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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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草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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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兰修到了二门,王府的一个护卫也把谢零带到了了二门上,谢零左右看看,确认无人在听,才压低声音道:“三娘子,只怕谢家要出事!”
  谢兰修道:“好好儿的,出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跟大郎君说?”
  谢零皱着眉叹口气:“我倒是找了大郎君,大郎君在酒肆和一帮朋友饮得酩酊大醉,我说不上几句,他就不耐烦地嫌我多虑!三娘子,风起于青萍之末,你倒听一听,这是大事不是?”
  毕竟事关家族,谢兰修凝神听谢零说了自己的忧虑,回到姐姐的闺房,恰好刘义康不在,谢兰修遣走侍女,对谢兰仪道:“刚刚谢零说,陛下把玉烛殿的宦官换了大半,禁军卫和宫门卫士也有更替。徐叔父上表举荐的几个人,只留了一个,其余都打发了。阿姊你说,陛下他对谢家有二心了么?”
  谢兰仪笑道:“陛下宫中的人原都是营阳王在帝位时留下的老人儿,陛下用不惯也是有的;至于朝堂上,升迁黜落本就是常事,徐叔父虽然是尚书令,毕竟还要听从于陛下,上个把本子被驳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想,阿父人在荆州,手握重权,且不说对内,就是对外,北边鲜卑人虎视眈眈,陛下不用阿父的谋略还能用谁?”说话间,她突然想到了那日在皇宫见到的檀道济,原来说得轻松,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咯噔”一响。谢兰仪忙安慰自己不过是臆想罢了。
  然而,刘义隆年岁不大,行事却比想象的老辣。谢零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不过数月时间,宫中与谢晦交好的宦官或被寻了罪名责打发遣,或借口年老笨拙被打发到行宫园子里,总之是尽数被逐;而无论是宫内服侍的人员,还是宫门守卫的护卫,还是大内禁军的统领,甚或朝中执掌吏事、宿卫及军机驿递的官员,有的职卑官微,也在裁削替换之列。
  谢兰修听哥哥说起这些政务,心里不免疑惑,这日趁谢世休在家休沐,她从里间捧出一卷素帛来,小心地展开。谢世休一看,竟然是一幅堪舆图。正在惊奇,想问问妹妹怎么会此时拿出这东西来?还没开口,先听见谢兰修急匆匆的声音:“大兄,你看这图,我们阿父现在这里——”手指着已在宋北境的荆州,荆州再往东北就是洛阳和虎牢,这两处地方现在牢牢掌控在北地魏国拓跋氏的手中。所仰赖的唯荆州占据天堑,又是通衢之地,易守难攻——但,史上荆州沦陷,而南方失守,也不是鲜见的事。
  兰修的眼睛瞟向谢世休,谢世休张口结舌道:“不会的……那不是自毁长城么?……”可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没有底气。
  谢兰修笼烟般的眉头蹙了起来,眼睛里也若有雾光,她伸手慢慢卷着堪舆图,细细抚平雪白丝帛上每一处褶皱,最后用朱红色的丝线系紧,谢世休半日才听到她淡到极处、却让人心颤的声音:“阿父生平喜好算计,然而一心为国,却没有做过谋叛的事情……”
  谢世休劝道:“你想得偏了。阿父手中执掌重兵,就算陛下不念阿父拥戴之功,不重阿父的才华,也至少投鼠忌器,不会在北边还虎视眈眈的时候先打内仗,这未免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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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嘉二年转眼就到,过了元宵,刘义隆上朝,似乎不经意地对大臣们说道:“早在景平年中,北魏挥师向南,侵我河南,失地百姓生活拮据,几乎弄到易子而食的地步!拓跋氏乃鲜卑外族,与我中华之心相异。诸位安可使我子民,在拓跋氏铁蹄下惨遭蹂躏?!北魏伪帝拓跋焘,虽然即位比朕略早,年龄上比朕还小一岁,不足为虑。朕听探报,拓跋氏北有柔然,西有后秦,东有北燕,此时三部夹击,他正是背腹受敌,于我大宋岂不是天赐良机?朕虽暂时不望一统中原,但洛阳、虎牢、青州、兖州,都是大宋的故土,不妨趁此机会,出兵征讨。”
  他的话音刚落,徐羡之就扬声了:“陛下!拓跋小儿自然不足为虑,但百姓刚遭战乱,尚未恢复生息,若再发兵役,只怕怨声载道,反而伤陛下圣德!”
  刘义隆眼睛里飘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寒光,唇角上挑,似笑不笑道:“前次战乱,从兖州而来,所以这次不能劳动兖州,我们干脆从荆州发兵,直接向东北取河南四镇。尚书令修书给谢将军,说明这一情况。不过军机如火,不妨同时征召兵役,准备粮秣,”
  徐羡之觉得哪里不对,然而皇帝说话如此温煦,丝毫不以刚才自己的直言触犯为忤,便不再辩驳,举着笏板道:“陛下圣明!臣遵旨!”
  刘义隆赞了他两句,紧接着仿佛是在对身边人说话:“谢将军守住荆州要塞,只怕难以分神,而檀将军镇守广陵,离建康近些,朕若要问计,身边有个人也便当些。火速传檀将军到建康面君。”
  退朝之后,徐羡之果然被出征的大事缠住了,一头是兵役要清点,一头是粮草要齐备,欲待分身给谢晦写封私信,却不断有人来问询打扰,天天从卯时忙到落灯,累到极点。刚刚把发兵的事情安排了七八成,刘义隆就下旨决定向北方御驾亲征。这样的仓促,徐羡之自然出言阻拦,没想到朝堂之上,第一次见刘义隆如此狠绝无情的神色:“怎么,朝廷兵马用度,朕还非得听从你们顾命大臣的主张?”
  徐羡之强辩道:“陛下!臣并不敢以顾命身份拦阻陛下,只是事起仓促,容臣下细细商议才是!”
  “唔!商议好!顾命四臣一次商议,便废黜了朕的大兄的帝位。这次朕不遂了你们的愿,你们又准备迎立哪位皇子上位?还是学着古人,让朕禅位呢?”
  “陛下!”徐羡之猛听之下,如遭雷击,顾不得大臣的体统,“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太极殿空阔的殿宇回荡着额头和地板碰击的沉闷的声响,“臣……臣万死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当年营阳王……营阳王无道,臣也是无奈之举!……陛下!陛下的话折死臣了!”
  刘义隆修长的凤目乜过立在一边的傅亮,傅亮紧紧抿着嘴,似乎鼻翼两侧的纹路都深深地陷了下去,手捧着笏板,似乎毫无喜怒表情。刘义隆又看着御座阶石下匍匐的徐羡之,双手似无意地握着御座两边的扶手,先帝勤俭,御座也不过是乌木雕琢再贴饰金花,握在手心里感觉温润如玉。他想:这般的好位置,人人都想坐上来!就是站在阶石下的这些朝臣,个个摆着忠心的脸谱,谁又知道心底里想的是什么?他清了清喉咙,道:“御驾亲征的事就定了吧。”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又清了清喉咙:“尚书令,请你查一查,营阳王刘义符,及家眷二百七十七口;庶人刘义真,及家眷二百一十三口,是怎么遭灭门惨祸的?他们是朕的亲兄长,朕断不能让凶手逍遥法网之外!”
  徐羡之觉得心头发冷,四肢百骸都是冰凉的,喉头似乎喑哑了,连“遵旨”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徐羡之才从“嗡嗡”的耳鸣中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努力抬起头一看,朝臣早已散去,座上的皇帝也不见踪影,眼前的是皇帝新选在身边的近侍,充满关切地抚着他的肩头:“尚书令大人可还安好?”徐羡之不愿在这些卑微下人面前失了面子,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然而双腿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似乎踩在棉花堆里。
  那近侍十分贴心地扶掖住徐羡之:“尚书令大人,身体不适还是及时退步啊。”徐羡之心里“咯噔”一响,转眸望着这名近侍:他一脸惯常的谄笑,腰微微地哈着,话语极其温暖,然而听在徐羡之耳中却是极其的寒冽:“大人腿脚强健时不及时退一步,如今全身而退何其难也!”他假惺惺一声长叹,眸子从垂着的眼角梢瞥了上来:“不过大人乃是自有体尊的人,若是以谋叛弃市,不是为祖上和家人蒙羞么?干净的路子多得是,全了大人的脸面,也是全了陛下的脸面!”
  徐羡之突觉悲涌,眼中感觉潮湿,嘴角却不知怎的笑了出来:“中使(1)说得是!徐羡之自有计较。请中使代我禀奏陛下:‘徐羡之有对不起陛下的地方,有对不起先帝的地方,却没有对不起我大宋的地方。’”他愣了愣,仰着头,张着嘴似乎在想什么,眼睛却十分空洞,许久才缓缓说:“陛下有晋文、景之才。臣等没有走眼。愿陛下励精图治,与民休息,徐图伟业。愿大宋千秋万代,国运昌隆。”
  徐羡之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耳畔永远是“嗡嗡”的嘈杂声,心里似乎反倒清爽起来。回到内院,夫人一脸惊惧,徐羡之笑道:“妇人家胆小什么!把我的棋盘拿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夫人今日听了前头传来的杂七杂八各种话,正是没脚蟹一般不知怎么才好,见丈夫安定自若的样子,暗暗舒了一口气。
  徐羡之的围棋却是檀木质地的,黑子上着漆,磨得光亮,白子是白檀的本色,只涂了清漆,略带木黄。檀木虽在木中属于沉重一类的,但毕竟和玉石还是不一样,落在棋盘上声音稳笃,然而手颤之时,似感棋子有些飘移。
  “郞……郎主……”门外是自己的心腹的声音。徐羡之皱了皱眉,朗声道:“怎么?就在外头说吧。”
  门外似乎犹疑了好一阵,才是战战兢兢的声音:“陛下以杀害营阳王的罪名下令处斩傅季友大人……”
  徐羡之捏着黑子的手一滞,转而云淡风轻地说:“知道了。你下去吧。”手落在天元上,黑子便阗寂无声地摆在那里,徐羡之长叹一声……
  等夫人发现不对劲时,徐羡之已经断气多时了,家人慌乱地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安置,尚书令府中哭声震天。
作者有话要说:  (1)用唐制,对宦官(太监)的敬称。

☆、风起青萍

作者有话要说:  
  “娘子!”谢零气喘吁吁奔进来,话都说不囫囵,“三娘子……快!快……带小郎君走!”
  谢兰修脸色煞白:“怎么了?去哪里?”
  谢零狠狠喘了几口气:“陛下彻查营阳王废立和暴卒的事,傅亮、徐羡之都……都死了……下头……下头就该是我们这里了!”
  “姐姐!”谢世攸年纪虽小,却懂看脸色,老管家一脸惊惧的泪痕,姐姐白得如竹纸一般的脸,都让这小小的人儿明白:家中出大事儿了!
  “甭管去哪儿,比在这里待毙强!要么……”谢零左右向空望望,“要么带小郎君往北边走,去郎主那儿。郎主那儿有荆州的三万精兵,又有与先帝运筹帷幄、打赢无数恶仗的经验,他那儿总是一块栖身的地方。”
  正说着,四围似乎听到兵马喧嚣的声音。谢零道:“走后门!”谢兰修已经几乎绝望,然而看着年仅五岁的谢世攸,害怕得发抖,紧紧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可怜模样,谢兰修不得不咬紧牙关,半拖半抱着弟弟,跌跌撞撞直往后门而去。
  后角门平素洒扫的人早已呆在那里,谢兰修到了门前,角门外却传来“砰砰”的敲门的声音,谢零凑到门缝上一看,恰巧看见一柄寒光闪闪的铁制大刀,刀锋刮在门板上,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尖锐声音。接着,外面的人边撞门便叫道:“快开门!若是等老子把门砸开,非让老子的刀见见血不可!”
  这情形是谢兰修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可怕的一幕,她紧紧抱着弟弟,只感觉两颊不断有湿湿的泪水流下来——而她,竟不知自己居然在哭。欲待对弟弟说些什么,才发现嘴唇颤抖得厉害,半天一个字都咬不准,许久才听见弟弟谢世攸带着哭腔、却强作镇定的声音:“阿姊不哭,阿姊不哭……阿攸护阿姊周全!”
  谢兰修只觉得嘴唇边都被泪珠坠得难受,一滴泪水流进嘴里,咸涩得根本无法润泽她干燥的口腔。终于,谢兰修听见自己的声音:“谢零,开门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犯不着你们为我俩担着危险……”
  早有人按捺不住,上前拉开门闩:“军爷!我们只是谢家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刀从那人腰后伸出,雪白的钢刃上包裹着鲜血,少顷才缓缓滴下,又过了一会儿方始看见如注的鲜血从刀刃与人体交接处喷涌而出。
  “奶奶的!”杀人的一身军服,一脸凶恶神色,“叫老子敲了这么久的门!”骂完,尤不解气,在那仍在呻唤的身体上又补上两刀,见那具肉体痛苦宛转在地,好一歇不动了,才满意地在尸体的衣物上揩抹自己刀上的血迹。
  喷溅而出的鲜血让素来娇养在闺阁中的谢兰修只觉一阵眩晕,牢牢把谢世攸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怕这可怖的一幕吓着他——然而,谁又知道,下一幕可怖的景象,是不是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谢兰修觉得脊背蹿上来一阵彻骨的寒意,然而倒是明知必死无疑了,反而有了勇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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