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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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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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用古制,而暂不采取勋章制度。一来有蓝本,不突兀,容易让人接受;二来采用旗帜的话,临阵可授,有利激励士气。

  杨万虎哈哈大笑,接过旗帜。他打着赤膊,无处可放,插入发髻。头上青旗,半身纹绣,舞动大斧,叱咤如虎,人到处,血溅五步。所部数百人,果然士气大振。

  邓舍放下心,专注正面。金得培为了稳住阵脚,一再从后方抽派弓箭手往前,压制红巾的骑兵突击。混战到了现在,他已经放弃了撤退回城的念头,想撤他也撤不走。六千余敌我士卒,慢慢地混合、胶着在了一起。

  和以前的几次战斗相比较,这是邓舍第一次尝试用堂堂之阵同敌人野战,难免紧张,紧紧握着刀柄,他仔细研究高丽人的阵型,感觉时机成熟。手一挥,帅旗摇动。

  鼓声变了个调子;号角低沉,嗡嗡发鸣。步卒变奇为正,一步一喝,两步一杀。开始缓缓向前推进。骑兵陡然脱离前线,后退,改为巡弋步卒侧翼,保护不失。

  骑兵一退,高丽人的前阵也随之后退。露出后面早已布成的步卒阵营。前排弓箭手的阵型稀稀疏疏:疏则达;后排盾牌手、长枪手,密密实实:密则固。

  步卒临阵杀敌,不求骑兵的速度,不突出个人的武勇,强调的是纪律。合万人如一人,施三军如一臂,闻鼓而进,鸣金则退,挥左而左,挥右而右,能做到这个地步,才能称得上精悍。

  十夫长在阵中,不住地喝令约束,保持前后十步的距离。百夫长紧紧盯着中央的千户旗,按照旗语调整各队的位置。千户陈牌子目光不离高丽人的阵型,寻找他们的薄弱地方。

  主帅邓舍遍观敌我两阵,注意全局。观察敌人有没有偃伏的奇兵,观察己军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柔和的暖风迎面吹卷,带来十几里战场上的血腥味道,混杂着田野、山林的气息,杀声盈耳里,这滋味古怪而令人亢奋。

  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弓箭手射完两箭,各自退回后阵。红巾和高丽人的鼓声、号角不约而同变得高昂,士卒们吼叫着不同的语言,加快了速度,冲向了对方。

  黄驴哥睁大了眼睛,拳头猛然向下一击:“干!”

  “骑兵!突。”

  两边步卒正面交锋,红巾骑兵由散而聚,呐喊着侧击入了高丽人的阵线里。在这个时候,已经分不出骑兵、步卒到底哪一个是奇,哪一个是正了。正也是奇,奇也是正;正随时可以化为奇,奇随时可以化为正。

  金得培竭尽全力,弥补红巾骑兵冲阵带来的缝隙。终于抵挡不住,调回了右翼包围杨万虎的数百骑兵,试图转变方向,学红巾的战术,同样来冲击正面红巾步卒的侧翼。

  “投石机、弩箭,击!”

  营垒中,投石机、弩箭、火铳,连番发射,阻挡高丽骑兵的前进道路。金得培慢慢地调整阵型,陈牌子毕竟经验不足,被他吸引得偏离了方向。高丽骑兵再一次转变了攻击方向,喊叫着,冒着矢石,向陈牌子腾出的位置冲击。

  陈牌子发现了己方的漏洞。发现问题,不代表能解决问题。如果叫这一支高丽骑兵冲到眼前,他的侧翼不保。侧翼一乱,阵型必散;阵型一散,军卒必溃。

  少了几百高丽骑兵,右翼的杨万虎愈战愈勇,从下风,逐渐地占了上风。左翼的左车儿,一直不慌不忙,依照邓舍的军令,以缠敌为目的;仓促间,也根本无力支援陈牌子。而那二百余骑兵,隔了上千人的阵线,鞭长莫及。

  邓舍果断决策,一回身,对黄驴哥道:“守营之责,暂交镇抚。陈将军中军危险,本将亲往去救。”

  新卒不能带,只带了二百亲兵和六十多人的哥哥队,半是骑兵、半是步卒,打开营门,席卷而出。哥哥队的队长毕千牛不会骑马,擎着帅旗,迈着腿飞奔,牢牢跟在邓舍马后。

  一轮圆日,多半沉入山下;东边一钩月,凉凉悬上天头。邓舍顾望天色,对众人道:“丽人攻势已疲,我援军即到。众位兄长,金得培不过一手下败将,谁来和我比一比,看谁能先斩将搴旗!”

  他一出阵,金得培远远望见,上次战败的耻辱上了心头,厉声喝问:“红贼渠首上阵,自不量力!我德川后援即出,何人能为我取此阿只儿头颅来?”

  三四员高丽裨将挺槊催马,引二三百人,掠过前阵,同那攻击陈牌子侧翼的数百骑兵分作两路,直取邓舍。

  邓舍命骑兵下马,和步卒一起结阵外圆内方。外圆分两层,一层为盾牌、刀斧手近斫,二层为枪戈远刺;亲带二十余人在内,分作四组,做一个四角方形,各照看一角,哪一边儿吃力,便支援哪一边儿。

  亲兵、哥哥队的战斗力,在全军来说都是首屈一指的,硬生生用劣势兵力,抵住了五六百丽军的攻击。

  此时,由黄驴哥的视角来看,整一个的战场,彻底陷入了混乱局面。泛而言之,分为左、右、中三处战线;细细划分,只中间这一条战线,就又可分成陈牌子一处的小主力,红巾骑兵一处的小左翼,邓舍一处的小右翼。

  投石机、弩箭停止了发射,以防打中自己人。红巾营垒中虽然还有一千余新卒,但这是用保后路的,而且战斗力也不强,派上去,只怕反会帮倒忙。

  一路路的探马驰出营后,去确定张歹儿军队的位置,催促他们加快行军。

  从开战打到现在,邓舍不再担心己军会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甚至击溃敌人,要知道,左翼的左车儿,蓄势至今,还未曾发力。但是,他的目的不在此,他要的是德川。所以,张歹儿不到,他就得保持胶着,左翼的左车儿,就不能发力。

  他部下亲兵所带盾牌,皆是军中最好的。坚固、高大。往地上一竖,能挡住大半个身子。盾牌上设置的有机关,能够射箭、从中间刺枪。数十个盾牌一围,便如一座小型营垒也似。

  高丽人冲击半晌,没有一点儿效果。一个裨将恼怒非常,拢起四五杆枪戈,合在一处,驱马撞来。他力气不小,盾牌没破,撑盾牌的亲兵,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手一松,栽倒地上。他后边的士卒,忙抢上去,接替扶住盾牌。

  那裨将勒马转了圈儿,吼叫着再度冲来。他重盔重甲,马上也有护裙,箭矢、长枪皆刺他不中。两个哥哥队的士卒稍微把盾牌抬离地面,猛然钻出,奋不顾身,一个滚着刀,削马腿;一个弓着身,竖起了枪刺马脖子。

  那裨将没料到,遮掩不及,避开了长枪,滚地的刀闪不开,马腿顿时断折。那战马哀鸣嘶叫,收不住脚,后腿狠狠踏上了滚地刀手。刀手的胸前盔甲凹陷一块,眼见不得活了。那裨将掉下马来,身后的丽卒急往上抢,邓舍阵中弓矢齐发。

  枪手掷出长枪,拖拉着高丽裨将,拽回阵中。按住他,剥掉盔甲,刀枪齐落,分做数段。

  乱军中,一命换一命。红巾的悍勇之气,逼得高丽人齐齐后退一步。死去的刀手,邓舍认得,和那枪手是一对兄弟,守双城一战,立了不少功劳。本待新军练成,叫他兄弟去任个百户。不料死在此处。

  人以赤诚待我,我如何不能以赤心待人?他心潮澎湃,为之激动。转望身边众人,那枪手跪倒在地:“将军恩养我辈如子侄,为将军死,我辈所求!死而无怨。”

  “起身!给旗。”就地沾了丽军裨将的血,邓舍以指为笔,书写上此人的姓氏,给出小旗。也不上马,他横枪指着那刀手尸体,道:“今日,我死一兄长!兄长为我死,我岂忍兄长之身,落在敌手?”

  一语既出,那枪手热泪盈眶。邓舍下令开盾牌阵,七八人随着他,杀出阵外,所向披靡。阵内士卒同声而呼:“将军!将军!”

  营垒里,鼓声大作。邓舍回头看,黄驴哥不知何时重奔上望楼,挥舞着旗帜,张歹儿到了。

  张歹儿一到,那就如秋风扫落叶。

  左车儿首先发力,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千余老卒,半刻钟功夫,彻底击溃了高丽人的左翼。左翼一败,溃兵散入高丽中军,带动中阵不稳。营垒中的千余红巾新卒,鼓噪杀出,他们不能打攻坚战,摇旗助威、打打顺风仗还是可以的。

  金得培镇压不住,中军大乱,连锁反应,高丽人的右翼顿时崩溃。邓舍脱了困,不回营,趁势反杀,三军一起反攻。压制得金得培半步走不动。

  张歹儿从一侧出击,避开混战,绕过丘陵,直扑德川城下。又拿前军伪装成高丽的败军,德川守军群龙无首,促不及备,辨别不明,被赚开了城门。入夜不久,德川破。

  高丽人前无生路,后无退路。金得培见势不妙,抛弃大部,裹带了几百人,远远绕过德川,窜逃去了西边的价川。他一跑,没了头领,剩余的溃兵一拨拨地投降。红巾得俘虏一千五六百人,阵斩九百余。己方伤亡五百余人,大半为新卒。

  俘虏一个不杀,缴了械,遣派军马押送,带回双城。合上次的两千余俘虏一起,选精悍千人,别立一军,调老卒中有功的丽卒、汉卒过去充任军官。其他的并做一营,耕种军田。高丽北部的军队中,多有贱民,德川俘虏也不例外,一概脱去贱籍,许其从良,重给双城户籍。

  送走了俘虏,又洒出游骑,往西边探出五十里。就在城外安葬死者,抚恤伤者。刀手的尸体抢了回来,下葬、祭奠过了,邓舍这才入城。

  德川不小,它处在内地,比双城这座军镇繁华得多。只是此时街道上黑乎乎的,满城没一点灯火。早先破城的红巾,不少顺手牵羊,沿街店铺大多翻箱倒柜的,空空荡荡。很多人家门户大开,被抢掠一空。走到近处往里看,劫后余生的高丽人惊恐地缩在墙边角落,不时听见低声的啜泣。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邓舍故意入城稍晚,原因之一,就在给破城的军队一点抢掠的时间。

  就本心而论,他当然想自己的部下可以严守军纪,攻城破城能做到秋毫无犯。但是,知易行难。遍数天下义军,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一个也没有。

  就别说市肆不易,能做到只抢东西不杀人的,就算是好的了。邓舍昔日在军中,曾有听闻,更有把百姓当粮、以人为畜的。

  最鼎鼎大名的,当数江南二毒。一个扬州张明鉴,人称“一片瓦”,军困乏粮,食尽扬州人;一个苗酋杨完者,筑城数里,尽藏掳掠来的子女玉帛。可以想象,在这座城中,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唯一君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百姓人等,在他的这座城中和畜生何异?

  如果说张明鉴还算的上是造反的,杨完者则就是蒙元地方武装的典型。至于蒙元正规军,几年前,脱脱攻陷徐州,尽屠一城。

  这世道,官也是贼,贼也是贼。手无寸铁的黔黎草民,真如野草一般,不论是落在谁的手中,想割就割,想砍就砍。天绝生路,天地如鼎,百姓为肉,煮之蒸之,死路一条。

  邓舍悄立城下,感慨万千。夜色苍茫,火把通明,数千人马迤逦入了德川。

  一个晚上不得歇息,整顿秩序,布置防御,遣派人马守城、巡夜、抚民,肃整军纪,严禁不得再有扰民。

  士卒们抓了当地的官吏、豪门,络绎不绝地带上堂前。老一套拿出来,官吏不降的,砍头示众;愿意降的,送去双城看押,驯化一阵,视情况决定给官与否。

  德川的大户都是高丽人,没一个汉人、渤海人。依据杀九留一的比例,选出最恭顺、弱小的两三家,立为标杆,任官职、取质子。其他的悉数没收田地家产,一部分赏赐给有功将士,一部分留作军田。家中男子为奴;女子有好看的,赏赐有功为婢,余者下入妓营。

  德川的地主不少已经迁徙去了更为安全的平壤、或者南部。邓舍宣布,他们留下的田地悉数充公,分给城中贱民、贫者,给田契。

  检点府库,没收豪门,得粮草钱银甚多,统统整点上车运回双城。得了各色匠人近百,充入匠营。

  连着两天,才算安排妥当。其间,价川的军队,来了八九百人。没等城上出击,就主动撤了回去。探马探知,价川连日接连派出了数股信使,往平壤去送信。

  大败庆千兴来的一个多月里,邓舍没闲着。占着河光秀部皆是高丽人的便宜,派出许多探马、细作,平壤的虚实,不说探知了十成,最少七八成。

  平壤新招了不少军卒,但粮饷匮乏,没大举进攻的实力,除非它孤注一掷。不过既然得了德川,不管平壤来不来攻,就冲它这个北部山区门户的战略地位,宁肯当作一份大礼送给关铎,便宜了自家人,也不能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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