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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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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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副歌头几句旋律线走向与歌词的情感刚好相反,反而抓人,配器里还专门用了埙和缶——”
吕作岷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正好看到陶广郁诚恳的笑容:“作曲就是吕先生吧?”
吕作岷诚实答道:“不是。”
陶广郁一时愣住,不知该怎么接话,终于把吕作岷逗乐了:“陶先生有兴趣,下次我出了专辑先送你一张。”
陶广郁松了一口气:“好,”他窘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今天没能款待好吕先生,下次选好地方再请您吃饭,顺便可以听听您的新作。”
吕作岷大笑:“说定了,我可等着陶先生请我。”他心思一动,“陶先生对我的演唱会有没有兴趣?”

找到二十多年前的演唱会视频比我想象中容易很多,看来不止是岁月,连时代都对他特别优厚。
舞台上灯光飞旋,色彩迷离,几乎让我觉得头晕——二十年前所能呈现出的最完美的舞台效果,在二十年后看来居然已经显得庸俗又廉价,就像二十年前的往事,曾经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今朝听来,徒增笑耳。
年轻的吕作岷又蹦又跳、又弹又唱。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歌声里埋藏着一种力量——不可捉摸却又宛如实体,像一颗种子,在前奏汩汩的钢琴声中发芽,当他开口时冲破僵硬的地面,当他闭上眼睛让歌声在空中飞驰时,抽条开花,穿透鼓膜,直达心瓣。当他温柔的目光转向摄像头,和我完成了一次跨越时光的对视,我几乎浑身发抖,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某种特别的东西,某种在今日的吕作岷身上已经消弭无痕、无迹可寻的东西——他几乎没怎么衰老,可就是这种东西,把今天的他与二十多年前的他,清晰地区别开来。
唱到激动处他突然跪下来。歌迷们齐声尖叫,镜头适时地打到观众席,一晃而逝,但我从中清晰地看到了陶广郁。
他坐在很靠前的位置,几乎正对着吕作岷跪下来的方向。
如此卑微的姿态,竟被吕作岷拿捏得潇洒又高傲,他屈着膝盖,却挺直了腰背,像阳光下的一棵树——肯扎根地下,是他的温柔,可他的眼睛里从来就只有高而旷远的天空。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紧盯着那一个方向,唱完了整首歌。台下掌声不绝,他挣扎一般,用尽全身力气移开目光,一鞠躬道:“谢谢!”
我浏览了几个网页,发现这段故事向来为人津津乐道,以致成为吕作岷歌手生涯的一大传奇——跪谢歌迷,鲁莽又真挚,多可爱的年轻人。
下一段传奇便是流行与古典的碰撞——另一场演唱会上,陶广郁作为特别嘉宾出场,亲自为吕作岷伴奏。这回吕作岷的歌声依旧极富感染力,眼神却沉着了许多;陶广郁一直垂着眼睛,或安静或激越地敲击琴键,偶尔也抬头看一眼舞台中央。
吕作岷的手悬在空中,跟随他歌声的节律舞动不止。我关闭了播放器,他的动作骤然停下,相当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好像我吵醒了他的好梦。
我捋了几遍舌头,方才艰难地问出来:“M市和C市这两场演唱会之间,您……您和陶先生有什么冲突吗?”
他笑了,算是默认:“年轻人眼光倒是很毒。”
我有点尴尬:“是因为……我看到就在那个时间点网络上出现了很多关于您和陶先生的……嗯……传闻,是因为这个吗?”
他沉默。就在我准备放过这个话题时,他突然开口:“我对他告白了。”
那首跪地而唱的歌里激荡着怎样的深情,别人不知道,陶广郁却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的性格向来温吞,遇事优柔寡断,很难拿定主意,又害怕自己多心,惹得大家尴尬,干脆假装若无其事。然而还没等他想好以后要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吕作岷,后者就先下手为强,在演唱会当晚的庆功宴上一抒心怀。
吕作岷要保护嗓子,本来不该多酒,当晚硬着头皮灌了一小杯,硬生生拗出十分的醉态,把陶广郁拖到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听到了,我的新作怎么样”
陶广郁故作镇定:“还不错,我觉得……”
吕作岷心跳得厉害,耳边只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狼奔豸突,眼前只看到陶广郁脸颊微红,嘴唇一张一合,其外的整个世界都蓦地失去声色,他不管不顾,把脸往前凑去。陶广郁大吃一惊,慌忙抵开他的头,吕作岷不做不休,伸着脖子凑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清朗,又被酒浸得微沙,陶广郁怔住,居然忘了继续推他。
还好他神智还清醒,率先回过神来,讪讪缩回脖子,嗫嚅半天,蹦出一句:“我是说,你喜欢我的歌,能不能和我合作?”
于是下一场演唱会上,吕作岷几乎不敢向旁边看。他努力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歌曲上,却总是迷醉在身旁钢琴的旋律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歌曲居然也能飘逸如斯。
他们又恢复了最初相识时的样子:对彼此礼貌又谦和,像是陌生人。两人的生活原本就没什么交集,这场演唱会后,陶广郁仿佛是还清了人情,急匆匆地逃到国外,在世界各地开巡回演奏会。他在微博上放演奏会的海报,吕作岷常帮他转发,他例行公事地回复一句“谢谢!”句尾的感叹号像是一柄利剑,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割断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缱绻。
吕作岷想象过,如果他学电影里那些人,跟在陶广郁后面,一路从华沙追到里斯本,定时出现在每场演奏会上,散场后抱着鲜花出现在后台,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可他也有工作,该唱的歌依旧唱,该炒的绯闻也依旧照炒,抛下一切去追求——在那个年代——几乎注定以悲剧收场的感情,他做不来。
吕作岷揉着眉心,声音有些嘶哑:“我……我早就该知道,我配不上他。”
我迅速拉动网页,已经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一二年十一月,陶广郁在维也纳遭遇演奏生涯最大滑铁卢,蒙受乐评人的尖酸指责和社会各界的刻薄嘲讽。同月,因身体原因,吕作岷取消了原定此月的两场演唱会,随后现身维也纳。
“我没想过要——那个词怎么说——趁人之危,我只是想……想去他身边,”吕作岷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从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我的生活里会出现比职业更重要的事情。广郁他击破了我的底线,你知道,两个人的生活里,每个人都要学会为对方妥协,要把两个人拖到同一个音调上,我要升一升,他就要降一降……但我发现,如果他不动,那么我情愿一降再降。”
他寂寥地笑了一下:“不过现在说好像已经晚了。”

之后值得一提的,就是三个月后陶广郁在首都——世界巡演的终点站——献上的完美演奏,他藉此一雪前耻,彻底击碎仲永之谤,攀上人生新高峰。这场演奏会最后,他破天荒地自弹自唱了一首《短梦寥寥》——吕作岷的代表作。
陶广郁的声线有点紧绷,或许是因为紧张,还错过了一两个气口。与原唱相比,他的演绎实在难称精彩,但当视线越过屏幕,我看见吕作岷坐在我对面无声哭泣。
他捂住眼睛的手指微微颤抖,有水珠从指缝间漏下。那一刻,遗忘了他的二十年时光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上留下斧凿之痕。
我微窘,继续把头埋在屏幕后面,假装对陶广郁的歌声很感兴趣。
一曲唱罢,陶广郁起身,走到舞台中央。一向谦和腼腆的青年罕见地流露出踌躇满志的锋芒来:“谢谢大家,谢谢。谢谢你今天能来。这首歌,送给你,谢谢你从前分担我的失意和痛苦,欢迎你今后分享我的荣耀和快乐。”
这段话同样被视为对乐迷的深情告白。然而很快,随陶广郁在社交平台上晒出自己在吕作岷家弹琴、与吕作岷一家共度感恩节的照片,人们很快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网络论坛的角落里残存的只言片语,已经足能显示那是一场怎样的全民狂欢。人们揪住他们生活的所有交点,钻研、分析、索隐和附会之下,一个平淡的眼神也能沾染上十分的暧昧和十分的欲说还休。当时吕作岷还能平静地坐在电脑前,一边滑动鼠标的滚轮一边大声念出论坛上吸睛的标题,揶揄地看着身边人的耳朵慢慢变红。
陶广郁的名气大涨。从前他只为一小部分古典乐迷所熟识,而借这场“绯闻”的东风,他真正像吕作岷一样家喻户晓,社交账户的关注数量也像夏天的河水一样高高涌起,尽管其中多是高坐墙头或不怀好意的看客,会在他每一条分享新作和点评前贤的动态下狂刷吕作岷的名字。
这引起了老乐迷的不满。他们指责陶广郁不再专注于音乐,反而变得像娱乐明星一样虚荣浅薄。无奈之下,陶广郁发文称自己只想默默弹琴,不关注娱乐圈和流行乐坛的蜚短流长,请求吕作岷的粉丝或二人的所谓“CP粉”这些对古典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不要再关注自己。
一石激起千层浪,热情的看客们隐约觉得自己受到了“高雅艺术”的鄙视,愤而倒戈相向,责骂陶广郁的话语铺天盖地,说他借吕作岷出名后过河拆桥,说他去抱吕作岷的大腿,平白污人清誉,话语难免粗鄙难听。吕作岷出来为陶广郁说话,结果陶反被骂得更狠。
吕作岷内疚地道歉,陶广郁却不以为意,每天照旧弹琴听唱片,被惹烦了,就半开玩笑般说一句:“不是你的错。怎么,你为我取消了两场演唱会,还不许我稍作回报吗?”
可吕作岷也受到了牵连。早早预定了他春节档期的电视台突然打电话来,委婉地暗示说他现在的舆论形象恐怕不太适合出现在春晚上。经纪人也反复劝他,趁流言蜚语还没发展成铁证,赶紧撇清关系,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他坚决拒绝,经纪人气极,说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让他看清自己和陶广郁的处境——陶广郁不靠电视台扶植,不靠路人缘吃饭,现下名利双收,除了挨骂没别的损失;他自己的资源却一个接一个地倒,饭碗都保不住了。
他默然无语,回去与陶广郁商量,希望把两人的感情全盘转入地下。
陶广郁不知道这段从没公布过的感情还应该怎样隐藏,第二天就看到吕作岷发布声明,宣称自己性取向为女,目前仍然是单身。然而这只被当作欲盖弥彰。一个月后他们被人拍到一同去看电影,所幸当时不曾牵手。
当晚吕作岷请陶广郁暂时搬出去住。
一周后陶广郁发邮件来,措辞很谨慎,说自己给吕作岷的事业和生活带来的影响太坏,觉得两人还是分开为妙,甚至还温和地劝说吕作岷放宽心态,不要因感情纠葛荒废了歌唱事业。同时他在长达半年的沉寂后更新了社交账号,说自己已经前往国外进修,向从前打扰到的人道歉。
当天有人看到吕作岷醉酒后情绪失控,对着空无一人的街角大吼大叫。

之后关于两人的消息逐渐减少,不管是音乐方面的还是私人生活方面的。激起水花的就只有陶广郁在东京的演奏会上弹出了自己最惨烈的车祸现场,以及吕作岷与华裔外籍女友见家长,两人预备跨入婚姻殿堂。到将近十六七年前,随上一代歌迷的老去和新一代明星的出现,这两个人的名字彻底沉入浩瀚无垠的信息之海,若非刻意打捞,再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音讯。
我们都沉默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吕作岷仍红着眼眶,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袖口。
最后他勉强摆出一个微笑,率先开口:“我可以问一下,你准备如何从我的故事里组织你的文章吗?”
我抬手关闭了录音设备:“您同意……同意我公开您的性取向吗?”
他和蔼地笑了:“我不希望同样的遗憾再发生了。我没能说出来的话,就委托你帮我说了。”
我的两篇论文——《21世纪初公众舆论对同性恋人群感情状况的影响——以吕作岷为例》和《从巅峰跌落:从吕作岷看私人生活对明星事业的巨大影响》得了很高的分数。教授亲自为我提出修改意见,几经增删之后,两篇文章发表在声誉甚高的期刊上,又因其题材的特殊性,获得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不仅发扬师门,还把吕作岷和陶广郁重新推上风口浪尖。
我在文章中提及的一些材料,在二十余年后,以不减当年之势在网上疯传。人们照旧钻研、分析、索隐、附会,所不同的是,这回他们被视为思想开化的新一代人,因而怀抱一种同情的态度,因偏见曾扼杀一段如此美丽的爱情而感到痛心疾首。他们费尽心机整理出两人分道扬镳后的生活轨迹:陶广郁默默背负着旧日的荣誉和江郎才尽的感喟,长期独自生活在国外,废弃了所有社交账号,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吕作岷与女友的情感无疾而终,在几张专辑连续失利之后淡出乐坛,致力于公益事业。两人的生命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我登录音乐软件,发现首页赫然挂着那首《短梦寥寥》。
吕作岷给我打电话:“广郁……广郁联系我了,他答应和我见面。”
我对他表示祝贺。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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