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炜从土台的北面缓缓地拾级而上,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彰德军节度使柴贵落后三步在右侧紧紧跟随。相州是彰德军节度使的治所,柴贵平日要在侍卫亲军司典军,本来是无暇亲自到当地来管理的,这次为了完善筹备郭炜策划的在相州举行的誓师大会,柴贵专门跑到相州来忙活了整整一个月。
虽然在实际亲缘上是郭荣的弟弟、郭炜的叔叔,但是在宗法上柴贵只是郭荣的表弟、郭炜的表叔,而在朝廷法度上柴贵就是臣子,他的军职升迁又是一直靠着郭荣父子,所以柴贵在平时行事都是相当的恭谨自持,从来就不会以国戚自居,对皇帝交代的事情比一般人办得还要严谨麻利。
北征幽蓟,既是郭荣的一生梦想,也是郭炜平定天下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他们从来不曾像王朴以及更多的文人们那样把这个任务摆在平定南方之后。
郭荣在夺取淮南免除后顾之忧并且取得江南财富之后,仅仅是筹备了不到一年就毅然北伐,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果。郭炜当时置身其间,几乎都要以为历史会在那时候发生重大转折了,遗憾的是郭荣的突发病情不可逆转,北伐如同既定的历史一样最终功亏一篑。
郭炜是显德六年那次北伐当中前出最多的高级将领,也是距离幽州最近的周军大将,几乎是坚持到最后才撤离契丹的属地。在离开固安县城北桑干水岔流的时候,郭炜以立誓一般的坚定说出了“我还会再回来的”这样的宣言,虽然郭炜在前世见识多了这句话的应用,但是他在固安说话的时候是极其认真的,一点都没有向谁致敬的意思。
可惜回京继位的曲折与在位的强势皇帝暂时回师那是完全不同的,即使在中间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波折,郭炜还是要顾虑方方面面的问题,摆平一些显而易见的隐患,于是这一耽搁就是将近两年。
好在这两年的时间也没有白费。
首先就是在朝堂之上,虽然群臣对待自己不可能像对郭荣那样的恭顺,最起码太过于明显的掣肘是没有了。这次郭炜宣布亲征就没有被哪位大臣强烈反对过,尤其是郭炜巧妙地规避了四月初一的日食,一直到了四月初二才下诏亲征幽蓟——虽然李重进、韩通和张永德等人早就率领部分侍卫亲军和定远军到镇州、定州和沧州一带担任前哨去了,不过在出发的时候他们都是打着定期北巡备边的旗号。
其次就是在禁军当中了,新设立的渔政水运司且不说,另外两个军司几乎是在指挥一级被彻底打散重编,三个军司的将校也在各个教导营之中完成了改装整训,锦衣卫亲军司抽调了部分精干力量充实渔政水运司以后又得以扩编。由此军中各种“义社”的影响力被大大削弱,朝廷至少是皇帝的权威得以巩固,虽然重新编组有可能暂时削弱战斗力,经过整训换装的军队战斗力也应该有所提升。
然后就是基本的战略布局也得以完善,东南方向的储备物资已经逐步转运到了从黄州到泰州一线,并且还将在今后得到进一步的充实;西南方向的储备物资就准备得更为充分了,整个山南东道面对南平、武平和西向蜀地的水路,已经储备了大量的粮秣兵甲器械和船只,秦州的雄武军节度使王景和凤翔节度使王彦超更是对攻击蜀地的北路方向准备得妥妥的,西南面水陆转运制置使高防用数年的功夫在凤州积攒了大批军储;至于河北方向,北面诸州水陆转运使王赞更是不负郭炜的厚望,一年时间下来,沧州和镇州已经为可能的幽州争夺战做好了准备,前沿的库存甚至就在雄州、霸州等地静候大军。
最后就是战略欺骗了。郭炜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面未动干戈,半年以前大张旗鼓移镇任命的又是面对定难军、南平和江南方向的节度使,永济渠的疏浚则是在治河与漕运的统一名义下进行的,在冬季里主持修水利的右领军卫上将军陈承昭是南唐降将,完全不了解整个战略部署。因为准备工作做得足够充分,周军在北上的早期并不需要征发太多的民夫随军,所以发起的时间能够选择在麦收时节,郭炜相信这次北征幽蓟可以实现一定的战役突然性,并且有相当大的机会因粮于敌。
郭炜缓步迈上土台,走到土台朝南的边缘,先向东边看了看,仿佛可以看到御河里面林立的桅杆,再看看下面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方阵,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微风,仿佛看得清楚那一张张坚毅昂扬而又稍微带着一点激动的年轻面孔,郭炜不禁心潮起伏。
上一次北伐,是强势的天子挟常胜之势,军中又有成年的皇储伴随,在京师还有几个未成年的皇子留守,可以说是众心安定。北伐进入契丹境内就一路势如破竹,到了接近幽州的时候,一些暮气深重的将领却还是对契丹心怀畏惧,只是以几乎兵不血刃而取得的战绩为满足,若非郭荣可以强硬推行个人决断,那就完全不必要一直等到他患病才会班师了。
这一次北伐,郭炜的强势可就差了郭荣很远,比起高平之战前的郭荣也是强得有限。好在朝中没有什么重臣像当时的冯道那样出头反对,正面支持的倒是有不少;地方节度使对朝廷也比那时候恭顺得多,郭家连续三代对藩镇的整治总归有明显的成效;禁军更是经过整编整训以后在服从指挥方面强过当初太多,樊爱能、何徽这样的将领应该再不会出现了,士卒更是要比高平之战前精强得多。
只是皇子才刚刚满月不久,皇弟里面年龄最大的郑王郭熙训也只有八周岁不到,这却是此次北伐的一个隐忧。皇后李秀梅在显德八年三月二十一诞下一子,让朝野上下都欣喜了一番,郭炜当即给他取了个小名“胜哥”,意在为自己计划中的北伐讨个口彩,虽然他向来不是那么迷信的人。
不过这种隐忧也不会比高平之战的时候更加险恶就是了,那时候郭荣可是连皇弟都没有,就只有把一个刚刚虚岁十四的长子提到开国郡侯遥领节度使的地位,更何况那时候的郭荣还没有真正掌军打过仗,在这一点上面郭炜倒是勉强有那么一些优势。
为了后方的安定,郭炜此次御驾亲征还是带上了两个宰相和一批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枢密院由枢密使吴廷祚随驾,三司副使张崇训为行营三司。因为有心疾而不能劳累过度的枢密使同平章事王朴则留值枢密院,并且担任东京留守,宣徽南院使昝居润为东京副留守,宣徽北院使判三司张美为大内都点检。
这时候负责东京安全的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袁彦,等到郭炜从相州誓师北上以后,在相州当地负责筹备与安全工作的柴贵将会率领所部回到东京,与袁彦所部共同负责京师巡检。
在出征的禁军方面,已经先行出发的三个人各有任务。
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作为西路都部署统辖成德军和义武军防区,除了州郡兵和驻屯禁军以外又配属了一部分侍卫亲军,负责镇州、定州对土门和西山路方向北汉军的防御,以及易州对紫荆岭、飞狐口方向契丹、北汉军的防御,并且负责镇州、定州地区对易州这个西路进攻发起地的补给转运。
渔政水运司都点检张永德作为东路都部署统辖横海军和登州防区,除了州郡兵和驻屯禁军以外再配属了渔政水运司的定远军一部,负责沧州和沙门岛向霸州、雄州等东路进攻发起地的补给转运。
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作为行营都部署在霸州、雄州和易州等地设立出发阵地,统一调度先期抵达的侍卫亲军主力和当地州郡兵以及驻屯禁军,等候郭炜亲率大军前来会合。
郭炜本人率领的行营主力四月初三从东京出发,在滑州乘船于四月初六晚到达相州东郊,并且定于四月初七于相州誓师,然后再乘船经大名府、贝州直趋沧州。行营主力由锦衣卫亲军、殿前军、怀德军和一部分侍卫亲军组成,总兵力有十余万,永济渠将为此舳舻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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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相州誓师
第二十七章 相州誓师
“禁军将士们,你们可知道朕为甚要在这里誓师么?”
郭炜站在土台的南缘对着下面的十万大军朗声说话,虽然他为此做了精心的准备,大军的方阵布列得足够的紧凑,土台也堆得足够的高大,郭炜甚至还做了一个喇叭来进行自然扩音,但是真正能够听清楚他说话的人也就是局限于土台周边的十几排。
不过郭炜并不为此担心,因为在后续的行军途中,坐船坐得厌烦了的军士们会把他的讲话口耳相传的,安插在各个军司每个都的锦衣卫巡检司人员更会推波助澜。郭炜相信,等到大军齐集幽州城下的时候,誓师大会的精神都能传达到已经先期抵达霸州和易州等地的侍卫亲军了。
“是的,你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是为甚,因为你们当中就没有几个相州城的人。对的,笼统地说相州人还是有不少的,但那都是相州所属各县和相州乡村的人,可是相州城里面的人就没有几个能够活着成为大周禁军!”
随着郭炜这一段铿锵有力的话,站在前排的军士中间出现了一丝骚动,不过在郭炜静静的扫视之下又迅速地归于肃静。
相州,这个时候除了郭炜以外还没有人知道,此处就是古都安阳,下面埋藏着成千上万的占卜用龟甲,上面记录着中国的早期文字;而就在南面不远处,在归属相州管辖的汤阴县,百余年后将会孕育一个伟大的英雄,当然,郭炜衷心地期望在有了自己的这个世界里,那位英雄可以安心地做个普通的农夫,不必再为了民族披肝沥胆。
不过,郭炜现在要对禁军将士们讲述的并不是这些。在相州沧海桑田的历史当中,还有着血色的一页,那才是郭炜试图告诉禁军将士的。
“就在十四年前,前朝晋的开运四年或者前朝汉的天福十二年,也是在四月份的时候,相州百姓以河朔豪帅梁晖为首,驱逐契丹所派的括钱伪官,依城抗拒契丹兵的掳掠。因为守城的都是普遍百姓,其中少有晋朝禁兵,更无知兵之人,城池于数日之内便被虏酋率大军攻破。”
具体到相州的事情未必有几个人知道,可是后晋末年的契丹入寇真算不得什么秘辛,河南河北年岁稍大的人都是知道的,很多人的家里还亲身体会过契丹兵的打草谷和契丹在东京任命的汉人括钱使的搜刮。
在那个时候,东京的禁军都跟随着杜威北伐去了,然后在镇州附近全军投降契丹,彰德军节度使张彦泽还做了为契丹取东京的急先锋。在那个时候,朝臣贵官们、节度使防御使刺史们都俯首屈膝,除了河东的刘知远之外就只有少数几个人义不降虏。现在的这些禁军将士本人或者是他们的父辈,除了隶属于河东军的,还有陕州屯驻奉**指挥使赵晖、侯章、都头王晏等人,其他多半也是降了的。
在那个时候,真正掀起反抗浪潮的,除了河东周边几个州县的驻屯禁军低级军官,就只有那些所谓的“贼帅”、“群盗”,从磁州入据相州的梁晖和澶州的王琼就是其中的代表。直到百余年后,因为有了宗泽这样的官员,类似的一批人才有了“河北义军”的称呼而不再是“群盗”,从这些义军当中涌现出来的几位英雄,远比官军来得出色。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装备齐整训练有素就是养来作战的军队成建制地投降了,真正保家卫国的却是零星少数的低级军士和大量手无寸铁不懂战争的百姓,没有一定的战争磨练,缺乏专业军人骨干的抵抗者根本就守不住城池。
“相州城破之后,契丹进行了屠城,见到城中男子就杀,将城中妇女掳掠而北,胡人在屠城的时候,把抢来的婴孩掷于空中,举刃接之以为乐。等到虏酋率众北返,契丹伪命相州节度使高唐英在全城只找到了七百男女幸存,一直到了乾祐年间,彰德军节度使王继弘才收敛城中遗骨安葬,仅仅是那一次就有十余万!”
饶是禁军当中的一些老兵早年都是习惯了鱼肉百姓,听到这里也不禁心中发寒,更不用说大周立国以后陆续招募的军士,那都是受到越来越严的军纪约束的,听说近在身边的一座城市十几年之前遭遇的浩劫,多少都有一点感同身受。
郭炜是第一次来到相州,他的感受则更加不同,因为他知道,就在自己前世所知的历史中,类似的惨案反复地发生着。百余年后的黄河上下,从太原开始,类似如今相州这种遭遇的城市比比皆是;三百年后的常州等江南城市,还有整个四川,那就是放大版的相州;还有七百年后的辽东、山西、江南、四川……虽然更多的人不记得了,记得的人也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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