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不相瞒,北朝优势很微弱,除了马匹之外,其他的东西都不能给北朝带来多大的利益……”
“那为何……?”
“我朝的策略就是将马匹卖给他们……”
“这……怎可如此?南朝缺马,一旦拥有了马,就将补上军队构建的最后一块短板!这样他们会如虎添翼,我听闻这些年,南朝一直在厉兵秣马,在吴兴等地屯有重兵,某估算了一下,南朝可以发动的兵员不下十万余众,这些年放出来的风声都是南朝将伐江陵,可难保他们不会调转矛头,直指江淮!”
老人捏着胡须,“你说的这些,陛下早在当初就有过考虑……我朝前几年,接连天灾,山东大旱,江淮大水,周国又入寇,北疆也不安稳,朝廷需要赈济灾民,需要调集大将和数万甲兵驰援前线,为此……大齐几乎是倾尽了家底,陛下甚至将正在营建的大佛寺还有晋阳八大殿全都拆除,将里面的金银珠宝全都倒空,用来当作军资。
“甚至……陛下为了钱,不得不弄出了个‘赎罪银’,允许非死罪的犯官用钱财赎罪!到现在,我朝的大部分的仓府都还是空的!没有两年别想缓过来,这些亏空或许可以等到今年秋收来填补,可我大齐的百姓总要吃饭,我问你们,粮食从那里来?我朝勒紧裤腰带,连陛下有一段时间都是一天吃两餐……可南朝的仓府却有富余,比起马匹,陛下更加在意的是江淮一带的百姓性命。
“存人与存马,陛下选择存人。我朝在黄河边上养马百万(这是真的,北魏时期黄河沿岸上养马近三百万),还怕给不起马?我朝说了给他马,可没有说过全是战马十匹马之中,能有一匹堪为战马就已经不错了(并不是养了马就可以成战马,战马的养育筛选条件比较严苛,一般来说十几匹马里面也难有一匹好的战马)
“……就算南朝撕破脸,攻打我朝,我朝也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秦郡、谯南、扬州、徐州、海陵、寿阳……我朝去年建军屯、险关近百处!招募数万流民为府兵,命皮景和、卢潜等干将练兵,将作寺一个月打造出来的盔甲足足有四千余套,南朝若敢来犯,我大齐在江淮的十万甲兵也不是吃素的……”
烛影幽幽,气氛仿佛凝固住了。
这些话放出来,显然镇住了这两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
他们都知道大齐国内有一番大动作,为未来做了很多战略性铺垫,可谁也不会想到大齐的手笔居然那么大,几笔浓墨重彩,就隐隐有将整个天下的大局都圈住的势头。
大国博弈,讲究的是此消彼长的长久对峙渗透,天下大局也不会因为那个敌国手握强兵而一瞬间就崩塌,一定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归根结底,那个国家综合国力更强,那个国家就能在博弈之中占据上风,甚至一举铲灭对方!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而这二人里,贺若弼受到的冲击无疑是最大的,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喃喃道:
“大齐……也开始推行府兵之制了?”
府兵制是宇文泰为了抵御东魏大势而创立,大大的提高了西魏的军事能力还有生产能力,成为大周在仅仅二十余年赶超大齐的关键。没有想到……大齐居然也开始效仿了……
“对,但只是小规模的,只有江淮、河北推行府兵之制,并没有在全国扩张开来。”
毕竟要扩散的话阻力实在太大,高纬也是借着时势才做了这种策略。
“那大齐也能多出十余万的甲兵……”
大齐和大周的势头似乎慢慢又持平了……居然这么快……
贺若弼原本打的主意就是趁大齐的国力跟大周尚有差距,可以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迅速积累功劳和声望,得到齐主垂青,可没有想到,他能想到的,大齐都已经想到了,而且更加完美。这让他一时间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自信心受到了一些动摇,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智商……心里的震撼自不用说。
“原本以为大齐的国策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那里紧迫就填补那里……,虽然样样都很新颖,但委实太没有章法了,有些儿戏和异想天开,现在看来,还是我的眼界太浅了……不,是这个布局人的格局太大了,大到只有一整个天下可以容纳……”
贺若弼心里失落的同时血脉贲张,兴奋和狂热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脑海,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又很快一片空白,他可以想象到等高齐皇帝的铺垫全都做完,大齐会是何等强大!
追随这样强大的君主,跟随他建立一番功业,这一生也不枉了!
他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大齐……不会坐视江陵被南朝一口吞掉对不对?大齐已经准备好和南朝争夺荆襄,对不对?”
老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微笑不语。
贺若弼也察觉到他这一问太过冒失,赶紧住口,但脸上却兴奋的通红一片,心跳如鼓,他父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定南朝!江陵,兵家必争,占据这个地方可以绕开河东直攻关中!怎么会让给南朝呢……怎么会让给南朝呢……绝不可能!
高颎看看时候不早了,得要抓紧了,于是小心道:“陛下虽远见卓识,布局也相当深远,可大齐最根本的问题尚未解决,大齐要强大,财政是根本,没有钱财支撑就寸步难行……”
高颎点着桌面,“现下,大齐户籍混乱不堪,地方官府管理不力,难以形成一套高效的征税系统,还有兵役、劳役等各种赋役制度,这些都有待改进……
“大齐和大周之争,从根子上讲,是国力之争,是大势之争,南朝不足虑,突厥不足虑,只有大周才是大齐的生死大敌!现下大周政局混乱,机不可失啊……”
老者抚着胡须,轻轻的点点头,“你说的也不错,大周和大齐确实在比拼大势,谁势压一头,谁就能消灭对方,至此时刻,每一天,朝廷颁的每一个对国策的指令和调整,都是在争命!
“大周略强于大齐一筹,这不假,时间很紧迫,这也不假。可陛下也曾说过,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点一点做,一个政策,没有先决条件、或者上一个政策做铺垫,贸贸然实行,就会出大乱子!
“老夫从未听说过,国朝隐患未平,还能从容拒敌于外者,那纯属胡说八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大齐最紧迫,最要去做的,但这……并不是一年两年可以做到的,纵使陛下英明伟略,也不可能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要想路走得踏实些,先要做的,就是把路上的大石头统统给搬开!”
老者叹了口气,“虽然你们确实都很不错了,可毕竟太年轻,见识上、格局上都还是有欠缺,考虑不甚周全……至于你担心的国家财政问题,我朝开辟互市,就是为了解决这个燃眉之急!”
“当前我朝虽有变革,却没有完全贯彻,先帝之时,佞臣当国,政局混乱不堪,百姓深受戕害、剥削,几场天灾,折腾得我朝是惨苦难言,气息奄奄……天幸还有今上,当国以来,未有一日不勤勉为政,他……体恤士民,胸怀天下……凡皇恩沐浴之辈,又岂敢有一日忘怀?”老人虔诚地朝着西边拱手,道:“我最心忧的,就是干臣凋零,无人可以辅佐陛下,不过现在,我不担心了,如你二人者,皆有辅国之才,将来必定位列朝阁,光宗耀祖。”
远远的,一串灯影在暗夜中浮动,有人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赶来。
老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对贺若弼说:“你的理政之才不如高颎,若是跟他走一样的路,恐怕一辈子被他压下去,老夫觉得,你的大局观十分好,眼光也很独到,十分灵敏,你应该去从军,皮景和手下还缺一个参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老夫可以写一封推荐信,举荐你担任此职……”
这时候一群婢女和仆童已经到了门口,躬身拜到:“右相,大王见不着您,让小人等前来寻右相,请右相移步前厅。”
“好……老夫马上,”老人举起桌上的半杯残酒,仰面饮尽,将喝干的杯子给二人看,“若是你有这个意向,随时可以来寻老夫,拿上这枚玉佩,门房和护卫都不敢拦你……”
“老夫祝二位前程似锦,这杯酒,就当提前恭贺了,哈哈哈哈……”
老者放下酒杯,在众人护持之下,大笑而去,只留下脑子还处于当机状态的二人坐在原地。
天空明澈,一滴雨点从窗沿低落,万物都寂静无声,只有头上挂着的那盏灯笼轻轻摇晃……
第二百一十五章黄雀、送别(二合一章节)
月色晦暗,朔州荒野的一片林地被笼罩在沉黯的暮色之中,一阵马蹄声敲碎了寂静的夜,一盏白蒙蒙的灯笼在浓墨般的郊野间穿梭,黑影们紧随其后,最后钻进一座黑黢黢的古庙之中。
这是一座早已废弃的佛寺,里面布置杂乱无比,佛像之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挑灯而入的那人带着一大批黑衣按刀的人鱼贯而入。
佛堂里早已有人,几个青衫短衣打扮的人悄无声息的站立,越过暗弱的烛火,可以看见一个消瘦的男子背对着众人,出神地看着墙上的壁画。
他的面容清秀阴柔,眼神阴郁,却又好似充满了悲悯,这种极端的反差让人心下觉得毛骨悚然。
一个人被扔到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在封闭的空间内呛人无比。
那神色透出一股诡异阴郁的人拧着眉毛,回头,掩住口鼻,行动之间,手掌很自然、很女性化地翘起兰花指,嫌恶地瞥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犹自在地上拼命拱动的猪猡,尖声细气地开口吩咐道:
“让他给咱(za)家安分一点……”
这种声音介于男女之间,充满了阴柔的气息,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马上就能想到一类人——太监。
赫然就是皇帝的贴身内侍,高顺。
一个青衫刀客上前,提起地上那人的领子,一拳猛力地捣在他小腹上,只听见一声闷响,那原本拼命挣动着的人的挣扎戛然而止,腰身弓成了一条大虾,直愣愣地倒在地上。
他那几乎被虬髯埋住的黑脸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憋成了紫红色,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在地上昏厥抽搐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发出了“呜呜”的痛苦嘶喊。
打出这拳的人绝对是刑讯逼供的行家,这一拳砸在小腹上,好似肚里的肠子都被打断了一般,偏偏一点事情都不会有,这要是一连打上几拳,铁定教人生不如死。
才睁开眼,一对皂色软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那浑身阴气森森的太监双手负在身后,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你给咱家听好喽,咱家问一句,你就答一句,敢不说,或者是敢有半句虚言,咱家就剥了你的皮……”
那人仰起脸来,嘴里塞着一块抹布,喉咙管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贱骨头就是贱骨头。”
高顺眼底闪过一抹蔑色,吩咐左右,“把他嘴里塞着的布给咱家拔出来,让他说话。”
一人连忙上前,将他嘴里咬着的抹布扯出,然后退下,不过他的身上却依旧是五花大绑着,两个人将他扯起来,一脚蹬在他膝弯处,让他跪下,地上全是沙砾和碎石,一下刺进了他的皮肉,好似凿进了骨头深处,钻心的痛楚直冲大脑,他条件反射地想要站起来,可被肩上的两只手牢牢按住,一阵粗喘吸气、冷汗涔涔之后,他已经忍住疼痛,稍微清醒了一些,那个太监又阴不阴阳不阳地开口了:
“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落到我们手里,就是落进了天罗地网,你跑不掉……与其接下来饱受折磨,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招了,免得我们再施展些别的手段,你说是不是?”
他虚弱的开口,“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想要知道些什么?”
“那场刺杀……,是不是南安王策划的?”
“你们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嘴硬!
高顺眼锋锐利,扫过身边的扈从,顿时又是一拳击在他小腹上。
这下没有了抹布堵住嘴,他凄厉的嘶嚎声响彻在整个庙宇,惊飞了几只庙外枯树上的老鸦。
等他的嘶嚎声慢慢平静下来,背后的人又揪住他的头发,伸手扯住他的顶瓜皮,强迫他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人。高顺这个阉人已然动怒,两步迈到他跟前,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咬着牙道:
“咱家刚才说,那策划刺杀的人,是不是你的主子,南安王高思好……?”
“我只是一个斗升小民,不认得谁是南安王,更没有……听过高思好……!”
高顺的眼神顿时变得暴戾起来,半晌,面色又恢复平静,嘴角牵出莫名其妙的笑意。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以为……咱家说会剥了你的皮是在虚张声势?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忽然停了下来,“——先把他的左手剁下来。”
“我只是个来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