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这院子里面草长得比外边儿还高,前面一座破旧的官厅,门楣破旧脱落,柱子红漆斑驳,就像是鬼片儿片场似的。
院子里围绕着四面墙根儿底下,堆着数之不尽的硕大铁锅!
这些锅小的直径也有三尺,大的立起来足有一人那么高,无一不是破破烂烂,上面生满了黑红色的铁锈。
铁锅几乎个个都烂穿了,大一些破洞,甚至能让一个人直接钻过去。
沈渊前后两辈子都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破锅,心里不由得大为惊奇。
此时院子里站着一个年轻的衙役,手里拿着一个牛筋制成的弹弓,正在用石弹打这个宽敞院落里面的鸟雀。原来刚才那一阵当当的金属声,就是这么发出来的。
在廊檐下破旧的石阶上还坐着一个人,他把袍子前襟儿撩在自己的双腿旁边,眼前放着一个盆,里面放着四只猪蹄。
至于第五只猪蹄,这时在他手里拿着,这家伙正在聚精会神地用镊子拔着猪蹄儿上的猪毛。
看来他的眼神还不太好,脸都要贴在猪蹄儿上了。
这哪里还像个衙门啊?沈渊啼笑皆非地心道:这简直就是老百姓家里的后院儿!
……
一见到沈渊他们就来,那个年轻衙役立刻收起了弹弓,而那位猪蹄老兄则是飞快地把猪蹄放回盆里,“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找穆大人……”沈渊一看这俩人在上班时候偷懒儿,露出了被人当场抓获的窘迫神情。他连忙解释道:“沈玉楼先生是我族叔,他让我过来的。”
“哦!不是外人不是外人。”这时那位猪蹄儿大哥连忙撩起袍子,一边擦着自己的手,一边朝着沈渊走了过来。
等到离近了,沈渊一看面前这人身量还挺高,长得瘦瘦的就像一根枯枝。
他年龄不到四十岁,头发略微有些蓬乱,看他脸上的样子,就和路边儿一个平常等活儿的马车夫也差不太多。
“我就是穆七江……先生怎么称呼?”
穆七江抬起油乎乎的双手向沈渊拱了拱,看样子不但没什么架子,而且越看越像车夫。
沈渊知道他是盐运司的知事,专门负责稽查私盐,人家也是正七品,跟他老爹沈玉亭县令可是同级。
于是沈渊连忙见礼,口称穆大人。
之后穆七江连忙让人搬了一把椅子,向沈渊苦笑着说道:“我的官厅里时不常就会顺着房顶往下掉土,别再污了沈先生的头发,咱们就在外边聊吧!”
“行行行!”沈渊连忙点头,顺便把手里的帖子递了过去。
穆七江接过来看了看之后,又把帖子给沈渊退了回来。之后他脸上带着歉意说道:“您看我这边也没预备什么茶点,没法招待小沈先生。”
“咱这是个清水衙门,要不是徽商沈大官人还常来派人走动,只怕比现在的模样还惨……让您见笑了。”
“没有没有。”沈渊连忙摆了摆手。
据他看来,这个穆七江既没有所谓的官威派头,说话又是亲切随和,显然是个很好打交道的老好人一类。
对于这样的人,沈渊自然会把姿态放低,这是他的习惯。
然后当穆七江听说了沈渊的来历,是要打听那些私盐贩子的内情,他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您想知道什么?”穆七江苦笑着说道:“我敢说满扬州城,除了那些真正贩私盐的,这就我们这衙门口对那帮家伙最熟。”
“他们都是什么人?平常怎么行事?势力大小如何?平常都在哪里聚集和活动?这些穆大人都知道吗?”沈渊笑着向穆七江问道。
“那帮贩私盐的家伙啊……”穆七江又看了看他那一盆猪蹄儿,显然他担心错过了饭点儿。
沈渊连忙摆手示意没关系,于是穆七江又抄起一个猪蹄,一边专心致志地拔毛,一边信口说道:
“这帮家伙基本上是一些泼皮破落户,没有了生计铤而走险,才干起了这个行当。按照咱们大明律,要是贩私盐超过五十斤,抓住了就是秋后问斩!”
“所以他们干得都是杀头的买卖,从入行的那一天开始,过得就是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
“这些人的获利丰厚,他们里边有醉生梦死的,一赚到钱就是胡吃海花,四处赌钱逛青楼。也有些有野心的,用赚到的钱扩充势力,搜罗兄弟,像雪球似地越滚越大……”
“他们平日里就跟普通的老百姓一模一样,只有走货的时候才悄悄地聚集在一起。然后或是用骡马驮负,或者是挑着担子推着小车运盐。”
“他们把私煎户那里收来的盐,一路运到外省去卖,只要一出两淮,他们用来收盐的钱就可以翻上十倍!”
“之后每一省都有各自的私盐贩子,他们对自己家乡附近的道路和人头都很熟悉,这样一站一站的,他们就把这些私盐卖到了天南海北。”
“这里边势力小的有三五十人一伙,大的也有三五百人一帮的。他们中间的大首领,叫做盐把头……”
“每个盐把头都和他最得力的手下结成异姓兄弟,然后他们的手下又和下面自己那一伙儿十来个人,会再次结拜。”
“这样一来,这伙私盐贩子就全都是歃血为盟的生死弟兄。他们斩鸡头烧黄纸,立下约定谁也不许背叛,所以集结起来十分凶悍。”
“哦……那您刚才说的私煎户是怎么回事?”沈渊点了点头,又向着了穆七江问道。
第292章 一顶乌纱换几钱、武力不敌、肆虐私盐
“您看见那些铁锅没有?”就见穆七江指着墙角,成百上千的铁锅说道:
“咱们大明朝的官盐,都是官办的盐场里出的,就像我们盐运司,就有专门的的盐场大使管着盐场,还有仓大使负责仓储。这些官盐后来就会卖给你叔父沈玉楼那些盐商。”
“当然了,那些私盐贩子没有盐引,我们官盐场的盐是绝对不会卖给他们的。”
“所谓的私煎户,就是住在海边上的那些渔民农民,他们为了挣点钱维持生计,平时就偷挖盐滩,积聚卤水,趁着晚上拿着这样的大铁锅煎盐。”“这些人煎出来的私盐为了好卖,往往比官盐的质量要好上一截。不过那些盐卤水会让铁锅锈蚀得飞快,所以一口锅没过多久就烂穿了。”
“这些破铁锅就是我们稽查海边的那些私煎户的时候,从他们那里收缴过来的。现在我们的盐运稽查司,也就是干点这样的活罢了……唉!”
看到穆七江愁眉苦脸的样子,沈渊好奇道:
“穆大人请恕在下直言,像是这样稽查私盐的活计,无论是私盐还是犯人被你们抓到手里,那可都是来钱的道道儿啊!怎么咱们这稽查司还会破败成这个样子?”
“你是不知道,那些盐贩子谁惹得起?”就见穆七江把一只猪蹄“啪”的一声扔到木盆里,随手又抄起另一只猪蹄。
随即他手上拔毛的力道也加大了许多,就像是把那些讨厌的猪毛,当成了私盐贩子一般。
只见他无奈地说道:“那些私盐贩子犯得是重罪,一伙人又是上下一心,最少也是五六十人聚在一起,贩私盐时还背着钢刀长枪!”
“这些人见着稽查私盐的就拼命,我们这些官面上的人也都是爹生娘养的,犯得上跟他们拼命吗?”
“所以我们也就是跟那些私煎户起劲,或者有那些三个两个不开眼的,在行李里夹带私盐的我们才敢管!”
听到了穆七江的话,顿时解开了沈渊心中的一个谜题。
原来他一直在想,就凭几十上百个私盐贩子,又怎么可能把私盐一直运送到千里之外去?
却原来这帮人根本不是一路穿过各省,而是一站一站地接力运送。在每一个省里面都有熟悉当地情况的私盐贩子,甚至每省中间还被分成数个路段。
就这样一来,他们各自就赚自己的一份钱,层层扒皮之后,在各自的地段儿一边贩卖,一边往更远处转运。
甚至一直运到极远处的目的地后,最后一站的私盐贩子依然还有钱赚!
沈渊心道:原来这些人用得是这种蚂蚁啃骨头的招数,在利益驱使下,还真是什么稀奇的事儿都有!
现在沈渊也知道了,这些私盐贩子团伙的人数不少,战斗力也是极其凶悍。另外他们手上有着海量的银子,更是让势力膨胀到了无人敢惹的程度。
不过这无人敢惹,也并不是他们有多厉害。
想到这里,沈渊的心里冷笑了一声,又笑着向穆七江问道:“这样的私盐贩子,我就不信咱们衙门管不了。”
“不管怎么说,您在这里多少能分点儿吧,怎么也不至于把咱的衙门搞成这个样子?”
“怎么就不至于?”穆七江抬头看了沈渊一眼,又苦笑着低下头去,他当然明白沈渊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要是官府有意打击,连反贼都能剿灭,又何况是这些贩私盐的?之所以淮扬一带的私盐如此猖獗,还不是官府里有人吃着私盐贩子的贿赂?
不过这些钱,显然没有分润到穆七江他们这个层次上,才弄得他们这么一副精穷的样子。
只见这位稽查知事气愤地说道:“原本盐运司在设立的时候,管的是金山银海一般的盐业,上面又没有个长官监察治理,可不就非乱套不可吗?”
“这几年朝廷接连在好几个地方动兵,国用不足才想起了盐务这块大肥肉万万不能丢。”
“于是朝廷便在两淮、两浙、长芦、山东、河东,这五个地方设置了五个巡盐御史,专门用来稽查管理各个盐运司……然后你猜怎么着?”
“又多了一个分钱的人!”沈渊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所以这盐务朝廷越管越乱,在私盐买卖上吃饭的官员也越来越多。”
“到最后,你们这些直接负责稽查私盐的,反倒一点儿油水都见不着了是不是?”
“没错!”穆七江愤然说道:
“我这原本是最挣钱的官职,结果弄成了现在这般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局面。要不是还有几个固定的俸禄拿,鬼才来当这个官儿呢!”
“原来如此。”沈渊也笑着点了点头,只见他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了两锭银子,总共加起来正好是五十两,不动声色地放在那装着猪蹄儿的木盆里。
“那您能跟我说说,咱扬州最大的一伙私盐贩子,我能到哪儿去找他们呢?”沈渊笑着向穆七江问道。
穆七江看到沈渊放下的银子,当时就是面露喜色。可是当他听到沈渊的问题之后,却是苦着脸向沈渊问道:“小沈先生,您问他们干什么啊?”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您无论有什么事儿都最好别跟他们扯上关系,那可是一群亡命徒!”
之后穆七江在沈渊的反复追问下,终究还是摇着头说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是真不知道啊!”
“要知道那些私盐贩子,就跟朝廷通缉的要犯差不多。他们虽然势力庞大,但是也怕哪个官员突然抽风,嫌他们孝敬的银子不够多,一股脑把他们给端了。”
“所以这些人行动诡秘极为小心,活动的地点也是谁也不知道,我哪能知道?”说到这里,穆七江觉得白白领受了沈渊的银子,未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抬起油乎乎的手,把银子又从木盆里捞了出来要往回塞。
“交个朋友,交个朋友!”沈渊看着那两锭油腻的银子,连忙谢绝,之后就要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沈渊还向穆七江询问,不知道他现在稽查私盐的手下还有多少?能不能拉得出来,还打不打得动?
第293章 攻防之势至此换、巧觅敌踪、扬州寻遍
穆七江闻言,却慌忙摆手道:“我一听到你打听最大的私盐贩子,就知道这里准没好事!”
“少爷您见谅吧,这事儿您打死我,我也不往里掺和!”
看着这个对待猪蹄儿比对待自己公务还上心的稽查官员,沈渊也真是一点招儿都没有,他只好带着苏小棠和赵原就此离开了盐运司衙门。
……
经过了这趟的查访,沈渊并非是一无所得。他好歹知道了那些私盐贩子心狠手辣,武力很高,而且还是行踪诡秘。
沈渊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向着蓝姑娘和秦玉虎他们说了之后,大家听了也是紧紧皱双眉。
看起来沈少爷对这些私盐贩子的了解更加深了一些,可是想要找他们的行踪却还是不容易。
此时的秦玉虎也一觉醒来了,他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之后却是眼前一亮,随即看着门外向沈渊笑道:“那个吴大鼻子来了。”
“这家伙江湖经验丰富之极,要不少爷问问他有什么辙没有?”
果然他话音未落,就见吴六狗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进厅堂就满面春风地笑着向沈渊道谢。
……
至于他向沈渊致谢的原因……原来沈渊深知上一次案子里,吴六狗往返奔波不但甚为辛苦,而且起到了关键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