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说着,拍了拍卡的肩膀:“总之,可以算是一件好事吧,只是以后不要再这样莽撞了。”
卡有些忐忑:“这,陛下……”
“好了,开疆拓土了!”秦王政打断了他的话:“就不要计较那么许多得失了!你们都是功臣,是勇士,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就能把死了的人复活吗?后悔就能让已经发生的事情退回过去吗?做下去就是了!”
“你们是功臣,理所应当是要受到嘉奖的。”秦王政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看看能不能给你。”
“我……”卡犹豫再三:“陛下,我想……我是可以进入天下陵的吧?我有这个资格吗?”
秦王政点了点头:“你有这个资格的。”
“我想把这个资格让给别人,可以吗?”
秦王政一愣:“让给别人?”
“我母亲!”卡舔了舔嘴唇:“我母亲!她过去生病垂死,是您派了医师为她治病,又为我们分了田地,使我们一家有了活路,您与世人盟约,我们才有了饱饭吃,我如今娶了妻,母亲还活着,能为我带孩子。”
“我母亲一向敬重您,她是做梦都想见您一面,都想入您陵寝。”
“陛下。”卡屈膝跪下来,双手手背平放地面,额头触地,成五体投地姿态,磕出一声响:“陛下,请求您,将我的入陵资格,转赠给我母亲!”
第二百零六章 斩神圣 (十六)
秦王政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丈夫。
这个莽撞、尖锐、没有文化、不懂礼、也不知道何为敬畏的人,年龄上看着是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这个年龄,正是天真桀骜,正是不懂得世界的复杂和人心的晦暗的年龄。
他的眼中,可能一切都是简单的吧。
我做了对你好的事情,你就会感激我;我想要用我自己的利益换取别人的心愿实现,就可以做到。
秦王政以前没有过这种阶段,但这样的少年郎,他见得多了。
见多了,也就了解了。
这种人,很可爱。
假若世界上的人都是这种人,那世界该有多可爱?
“你要把资格转赠给你母亲?”秦王政想了想:“转赠肯定是不行的。”
“今年年初新拟定的法律,你没看过吧?”
卡被拒绝了,心中正黯淡,又有些怨气:“我才刚从草原回来,哪有时间去读什么法律?”
扶苏看着卡,如看死人。
世上没有人可以对秦王不敬!
尤其是他扶苏的父王,这一位秦王,威压人世,权盖天下。
但凡忤逆他的,都已经死了!
这个人,也不会例外!
秦王政被卡顶了一句,没有什么反应,而是蹲下来。
卡转跪为坐,坐在秦王政面前的地面,显得沮丧而无赖,像是条吃不到自己喜欢的狗粮的狗儿,带着怨气,又像是撒娇,想要吸引注意。
“入陵的资格,是不能转赠的,这是一贯的规矩,即便是我,在规矩制定出来之后,也不能破坏它!”
秦王政说着,又有转折:“不过今年新修订的法律里面规定了不能上战场的妇人、医师、农民、工匠、商贾等身份的人的入陵标准。”
“你母亲在家应该是在农会里面种地,看你的年龄,你母亲在农闲时候应当是哄孩子,和负责耕牛的饲养。”
“农民想要入陵,需要获得一次‘劳动模范’,或者在其他副业之中,对你们本地的农会有着极大的贡献,而后你们当地的农会经过投票,每年选出五个人,同样可以获取到入陵资格。”
“这法律,在正月初一颁布,如今,各地都应该已经知道了。”
“你们从草原回来,到我这里之前,应该也有十几天了,十几天的时间,还不够你去了解一部只有六百多个字的法律吗?”
“全国上下都该知道的东西,你说你不知道,可是我们明明已经提供了条件让你知道,你硬是不知道,还要怪我,想把气撒在我身上,这就不好了吧?”
说着,秦王政拍了拍卡的头:“想一想,这法律,你不知道,应该怪谁?”
卡愣了一下,心里的怨气也消散了,但转眼之间又有一股不忿。
他犹自嘴硬:“可是我不是很识字,那我不懂法律,也不能怪我。”
这样近乎小儿耍无赖的姿态实在引人发笑,很多人已经憋不住笑了。
“是是是。”秦王政叹气,转头去吩咐身边随侍的宫女:“去桌案上取几卷书来。”
那宫女掩口笑着,去拿了三卷书。
秦王政将书递给卡。
卡对书不感兴趣。
他双眼直勾勾盯着拿书的宫女。
柳叶眉,丹凤眼,凝波眸。
只一双眼睛就已经足够摄取卡这样气血方刚的少年郎的全部心神。
秦王政看了一眼,无奈地叹气,卷起书册,重打卡的脑袋:“行了,别看了。真的想认识认识,也大可以私下里聊一聊嘛,在我这里算是怎么回事?而且你身上这样脏兮兮的,佑娘她肯定也看不上你啊,还是回去洗干净再来与她说话吧。”
卡被打醒过来,有些脸红,低头不敢看那似乎名为佑娘的宫女,只支支吾吾,接过了书册,以之掩面。
“嘻嘻。”
周遭的宫人都窃笑起来。
“你们这些孩子啊,平日里不做训练的时候,还是要多读读书。”秦王政苦口婆心地劝说:“军队里也配备有专司教授你们文字的医师,有什么不懂得的,自可以去问他们,若是他们不愿为你们解答疑惑,你们大可以去报告官长……”
“咦!”
秦王政话还未说完,卡就一把将手中一卷书册掷在地上,并且不断用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擦手,似乎自己的手被赃污了一样。
秦王政皱眉。
“你这是做什么?”他难得有些生气了。
“怎么是这种教人欺负人的东西!”卡一脸嫌弃。
《剥削经》
书册上标定着书的名字。
这是已故太傅鞠子洲所撰写的东西,即便是最没有文化的老农都知道,鞠子洲这人蔫儿坏,他写的《剥削经》,更是教授人去欺负和剥削人的手段。
因此,这人在民间风评极差。
人们对于“天下陵”的唯一非议,也正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也葬在了里面。
他凭什么?
卡的态度,正是大部分兵士的态度。
他们注意到地上的书册是《剥削经》之后,也唯恐避之不及。
秦王政看着兵士们的反应,微微叹息。
“这种书才是你们最应该看的!”他弯腰,自把书捡了起来,拍拍书,怕它沾染灰尘:“你们都很不喜欢,都很怕这种东西,我也能理解。”
卡这些人,如今身强体壮的,说来杀人不眨眼,听起来凶悍无比。
但他们以前,都是被欺负的人。
对于那些欺负他们的人,对于那些欺负他们的手段,他们有着十成十的厌恶和畏惧。
这也是鞠子洲的著作臭名昭著的主要原因。
“你们受过了欺负,知道了那种苦楚,不愿意再受,也不愿意再想。”
人是感性的。
尽管道理很明白,大部分人也都知道,学了那些东西可能会很好,但他们感受到过巨大的痛苦,心理上有了阴影,即便前景再好,他们也不愿意再回想那些黑暗的经历。
“但是不去看这种书,你怎么能够知道以前别人欺负你们的手段和其中的原理呢?”
“假若我不在了,或者你们落单了,没有如今这样的团结的环境了,他们把你们单拎出来欺负你们之中的一两个人,你们却并不了解他们的招数,那又该怎么办呢?”
“那我就同他们拼命!”卡恼怒。
即便恼怒,他也不愿意去接秦王政手中的书:“我不愿意学这些欺负人的东西!”
他不想自己有一天变成那样的人。
这种抗拒十分坚定,也很是尖锐。
秦王政欣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老父亲一样的和善:“你若是孤身一人,自然是可以同他们拼命的,但是你儿子呢?你母亲呢?你总要顾忌他们吧?有了顾忌,你还好与欺负你的人拼命吗?”
第二百零七章 斩神圣 (十七)
卡被这一席话弄得哑口无言。
他这样年岁的少年郎心目中的世界是简单的,但也因为其简单,所以卡心目中的坏人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
他贫瘠的想象力不足以想象到自己的家人被针对的场景。
他单纯的认为,自己只要有过人的武勇,就可以摆平一切的敌人,让生活变得一帆风顺。
可秦王政是知道的:世界没有那样简单。
一件原本简单的事情,譬如拿钱买粮食给饿了的人吃,以期望他们能够温和下来,不因为饥饿而去四处走动搞破坏。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但复杂起来,钱从哪里来,粮食向谁买,由谁人拿钱去买,谁人运送粮食,谁人分发粮食,以谁的名义发粮食……种种事情,都会变得非常繁复。
应该拿钱出来的人可能没钱了。
本来盈满的库房忽然空虚了。
要人捐款时候,人人都变成穷鬼了。
拿刀子吓唬人的时候人人身上都有做兄弟拼杀时候的战争记号了。
哭哭闹闹一堂戏。
这种戏大家都知道是假的。
可是人类智慧的最高点恰是把这假的做成真的一样。
那些人类中的精英,用他们的个人智慧和物质资源,发动了一切的能力,把假的变成真的。
于是假的也真了。
最后戏演完了,但问题还是没解决。
连第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环节都没过!
智慧越高深,问题越是难以解决。
单纯的武力根本就没法儿应对这样的局面。
单纯者更无法想象其中龌龊百端。
就像现在的卡,和他的同伴们。
“还是学一学吧,知道了他们是怎么样欺负我们,才能够更有效的制止他们欺负人的行为,才能够把一些对人的轻微的剥削都剔除。”
“而且我们现在也并不安稳呐。”
“从我做秦王之前,我就觉得手底下的人不够用,到如今,我也依然觉得手底下的人不够用。”
“陛下有我们啊,您怎么会缺少人手呢?”鱼忍不住疑惑。
“有你们当然是好的,你们在,我可以举世无敌,想打哪一国,都不担心打不过。”
“可是打仗之外的事情你们能做吗?”
“我想在城外修一条路,直通草原,你们能为我选出合适的路径吗?”
“工人的衣食住行,需要有人统筹安排,以避免粮食不够吃、热水不够用,还要避免太大的浪费,其中计较,你们能做吗?”
“家乡里粮食丰收,税应当交多少?来年的田地该种哪一部分?施肥时候干湿比例是多少?医师们要更好的待遇,该给多少?”
“这些你们能做吗?”
劈头盖脸的问题把所有人都问懵了。
秦王政于是温声说道:“你们如今都是做不了的,要做这些,需得有学问,需得识字,需得有学问。”
“但现在,我们这边,有学问的人够吗?显然是不够的。”
“所以我们每年都要拿大批的黄金,拿大批的精美的漆器、铁器、玉器、绸缎、雕刻、粮食去外国请人为我们做这些。”
“但是外面请回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安民县的季霄,六年骗了十一个少女身子。”
“经喻县的陈弗,吃用了两百多人的花销去为自己买各种绸缎、漆器、玉器。”
“宁州县的齐喻,爱给人治病,来我们秦国四年,治死了二十来人。”
“还有咸阳,我眼皮子底下,吏室的讲师韩非,仗着皮相好,住在一个寡妇家里吃了她两年多,出来做事六年,骗那小妇人给他生了三个儿子。”
“若是你们能争气一点,我何至于要用这些人,何至于要看他们在那里欺负我们自己人?”
一群敢向刀头争生死的大兵如今大气也不敢出。
“所以还是要你们多读书。”
“起手多读一读骗人的书,看看骗人的人是如何骗人的,欺负人的人是怎样欺负人的,以后遇见了相似的,才能够在受骗者没有被骗之前,受欺负者没有被欺负之前把他们救下来。”
“从这一面看,这种教人欺负人的书,的的确确是有一些好处的。”
“但当然的,那些欺负人的人,肯定也都是顶聪明的人,他们和你们一样看了这样的书,肯定也不会傻乎乎的用书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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