟子……”
霍!沈渊听到这句话,连忙起身叩拜!
陈眉公何许人也?竟然一开口就要收他为徒!这个老人心思旷达纯正,由此可见一斑。所以沈渊这次行礼,拜得真是心服口服!
此时的陈眉公淡淡地笑着说道:“咱们不用拘泥那些俗礼,我在扬州也待不了几天。”
“等过几日我回去之后,你只管到华亭来找我,咱们再正式拜师……在这几天之间,你先自己学学时文八股的破题,有所得也可以再来找我。”
“学生遵命!”这时的沈渊就不能坐着说话了,而是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等着老师的教诲。
陈眉公继续说道:“说起这时文嘛……你要先从破题开始”。
“在万历之前,破题一般都是三、四句,可是当下的破题却只能用两句了。破题有忌讳,不能连上犯下,和上文重复称连上,和下文同意叫犯下。”
“破题要流利、要大雅、要自然,要以古律为先。大题破题要简约大气,小题破题要自然灵动。”
“你现在面临的县试,考官们并不严厉,他们阅卷时其实就是看你这破题两句。”
“这两句你要是破得惊才绝艳,那这篇时文就肯定能过。要是你破题平庸之极,就算你后面写得再好,也容易名落孙山。”
“所以你要记住,这破题两句是整篇时文最重要的部分。应当高屋建瓴、提纲振领,相当于是看人先看双眼。”
“所以这破题一旦做出来,下面的整篇文章就要跟着它走,这叫做:未作破题,文章由我,既已破题,我由文章!”
“这几日,你第一步先在四书里试作小题破题,等你作好了小题,大题八股那就是迎刃而解。一般县试里不会出截搭题,所以这个你先并不用管……你家里有读书人没有?”
“家父中过举人。”沈渊闻言,立刻答道。
“那就最好,”陈眉公随即笑着说道:“破题偏不偏,令尊一定是能看得出来的。你每天最少要破三十道四书小题,先拿给你父亲看。”
“等回头等到咱们在华亭见了面,我在考校你学破题的进度不迟。”
沈渊听到这话,立刻重重点头答应了下来。
其实陈眉公说的这种截搭题,在明朝的科考考场上是百分之百会出现的,在童子试之后,沈渊就要学习在这样的命题下做出时文。
所谓的截搭题,就是因为四书五经一共就那么点儿数量,考试的时候是非常容易重复的,考生也往往能尽可能地把题目全都试做一遍。
这样的话,大家都是照着自己的腹稿抄写,自然起不到考试的作用,于是就有了截搭题这种东西。
在明朝以后的科举应试之中,出题者往往会在四书五经里面,任意摘出两句,拼成一句作为题目,这个就叫截搭题了。
虽然这可以最大程度上的避免考生提前有所准备,但是这两句经文却往往意思毫不相干。就类似咱们后世相声里说的:“虽然不是好买卖,一夜夫妻百日恩”这种情况。
而这样的题目,考生却要把它们两句的意思,想办法汇合成一篇有含义的文章……你就知道考试的时候,多容易让人精神崩溃了!
好在沈渊目前参加的县试里,基本上是考验学童的基础,所以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而沈渊也早就知道了破题对八股时文的重要性。
所以他自然是把老师留下来的作业牢牢记在心里,准备回去之后苦苦练习。
在这之后,陈眉公就让沈渊先去自学,等下次这俩师徒见面,估计不是几天以后在这里,就是在华亭了。
华亭就是现代的上海松江,和扬州有运河长江相连。五百多里水路顺江而下,要走两天的时间,这下子沈渊估计可有得跑了。
等到沈渊要走的时候,陈眉公还感慨地说道:“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孩子,可是越聪明的人,也越容易走歪路。”
“你之前说的做官之道和入世读书,在你将来有了成就之后,你可不要忘了。”
“弟子绝不敢忘!”沈渊也诚挚地答应了一声,之后这才转身离去。
……
此时的沈渊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不免暗自激动。
在他来之前,他是为陈眉公的名称和才华动容,而现在他却对这个老人,那种纯粹而正直的性格暗自佩服。
就像刚才眉公刚才说的那句话,让他沈渊不要忘了做官和儒学的初衷,这位老人显然是看得极其深远。
他是担心沈渊在科考中步步登高,一旦踏入这万丈红尘之后,就会被世间繁华所迷,渐渐忘了现在的初心。
他担心自己灵魂深处那些闪光,会被将来的生活磨灭掩盖。他收下自己为徒,是真的想给大明朝添一个珍爱百姓的好官!
“我不会迷失在那里面,这一点我清清楚楚,但你却不知道……”这时沈渊,心中暗自感慨道:
“我要做的那些事,或许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
……
沈渊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等候的童子随即让那位莫先生也进去。
这时那个姓莫的书生,眉开眼笑地从怀里拿出了那封书信,然后躬着身态度谦卑地走了进去。
之后沈渊还向小童问了几句眉公老人家在华亭的住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还有他平时喜欢什么样的茶酒饮食之类的。
小童听说眉公老人已经答应收沈渊做入室弟子,他的态度也一下子恭敬起来。
第191章 偶遇小人谅难见、怒向妇孺、文昌阁前
就见小童向着沈渊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说眉公要收你为徒,那沈先生下次到华亭拜见眉公时,最好依着古礼带束脩来,才算是正式拜师。”
“这束脩一共是六样:芹菜寓意勤奋好学,莲子意为苦心教育;红豆意为红运当头;枣子意为早早高中;桂圆意为功得圆满;还有十条干瘦肉,才是束脩二字的原意。”
“我怕你们扬州和华亭的规矩不一样,所以才嘱咐你一句。”小童声音清脆地向沈渊说道:“万一你要赶一头活猪过去,那岂不是被人笑死了?”
“扬州倒也没这样的规矩,”沈渊听见这句话,心里也一个劲儿地想笑,不过他还是认真地把这些东西记了下来。
“那我走了,你辛苦。”之后沈渊向着那个小童示意,就要转身离去了。可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后面的小院里,传来了一声怒斥……
“滚出去!”
就听里边“叮呤咣啷”一阵乱响,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沈渊一看,正是刚才那个姓莫的秀才!
只见他脸色一片惨白,朝外跑得狼狈不堪。在他的手指间还夹着那封打开的书信,除此之外还在双手里一左一右,攥着两锭金灿灿的元宝!
看这分量,分明是五十两一锭的,两锭加在一起就是百两黄金。
沈渊一看就明白了,这家伙大概是想投在陈眉公的门下,借机博得一个大家门徒的好名声,于是他不知道从哪儿求来了那封推荐信。
估计他还生怕这封信不够分量,于是又拿了百两黄金过来,看来是想求陈眉公收他做一个记名弟子。
就算没看见他现在这狼狈样儿,沈渊也能猜到他这么做会是什么下场。人家陈眉公连朝廷命官都不愿意做,皇帝亲自召见他都不去,他还能在乎你这点儿黄金?
所以这个姓莫的,这次不但没能拜师成功,反而还激起了眉公老人家的愤怒。这个姓莫的进去还没等说上两句话,就被踢出来了!
此时这个莫秀才一边气急败坏地整理衣裳,一边忙不迭地把黄金往怀里揣……也真难为他,刚才是怎么把这么沉的东西带进去的。
一见他的样子,小童和沈渊都默契地没有搭理。见到沈渊正向他告辞,小童儿还不放心地向他叮嘱道:“你能早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