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要往上房去报备一声,锦华却抢着去找祖父了。
笑话,祖父的气现在正没处撒呢,娘要是去了不正好撞在枪口上?娘那性子可受不了这个气,到时候不免要回上几句嘴,若是惹得祖父正发起脾气来,下场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呢。
还是我来好了。
刘老爷果然黑着个脸独自坐在屋里品茶。他身上穿着青布薄棉袍子,直映得他的脸色更阴沉了。
因为他不喜欢丝绸的衣裳,所以常年穿棉布。但是,这棉布可不是二奶奶她们自己弹棉花、自己纺线、自己牵机、自己织的那种比较厚重的、花纹简单的粗棉布,而是从县城里的大店铺里买来的上好的松江棉布,夏天穿在身上,既吸汗又透气。
外面大好的晨光,平常这时候他应该正在侍弄他心爱的菜园子。
看见锦华缓步进来,躬身施礼。刘老爷从鼻子里低低哼了一声,算是听见了,眼睛却不看她,依然盯着自己手里的紫砂壶。
锦华不慌不忙的把要求一提,便看着祖父开始了等待。
在乡下,家境略好些的妇人讲究些的也自律甚重,轻易不出门。不太重规矩的五六天出一趟门倒也并不算出格。
本来,二奶奶只需要随便找个人报备一声就行了,但是,因为要用到家里的牛车,所以,必须要经过老爷子点头才行。
刘老爷像惯常一样垂着眼皮,看不清情绪,却不说话。
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起来。
锦华知道,他在用这个方式对自己施压,试图使自己屈服,让一切重新回到以前他所能控制的时候。
然而,锦华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受到冷遇似的,又笑着提醒了一句,“祖父?”笑得很是真诚,很是热情,仿佛自己跟面前的这人一直就是这样的祖孙情深一般。
刘老爷被这逆耳的一声叫得,突然烦躁起来,嫌恶的瞪了锦华一眼,大声道,“去去去,既然要去就快些去吧,别站在这里碍眼!”
锦华却没有身为被训斥者的自觉,脸上笑容不减,“谢谢祖父。”说完一溜烟的转身走人,生怕他再乱发脾气乱训人。既然达到了目的,那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前脚刚出了祖父的屋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脆响。是杯子摔在了地上。
锦华吓了一跳,也没回头,脚底下反而走的更快了。
二奶奶有点紧张的在院门外来回踱步,见她出来忙问道,“如何?”
锦华笑着朝她做了个一切顺利的手势。
二奶奶见她满脸笑容,狐疑道,“难道你祖父没有为难你么?”
“没有。”锦华大摇其头,“祖父态度好得很,亲切着嘞!”说着话一脸的促狭。
二奶奶知道她没说实话,但看她心情很好,便也放下心来,只斜眼嗔她一句,“鬼丫头!”
等五爷爷套好车,二奶奶已经把几个铜钱递给了他,脸上带着客客气气的笑容,既不谄媚,又不居高临下,“五叔,今儿要麻烦您了,可能中午还赶不回来,您中午就自己买些吃食将就将就吧。”
刘老五愣愣的把钱接了过去,半天没缓过神来。这是二房给自己的赏钱?破天荒的头一回啊!
锦华在一旁也是又惊又叹。
母亲出手果然大方得很,很有大户夫人的派头啊。可是,我的钱啊!
锦华心里一边哀号,一边又觉得,刚才那样说话的母亲真是派头十足,很有主母范儿啊。母亲原本就应该是过这种日子的人吧。手里有钱,而且这钱还是自己说了算!
前世里,母亲一辈子何曾有机会这样挺直腰背,大大方方的拿钱赏人,然后对人说过这样的话。。。
二奶奶上了牛车,高高兴兴的跟锦华谈论起要买的衣裳来,“像老爷子爱穿的那种薄棉布,夏日里穿着倒是舒服,只是观感上普通一些,女子穿的话不太容易出色。粗锻又太厚了,不透气又不吸汗。说起来还是府绸好一些,既好看,穿着又轻薄透气。”
看着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从未见过的光彩,锦华深深觉得,这钱花得值了。
佛祖让自己重生一回,难道就是为了改变母亲的一生?
二奶奶一路上都兴致很好的同锦华在讨论,布料啊,首饰啊之类,两个人越说越高兴。女人嘛,对美丽的渴求是永远不会停止的。
牛车走的慢,所以,整整晃悠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的功夫,才到了县城。从西门进去,就是一大片低矮的住宅区,屋檐低低的,几乎伸手就能摸到屋顶的茅草。
因为刘家的牛车车厢很是简陋,并没有帘子,倒是方便锦华往外凝神观看。只是她扶着车窗的手攥的都有些发白了。
曾氏见锦华自打进了城就一直朝着窗外看,也挤了过来问,“华,你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锦华忙收拾思绪,勉力的笑了一下,掩饰道,“我就是看着奇怪啊。人人都说城里头好,可是这城里的房子又低又矮,还不如我们乡下的房子住的宽敞呢!”
曾氏掩着唇笑起来,“你个傻孩子!城里怎么能跟乡下一样呢。乡下的宅基地不值钱,城里可不成,这地皮可贵着呢。再说了,西城这一片都是普通老百姓住着,连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何况要住好房子呢。再往东边走走,那才是富户们集聚的地方呢。”
锦华忙着掩饰自己的失态,便故意假装惊讶道,“娘,您懂得真多!”
曾氏笑了,“哪里是我懂得多,是我小的时候,你外祖经常带着你舅舅和我到县城里头逛逛,”曾氏脸上现出追忆和缅怀的表情,“那时候,日子过得可真惬意。到了城里,我要什么你祖父就给我买什么,银簪子啊,糖葫芦啊,小布偶啊,小荷包啊。。。你外祖对你舅舅很严厉,这些小玩意从来都不给你舅舅买,你舅舅面上不说,背地里却一直偷偷的翻我的东西呢。”
曾氏有点想笑,想想却又摇摇头,“那时候多好啊,可惜后来,你外祖就病了。。。我也再没有来过县城。原来,一晃这么多年已经过来了。。。”语气很是唏嘘,眼圈已经红了。
她不再说话,而是沉默着看着窗外,隔一会儿就听见她不断吸鼻子的声音。
锦华却顾不上劝慰母亲了,她转到了车厢的另一边车窗前,悄悄的把眼角的泪擦去了。。。
………………………………
三十六中秋2
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自己就是在那个低矮的屋檐底下一天一天度过的。
在那里日夜劳作,在那里殚精竭虑,在那里伤心绝望。
在那里与那人亲亲密密,在那里与那人争吵龃龉,在那里与那人渐行渐远。
在那里生下平安,在那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看护那个小小的人儿,又在那里,亲手把他送走。。。
曾尚才,是我太傻,居然梦想着能与你一心一意、相亲相爱直到白头。所以,当那个姓柳的女人进门朝我磕头的时候,我是恨你的。恨得要死。
只有经过了血与泪的教训,女人才会懂得,男人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女人总会犯傻,脑子里装满幻想,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男人的世界是不同的,他们的天地很宽广,不像女人一样心里只有男人和孩子。在男人心里,最重要的不是小小的后院,而是自己的事业,想要有一番大作为。而且,他们的后院里往往不止一个女人,因为喜新厌旧是男人的天性。
男人是女人的天。女人只是男人劳累时偶尔背靠的一棵树而已。
于是我梦醒了,醒悟了,不再痴痴的关注你的一个眼色、一句话语,我就放下了。因为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了恨。
或许,当我亲手把小菊送上你的床的时候,我就不再爱了。
可是,为什么我依然深恨你,不因为别的,只为曾经有那样一个柔弱的、可爱的,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
白白的皮肤,黑亮的眼睛,嘴唇红润的像花瓣一样,软软的叫着,娘,娘。。。。那个声音时时刻刻回荡在耳边,让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多么好的孩子啊,看见他就让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可是,如果他不是降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头,他是不是会活的久一些,活的高兴一些。。。没有病痛,也没有眼泪。。。
二奶奶黯然伤神,过了半天才注意到锦华也在低头抽泣,急忙三两下把泪迹擦干,俯身问询,“怎么了?”
锦华顺势把头埋在母亲肩上,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脸,只是哽咽道,“我替母亲难过。。。”
二奶奶用手轻轻抚着锦华的后背,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莫哭了,这就是命啊。。。如果你外祖还在,如果曾家没有家道中落,如果你舅舅还在,我又怎么会在刘家受这种腌?气。如今,老曾家只剩下我和你表哥两个人。可怜你表哥未等成年就父母双亡,连我这唯一的姑姑都依仗不了,只好寄人篱下,受尽冷眼。。。”
听着母亲话里头对那人的怜惜之情,锦华神色很是复杂。她一向都知道,因为娘家式微,母亲对她的那个侄儿是视如己出的,疼他跟疼锦年也差不了多少。
可是,母亲,您不知道。。。
牛车晃晃悠悠的,终于停下了。娘两个赶紧收拾好衣装、也收拾好心情下了车。
县城东片的鼓楼街上,是河滨县最繁华的街道。各种店铺鳞次栉比,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因为今儿是中秋节,好多人家,包括妇人,都出来或是玩耍,或是买些好东西过节,所以街道上人流如织,摩肩擦踵,很是热闹。
不少大的店铺或是富裕人家还请了锣鼓班子,敲锣打鼓放鞭炮。其中最惹眼的当然是狮子滚绣球了。
曾氏拉了锦华一把,“咱也过去看看。我都有十几年没看过舞狮子的表演了。”
锦华也好奇的跟着母亲挤入人群之中。这种玩意她只是以前听人说过而已,今天还真是开了眼。那些艺人技艺高超,闪转腾挪,让狮子跟着锣鼓点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
精彩的演出让两个人看的入了迷。
看了半天,两个人才过足了瘾,高高兴兴的从人群里头挤了出来,开始沿着鼓楼街挨家挨家逛起来。
可是,连着逛完了四五家店,两手还是空空如也。锦华的腿已经有点酸了,再看看身边跃跃欲试的母亲,不禁苦笑。
“娘,我腿脚已经酸了,咱别货比三家了,您还是赶紧选上几样定下来吧。”
二奶奶嫌弃的看着她,“瞧你那副没用的样儿!”她知道女儿如今皮实了,说上几句也不痛不痒的,反而用不着像以前那样说个话也提心吊胆了。
锦华果然只是不乐意的“切”了一声。
眼前这一间却是很大的一个店面,几乎顶人家两间铺子大,宽大的黑漆匾额上书古朴大气的“李记绣坊”几个大字。母女俩对视一眼,就是这里!
两个人都没想到原来李记绣坊就在这条街上,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家是一定要进去看看的。
两个人心里都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绣品卖的如何。
两个人有点心虚的迈步走了进去,立刻就有一个十几岁的小伙计笑脸相印,“两位夫人小姐,想买些什么?”
二奶奶勉强一笑,“随便看看。”
锦华一扯母亲的胳膊,小声道,“您怕什么?!”
可不是么?别人谁知道是自己绣的啊?曾氏也自失的笑起来。
两个人几乎都是一眼就在琳琅满目的绣品里头发现了自家的手笔。
俩人也不敢往近前去,就在附近徘徊,佯装看衣料。
铺子里客人不少,果然,很快就有人问起了那几件绣品,“这荷包多少钱?”
“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光啊!您一看就是行家里手,所以呢肯定是看出来了,这荷包用料虽然很一般,但这做工在我们店里却是首屈一指的。因此要比那些小店里的荷包贵上一些,整八十个大钱。”说着手里头比出“八十”的手势。
“喝,这么贵!”那位姑娘立时叫道。曾氏和锦华也都吃惊的对视一眼。
“当然了,一分钱一分货嘛!这个荷包你别看布料,你看这绣功,这并蒂莲花绣的跟活了似的,仿佛是盛夏时节刚刚下了大雨,花瓣上还存着水滴呢。。。”此处省略二百字。锦华暗自皱眉,这个小伙计嘴皮子可真利索啊。不过,母亲那个荷包确实绣的好,要不是囊中羞涩,自己都不舍得往外送呢。
那个小伙计嘴皮子没白溜,最后那荷包以七十个钱成交了。小伙计一副“我赔大发了”的极心疼的表情把荷包包了起来递给了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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