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容禀,臣……实在是冤枉哪。其实臣虽然与那陆都督曾有些过节,可即便给臣几个胆子,臣也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来的。”石亨赶紧申辩道。
“照你的话来说,难道还是朝中官员冤枉了你不成?他们与你可没有什么怨仇,怎么可能把这么重一个罪名栽到你的头上!”朱祁钰哼声道。
听出天子没有立刻要定自己之罪的意思,石亨紧张的情绪就稍微松了些,不过嘴上却是不敢停的,赶紧回道:“陛下,其实朝中诸位大人也没有查错,确实是有臣身边亲卫跑来了京城与徐有贞等几名官员密谈。不过……那人却并非是臣所派,而是……”
“而是什么?”皇帝见他有些支吾,便立刻追问了一句。
石亨把牙一咬,这才继续道:“而是臣身边一名亲信叫李泽的瞒着臣做下此事。因为他知道臣与陆缜向来不睦,又听说他现在当了锦衣卫头领,生怕他会对臣不利,所以便打算来个先下手为强。之后,他又听人提起其实朝中不少大人也对陆都督怀有成见,所以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派了人前来与他们密议。
“臣有罪,臣当时完全被蒙在了鼓里,居然对此事一无所知。等到京城里事情败露,那李泽才把实情向臣道出,臣念着他也是一番好意,所以才没有治他的罪。臣包庇了下属,乱了国法,还望陛下治臣之罪。即便是取臣性命,臣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说完话,他又砰砰磕了几个头,随即整个人就趴跪在地,摆出一副任由天子发落的模样来。
朱祁钰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走马灯似地转起了好些个念头。既有念及他当年在北京陷于危难之际时奋勇杀敌的表现,也有这些年在北方辛苦守边的功劳,同时也想到了这几年里,地方和朝廷里指控石亨自恃功劳而做出的种种不法之事,最终更想到了这次的事情,让他好不为难。
良久的沉默,让石亨心下更是恐慌。要是皇帝突然不管不顾地下令把自己杀了,即便不杀,投入大牢,那一切可就都完了。但事到如今,孤身入京城的他早已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鱼肉。这一刻,他对陆缜的恨意到达的顶点,因为正是因为他,自己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是真恨不能杀了陆缜,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
这一沉默似乎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长得石亨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皇帝才终于开了口:“石亨,纵然你所言是实,确实是底下将领自作主张,以你的名义去和朝中官员交通,你也难逃一个识人不明,纵容下属的罪名。而且你此番赴京,又如此大胆,竟敢带兵而来,闹得朝野人心惶惶,即便朕想要宽赦于你,恐怕天下人也是不服的……”
听皇帝这么缓缓道来,石亨埋在下方的面部便是一阵扭曲,他知道这次自己是很难全身而退了,恐惧和愤怒让他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剧烈。
而皇帝看到他这反应,却当他这是后悔和惊恐所致呢,心里不禁就是一软,语气也跟着稍微缓和了些:“……所以朕意先降你的爵位,由侯爵改为伯爵。另外,暂时你是不能再回北边去了,就先安心在北京歇养一段时日吧。”
“陛下……”一听皇帝竟是要夺自己的兵权,石亨是真个慌了。他很清楚身为武将一旦没有了兵权会是个什么下场,最好的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闲散之人,从此在政坛上彻底被人遗忘;严重的,则是在失去这一凭仗后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之前与自己结下过仇怨的人都将落井下石,把自己逼死都是很可能的。
石亨可是太清楚这些年里自己仗着皇帝信任,仗着手握兵权有多么的飞扬跋扈。即便不提陆缜这个死对头,光朝廷里,就结下了不少的仇怨,这些官员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之前只是拿他没有办法才一直忍着,可只要他一失势,这些人就会如闻到了血腥味的狼群般直扑过来,把他吃得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想明白这一层,石亨是真个慌了,身子簌簌发抖,半抬着头,满脸乞求地看着天子,希望对方能收回成命,不要真彻底夺去了自己的兵权。
皇帝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下又不禁一软,叹了口气道:“石卿,非是朕苛待于你,实在是朝廷自有法度,朕不能因你一人就乱了规矩,不然如何服众?虽然这次的事情你多少有些情有可原,但事情终究是发生了,而且更为朝野所知,朕总不能不顾一切地维护于你吧?
“不过你放心,朕将来还是要大用你的,将你留在京城也不是真让你就此赋闲在家,在此养老了。而且你这些年里在北疆也确实为朝廷吃了不少苦头,看你如今的模样,朕心里也过意不去哪。所以还不如先在京城调养一段日子,等养足了精神,再回去替朕守边也不迟哪。”
皇帝这番话倒还算诚恳,可依然难以叫石亨释怀。他实在不想失去军权,那可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哪。所以他继续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天子,只想能稍微挽回一些什么。
皇帝又是一阵犹豫,这才又道:“这样吧,你刚才不是说了,对我京营军马的孱弱有些不满么?那就拿出你的手段来,替朕好好操练一番。要是这一两年里,你能把京营的十万军马操练出来了,也算是一桩功劳。到时候,朕再以此为由,把你重新放回到边塞去,你看如何?”
对于这样的安排,说实在的石亨心里还是多有不满。这京营的军马如何能与边军相比?何况自己这几年一直在外,对京营早已陌生,想要收拢军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
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已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要是自己再出言反对,恐怕就要惹得天子厌烦,到时连这点职权都要没了。所以哪怕再不情愿,石亨也只能接受,叩首道:“臣领旨,多谢陛下爱护之情,臣定当竭尽所能,好好把京营人马给操练出来,以报陛下大恩。”
皇帝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欣然之色:“好,你能这么说,朕就放心了。希望经过这次的事情后,你能收敛改变一下,莫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说话间,他又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你且退下吧,好好回家歇息几日,过两日,自有旨意送去你府上。”
“是,臣告退。”石亨这才有些吃力地从地上起身——此番可不是在装了,跪了这许久,他两腿早就麻了——蹒跚地退出了殿去,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今日这一场可比之前任何一次与蒙人的交锋都要凶险得多,一个不好,说不定多年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就要化为泡影,甚至连自己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这一刻,他的心里实在是充满了怨愤,为什么皇帝就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一想呢?自己辛苦卖命才有的今日地位,就因为这点事情,因为朝中那些腐儒的一番说辞,就被彻底剥夺,他实在是很不甘心哪。
可是,身为臣子的他却只能受了,因为这是大明朝,并非之前武将能压制皇权的汉唐晚期。当然,他是不可能反省自己,也不可能生出庆幸之意来的,要是此时的天子换作太祖太宗,乃至宣宗这样的雄猜之主,他敢有任何一点不轨行为,恐怕早就身首异处,甚至连全家族人都得赔上性命了。
石亨更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在幽幽地盯着他,而在其离开后,刚才还端然而坐的天子却已捂住自己的嘴巴,发出了阵阵低沉的咳嗽,直咳得整个人都佝偻了起来,好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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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0章 逼迫与忍耐
当天子对石亨的惩处公布出来后,不出所料地引来了百官群臣的非议与反对,几乎所有文官都认定这么个结果实在太轻,很难服众。
在群臣看来,这一回石亨的作法已迹同于谋反了,即便他辩解说与徐有贞等朝臣私下往来的是自己的下属,可这事终究还是因他而起,其罪责自然很是不小,光一个失察的罪名是远远不够,夺其军权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而他之后为了自保居然还敢不顾规矩率军赴京,就更体现出了他的不臣之心,如此不忠之臣,即便不杀了他,也得罢免他的一切官职,然后将他流放边远才是。
可现在呢,天子居然只是把他降为伯爵,夺去统领边军的军权,却依然把统率京营大军如此要紧的职权交给了他,这实在太难让人接受了。
在私下里的一通抱怨却难有改变后,群臣终于忍耐不住,又一次聚集了大批人员到了宫门之外,求见天子,希望他能改变原定的主意。
在好一番的吵闹后,身居宫中的朱祁钰终于不堪其扰,只能拖着病体在武英殿里接见了这一群臣下。
而这一回,群臣可是憋足了劲儿来的,更是准备了许多充分的理由,一上来就把种种问题和后患道了出来,直说得天子哑口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见自己等人占据了绝对上风,群臣便趁机相迫:“还望陛下能以我大明江山稳固为念,莫因一己之好恶而坏了祖宗规制。不然,若是此风一开,则边关将领将彻底无所顾虑,此实非我朝廷之福!”
“是啊,还请陛下严惩石亨,以平民愤,定人心。纵然他曾立下过大功劳不好随意处死,也不能再委以任何军权。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夺石亨一切官职!”
看着面前这些臣子坚定的模样,皇帝顿时就陷入到了纠结之中。直过了好半天后,他才犹豫地说道:“兹事体大,还是容朕仔细想想吧。那石亨毕竟是个难得的将才,何况他一向忠心,朕委实不信他真会生出如你们所言般的叛逆之心来,这其中必有误会”
“陛下,边军中有人与朝臣勾结乃是事实,石亨他带兵来京也是事实,两件事实具在眼前,如何还能说他无辜?还望陛下莫要再姑息养奸了,不然此獠不除,他日必生后患哪!”
“是啊陛下,若再不严加处置,则边将会越发肆无忌惮,到时,唐朝时节度使之祸将再起,则我大明永无宁日矣。还望陛下早作决定!”
“臣等还请陛下早作决定,速速夺去石亨一切官职,以定民心,安社稷”说话间,群臣再度呼啦跪倒一片。虽然他们是跪着的,说话也是谦辞,但逼迫皇帝采纳这一建议的模样已是彻底表现了出来。
朱祁钰也明显感觉到了来自这些臣子的压力,让他的脸上充满了犹豫和纠结,甚至心里还生出了几许憋闷来。自己才是一国之君,他们不过是自己的臣子罢了,可现在倒好,他们一个个的居然就敢强行逼迫自己照着他们的意思处置臣下了,若是自己真就范了,他们与刚才提到的控制唐朝军政的节度使又有何不同?
越想之下,心头的恼火就越盛,皇帝只觉着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呼吸也乱了,身子也开始发颤了:“你你们就不能容朕自己做一回主么?”
“陛下,为大明江山永固,此例绝不可开!”内阁首辅陈循壮着胆子,抬头回了一句。他也确实有自己的顾虑,如今好不容易才借着土木堡的变故把武官勋贵在朝中的势力给压下去,要是这次让石亨轻松蒙混过去,接下来肯定会有其他将领有样学样,到时情况可就又不好说了。所以必须赶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前将石亨的罪名给定死了,永绝后患。
而随着他这一句话后,其他官员也再次大声附和,请皇帝改变对石亨的处置,夺其全部军权,罢其一切官职!
皇帝看着这些人的举动,听着他们看似有礼的恳求,一阵怒火就从心头而起直冲脑门,这天下还是自己的天下么?自己还是这大明的皇帝么?为何连一丁点做主的权力都没有了?
随即他便只觉着一阵天旋地转,身子猛地一歪,居然在急怒攻心下,直接晕倒在了群臣面前。
“陛下!”在看到这一幕后,无论是身边伺候的太监,还是跪在跟前的臣子都慌了手脚,赶紧上前查看,不少人脸上更是露出了惶恐之色。一旦事情传出去,被人认为是他们这些臣子的逼迫才使皇帝怒极攻心昏倒的话,这罪过可就大了。
“快,先把陛下送去后宫歇息,去太医院请太医前来为陛下诊治!”直到有人急吼吼地喊了这一句,众人才回过神来,照此而行。那些太监赶紧小心翼翼地抬起皇帝,快速就转回了后宫,而臣子们则在一阵发怔或作私底下的交流后,也纷纷心神不定地出宫而去。
现在皇帝昏厥,他们想逼迫天子严惩石亨的主意暂时是打不成了,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不过有一点他们是清楚的,经此一事,再想如今日般形成强大的压力怕是很难了,天子也不可能再像今日般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地被他们逼到角落里。
难道说,石亨终究会逃过这一劫么?
朝臣对于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作为当事人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