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稍理衣冠,便随着使者,一同进入秦宫,觐见在玄宫之中处理政务的秦王政。
但,当然的,觐见秦王政,需要排队。
韩非在偏殿之中等候,他数了数,自己排第五。
人不算多。
韩非心里安慰自己。
两个半时辰之后,韩非在偏殿之中吃了一顿不好不坏的晚饭。
他特地偷看了一眼,殿中的人吃的是一样的饭菜。
这个发现让韩非心里那种莫名的感情更加汹涌。
一时之间,韩非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深夜,终于轮到韩非觐见秦王政。
这是他与秦王政的第一次见面。
韩非躬着身子进入殿中。
殿中灯火通明,青年人身穿着平凡的细麻衣,坐在主座上,下首一席,是一个同样衣着平凡的少年人。
两人面前的桌案上都摆着与韩非晚饭一样的饭食。
他们俩的饭都还没怎么吃。
韩非深深吸气:“韩人,非,拜见,秦王,陛下。”
“免礼,朕记得的,你是以麻县农会会长李斯使者的名义求见的,如何又以韩人身份拜见?”主座上的青年人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卷宗。
这样一句话让韩非有些心惊。
自己这样一个身份普通的人物求见,秦王政都记得身份与求见的名目?
惊人,却又在情理之中。
韩非拜伏,高声说道:“回禀,陛下,非,是以,师兄,李斯,李,通古,的,名义,求见,但,在,李斯,的,事情,之先,非,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以,韩人,非,的,名义,禀告,给,陛下。”
“讲。”秦王政没有抬头,只是处理着什么。
竹简翻开的声音。
竹简撂下的声音。
“秦国,力强,所以,秦国,弊大。”
“危言。”秦王政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展开来仔细讲。”
“非,在,咸阳,居,一月,有余,日与,咸阳,氓庶,同。”韩非尽可能快地说着。
他天生口吃,说话不利索,最快的语速,也比常人要慢一些,而且说话不能太连贯,稍微一心急,就容易卡壳,以往觐见韩王时候,因为这个,韩非很受鄙夷。
今次,韩非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地在速说。
秦王政似乎没有因为他语速慢或者说话奇怪而看不起他。
或者说,他韩非无论说话快不快,秦王政都看不起他。
这样韩非稍微有些安心。
他慢慢的说着自己早已经想好了的话。
但在韩非说出自己在咸阳住了一个多月,并且与氓庶一同的时候,秦王政抬起了头。
韩非看着秦王政的动作,略微低头。
“你在咸阳待了一个多月了?”秦王政看向殿中跪坐的韩非。
“是的。”韩非一礼。
秦王政目光柔和许多,摆了摆手:“赐座近前。”
宫人们为韩非搬来了柔软的坐席,韩非离秦王政近了一些了。
秦王政抬头看着韩非,手里拿着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应该已经凉透了的菜饭。
“讲一讲你所想要说的。”
(
第一百零二章 法(九)
“非,一月,所见,秦人,安而,不乐;秦国,强而,不实。”韩非继续如此缓慢地说道。
“你有口疾吗?”秦王政挑眉:“赐笔与简。”
“谢,陛下。”韩非松了一口气。
虽然说话肯定比写字快一些,但他还是更习惯于写字。
写字时候,他整个人是静下来了的,不会因为外物而紧张,致于忘词。
提起笔,韩非在竹简上写道:“秦王所求,乃富氓而强国,终至于吞并天下,不分诸国,而专以郡县治之。”
宫人将竹简呈给秦王政。
秦王政看到竹简,微微颔首:“这是一条已经确定了的路,你的观察所得到的结论很正确。”
“然则,此是秦王所求;而秦王政所求,更在此外。”
秦王政看到这一句,脸上露出笑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赐近坐。”
宫人们领命,将韩非抬到了秦王政面前。
两人面对着面,隔着一条桌案,相对而坐。
韩非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秦王。
秦王政年二十,正青春时刻,面容俊美,仪态清雅,气度卓然。
他面前的桌案上,是与韩非一模一样的菜饭。
除却菜饭,便是两大摞的竹简。
他面前摊开的,是已经批示了一半的一卷竹简。
韩非打量秦王政的时候,秦王政也在打量韩非。
韩非身上是脏污的衣服,脚下是穿旧了的草鞋,他似乎未及沐浴便进了宫,于是身上带着一些汗酸,头发乱糟糟的有油光,脸上胡须似乎也有时间没打理了,乱且脏。
看到他的样子,秦王政知道,韩非的确是下了功夫愿意俯下身子去看一看事情的具体情况的。
“你讲秦王的所求,与秦王政的所求,为何要分开来讲?”秦王政赞许看着韩非,鼓励他写下去。
能够意识到应该把职务与人的双重身份剥离开来,并且愿意下苦功去真切的了解脚底下的真实情况,这是个难得的人才了。
本来以为得了个李斯就已经很惊喜了,没想到李斯还能够带来另外一个惊喜。
韩非低头在秦王政处理政务的桌案上写字。
“秦王所求,乃是一个合格的王者身处此时此秦之王位,所应当求。”
“而秦王政,作为缔造此时之秦的秦王,缔造如此之秦,所求,理当不止于此。”
韩非写完了两句话,将竹简举起来给秦王政看。
秦王政点头:“有些道理,那么你讲,秦王政所应当求的,是什么?”
笔在竹简上游走,刻画秦篆。
“秦王政所求,当是集天下极权。”
“吞天下而亡诸国,破分封而建农会,除冗税而制薪酬,此,秦王政之所为。”
“为之,则众氓安而民不乐,兵士服而将相急。”
“何者,夺其利而予贱人。”
“所得,秦人皆服,而权贵皆怒。”
写不下了,韩非暂时举起了竹简。
秦王政看到这些字,眼中流出惊讶而不出意料的失望。
果然,即便是这样有才能的人物,也跳不出那个局限。
他想了想,抽出一卷竹简,交给韩非:“继续讲。”
韩非拜谢:“谢,陛下。”
“小事情,不必多礼。”秦王政摆手。
“庶人服而权贵怒,而秦王在上,庶人在下,权贵居中。”
“是,秦王政,须减居中者之数目。”
“或杀之,或贬之。”
“如此,秦王政可安。”
“如此,秦人可乐。”
秦王政玩味笑着:“虽不中,也不远。”
韩非心下一惊。
秦王政颔首:“已经很不错了,你继续吧。”
韩非看着秦王政年轻的脸,确定了他的表情不是轻蔑和鄙夷,这才惊疑不定地继续低头写字。
心绪有些乱了!
秦王政趁着韩非写字的空档,拿起筷子吃了些菜。
今晚,还挺好的。
本以为也是寻常的一天,却没想到临到晚上,见到了这么有才学的一个人。
这人,能担当大任的。
只是,似乎心中谋划比较重,韩国宗室出身,竟然能耐着性子在咸阳城里与庶人同住一个多月,看样子所求甚大。
“减权贵而政令难通。”
“秦王之命,势要达于秦人。”
“则,秦,匮乏官、吏。”
“极其匮乏!”
秦王政看着韩非竹简上所写的,点了点头:“你的观察和思考,很有价值,也很正确。”
“这正是秦国目前的现状。”
“秦,缺少官、吏。”
“朕的政令,需要有人传达,朕的命令,需要有人执行。”
“朕的意志,需要变成秦人的意志。”
“朕,需要传达与执行这些的人,需要有能力传达与执行的人。”
韩非没有意外。
他的所见,他的所学,支持他这样思考,也足以让他看到秦国的这一面,足以让他想到解决的办法。
秦王政看着韩非,脸上带着笑意,目光柔和:“所以,你的办法呢?”
“你既然对寡人说着些,想必是有办法解决这一切了?”
“官学。”韩非缓慢而坚决地说道:“陛下,可以,在秦,建制官学。”
“凡,三等,以上,六等,以下,爵位,子弟,年,十五,以下,应需,入,官学,习法,成年,则,为官、吏。”
“至多,五年,秦国,官、吏,足用。”
“陛下,所求,极权,反掌,可得。”韩非平静看着秦王政。
他目光如平湖。
秦王政听到韩非的办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个办法,倒是可以用。”
“不过真的要落实它,所需要的可不只是五年。”
“而是至少,三十年!”
“完成这个办法,所需要的是,以秦国如今的人口数去培养足数的识字底层子弟。”
“而这些人,本来是需要去做活、去种地的。”
“他们数量不少,要让他们真的学法、学字,首先要让他们几乎脱产。”
“而且他们的家庭必须要可以负担他们的衣食,并且在少去这些劳动力的时候,还能够维持很好的生活,如此,他们家的大人,才不会叫他们放弃学习而回家去种田做活。”
“并且,秦国还需要在这个过程里继续扩张。”
“以保证,他们所有人完成学业之后,所能够获得的工作,比他们不去完成学业所能够得到的工作和人生,更加前途光明,光明到,足以补充他们脱产学习这些年不做活而损失的收入。”
“也就是,这些人的官职、所得薪酬,都必须很高。”
“这是个大难题啊。”秦王政看着韩非,问道:“所以,你所求的,并不是财货、权势,而是,保全韩国,对吗?”
韩非瞪着双眼,胡须微微颤动,像一条被打捞上岸,瞪着眼睛等死的鱼。
(
第一百零三章 法(十)
进咸阳时候,韩非早已经做好了会身死于此的心理准备。
对于自己的目的,他也没有想要刻意隐瞒。
因为瞒不住。
秦国的地理条件决定了,秦要东出,无论是要北征赵国,还是南破楚国,韩国都像是一颗钉子,钉在秦的膝盖上。
——也只是一颗钉子而已。
所以秦需要拔掉这颗钉子。
这不是某一个臣子的个人诉求,也不是某一个君主的个人欲想。
它是一种必然。
是道路之初,路上那颗绕不开的石头,是迈步之时,膝上让人难以前行的钉子。
而劝说一个羽翼丰满,有了搬开石头、拔出钉子能力的野心勃勃的君主留下这块石头、容忍这颗钉子,是改变一个国家未来基本国策的事情。
这其中难度,韩非其实是有仔细想过的。
他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小到几乎没有。
但即便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即便是可能身死于此,他还是想来,想试试。
而这样的尝试,韩非心里清楚,只要开始,就有被人质疑动机、目的的可能性。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只一个照面,什么都没有开始做,连饼都没开始画,他的动机就被挑破。
而且是最不应该的人。
秦王政!
韩非已经不是那么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大约有些恐惧,大约更多的是释然。
然则,即便是如此,韩非也很快的恢复理智。
“陛下所言,确是非心中所想。”韩非这么写道。
他低着头写字,借着写字的片刻间隙,脑海里仔细思索对策。
“朕大抵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才学的。”
“而且很有想法。”
“至于存韩,并不是什么罪过,比起那些一心求富贵、一心求权势的,你的所求,是很好的,至少足够远大。”
韩非笑起来,笑容如哭泣:“陛下,想要,收服,韩非?”
“不错。”秦王政笑着,伸了手,一旁侍者立刻为他奉上一杯温热的白水:“你这样的人,朕知道,你有足够的能力、也有着足够的意志,是个可造之材,你愿意在咸阳城蛰伏一个多月,与庶人行,足见你也是有些魄力的,只是你刚才所说那些,朕听得出,你欠缺实际为政做事的经验。”
“所以朕觉得,打磨一番,你是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