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奇听了,点头一笑,贾母倒是聪明人,虽然掩饰不住面上的失望之色,但旋即就恢复过来,同自己说话时,半点心思不露。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贾母问道:“敢问大总管一句,今儿出宫的有几位?”
丁奇道:“好些呢,一时数不尽,女史中倒是贾姑娘先得了恩典。”
随着王夫人进来的薛姨妈和宝钗心底微微有些叹息,宝钗落选,但是她年纪轻轻,对终身仍旧有所打算,可惜元春却已经二十几岁了,出了宫,哪里还能寻到好人家?宝钗本来最羡慕元春,此
时看到她憔悴的模样儿,不由得生出一丝同情。
丁奇说完,便起身告辞。
贾母忙命王夫人亲送,待他们出去了,方对薛姨妈道:“姨太太怎么有空过来?”
薛姨妈关切地看了元春一眼,道:“听说元丫头回来了,便过来安慰安慰。”
贾母却笑道:“元丫头不必等到三十岁出宫,乃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天大的恩典,哪里需要姨太太来安慰呢?再说了,我们一家团聚也是喜事一桩。元丫头进宫这么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见她平安回来,倒也放心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喜事莫过于共享天伦了。”
贾母微微一笑,乃对元春道:“元丫头,你还没见过你薛家的姨妈罢?快过来见见,你姨妈和你弟妹都暂且住在咱们家,日后相处,亲香些。”
当着外人的面儿,元春强忍着不掉泪,闻言站起身,莲步轻移,向薛姨妈行礼。
薛姨妈一把扶住元春,连声道:“都是一家人,快别多礼了。”
元春在宫中多年,服侍皇太后,自己乃是女史,并非宫娥,经历种种,本身积威甚重,颇有威仪,薛姨妈管着薛家上下,却觉自己不如,哪敢受之,忍不住夸赞道:“到底是元丫头,再没有人比得上元丫头了。”
生得再好又有何用?俞皇后才貌不及自己远矣,母仪天下,元春压住心头的失落,淡淡笑道:“姨妈谬赞了,我看薛大妹妹才是好,非我们姐妹所能及。”
宝钗听说,忙上来拜见。
贾母心疼元春,不愿旁人打搅,便露出一丝疲惫,鸳鸯见状,忙道:“老太太乏了?这就歇息罢,横竖大姑娘已经回来了,多少的话儿不能说。”
薛姨妈闻弦歌而知雅意,带着宝钗告退离开。
等到王夫人回来,见到房中已经没人了,唯有元春伏在贾母怀里痛哭不已,急忙上前问道:“薛姨妈和宝丫头呢?才跟我一起过来的。元丫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好端端的怎么被送出宫了?”
元春心里满是苦涩,哭得声噎气堵,一时之间,哪里说得上话来。
贾母心疼地伸手拍着她的肩背,将其搂在怀里,脸上亦是老泪纵横,听了王夫人的话,横了她一眼,责备道:“都这样了,你还问什么?怕元丫头不够伤心?”
王夫人滴泪道:“我何尝不担心元丫头?只是我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春站起身,拿着手帕拭泪,虽哭得厉害,妆容一点未花,倒是衣襟经泪一染,些微湿了许多,哽咽道:“太太快别问了,是我没福,好容易到了皇后娘娘身边,没几个月就被打发出宫来,让老太太、太太担忧了。”
王夫人忍不住上前抱着她大哭,道:“我的儿,不管出了什么事,总要叫我明白!我是做娘的,难道我不担心自己的儿女?”
贾母擦了擦眼泪,道:“太太别哭了,叫元丫头坐着说话。”
王夫人止住泪,送元春到贾母身边,自己在下面坐下,元春方坐下。
元春缓缓地叙说宫中诸事,道:“老太太和太太都别担心了,已经出了宫,那些想头都忘了罢。我算是瞧出来了,圣上和皇后娘娘谨慎得很,不然不会这样里里外外换人。说到这里,我就后悔莫及,倘或此时仍在皇太后身边,原是皇太后得用的,大约不会被放出宫,再思其他也不晚,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贾母叹道:“多说无益,既出了宫,别太伤心了。”
贾母到底疼爱这些孩子些,今见元春如此憔悴,不愿再说她的不是。
想了想,贾母道:“你好生留在家里,明儿叫太太带你出门走动走动,再者,叫太太给你收拾屋子,从前你的那些摆设都找出来重新摆上,宝玉见到你,必然极欢喜。”
提到宝玉,元春略略开颜,道:“宝玉怎么不在家?”
贾宝玉在家并非日日都在贾母房里顽,贾母转头看向鸳鸯,鸳鸯笑道:“老太太忘记了?宝玉和史大姑娘一处顽,现今在史大姑娘房里呢。”
王夫人不悦地道:“就在一个院子里,他姐姐回来了,怎么不知道过来?”
一语未了,便见宝玉和湘云携手进来,后面还有李纨、探春、惜春两个,却不见早已搬到东院居住的迎春踪影,也没见大腹便便的陈娇娇。
忽然见到宝玉,金冠绣服,面如春花,眼若点漆,当真是秀色夺人,元春霍然起身,目光柔和地看向宝玉,道:“这就是宝玉罢?这些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若不是颈中挂着这块通灵宝玉,我都不敢认了。”
宝玉看到元春,惊喜交集,迅速放开湘云的手,跑到跟前,道:“大姐姐回来了?”
元春含泪点了点头,道:“可不是我回来了。”
喜得宝玉眉开眼笑,搂着元春的脖颈不放,道:“大姐姐回来,真真是喜事,怎么也没人跟我说一声?大姐姐,我可想大姐姐了,本来还想着再也见不到大姐姐了,没想到今儿就见到了,像是做梦似的。大姐姐还走吗?”
元春最疼宝玉,知道家里独宝玉十分惦记着自己,泪未尽,眼先笑,道:“不走了,不过我也是刚回来,怎么没见你在老太太院子里?”
宝玉听元春说不走了,愈加喜悦,闻听问话,笑道:“我和云妹妹去找三妹妹和四妹妹了,可巧大嫂子也在,不然,早就知道大姐姐回来了。”
王夫人脸上略略一缓。
湘云歪头打量了元春一番,和探春惜春上前拜见,好容易方都坐下。不等别人先开口,湘云对贾母抱怨道:“老祖宗,今天有人欺负我了呢!”
这些姐妹中除了元春外,贾母最疼湘云,问道:“谁敢欺负你呢?”
湘云道:“还不是周姐姐,欺负我没有父母依靠,把别人挑过剩下不要的才给我两枝,跟打发个丫头似的。”湘云越说越气愤,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她在自己房里和宝玉下棋,为了这个,恼得她不得了,宝玉好说歹说,才哄她回转过来,去探春惜春那里顽。
原来薛姨妈送出十二支宫花,周瑞家的顺路先去了梨香院,给陈娇娇四支,可巧迎春也在,从中拣了两支,剩下的六支她拿出抱厦,探春和惜春同住,亦收了,最后方去湘云房中。湘云一见匣内空空的只剩两支宫花,立时火冒三丈,开口讥嘲了几句。论宾主,以客为尊,她该先挑选宫花,论长幼,她也不该是最后一个,因此周瑞家的此举着实惹恼了她。
贾母皱眉道:“怎么又是周瑞家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说着,看了王夫人一眼。
周瑞夫妇近来没管着府里的大差事,但是周瑞夫妇是王夫人的陪房,许多机密事都知道,王夫人对湘云道:“史大姑娘,周瑞家的行事不妥,明儿我叫她去给你磕头赔罪去。”
湘云笑道:“太太不必如此,我已经不生气了,不过是两支宫花儿,我早赏给丫头们戴了。不过太太也得管教管教周姐姐了,她今儿得罪我无妨,明儿若是得罪别人,那就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别人也没有我这样的好性儿。”
王夫人笑赞了一句宽宏大量。
湘云回过头看了满屋的箱笼东西,好奇地问道:“这些是什么?”
元春一直在和宝玉说话,但耳聪目明,将一切都听在耳中,看在眼内,闻言一笑,开口道:“都是宫里来的东西,你们挑些喜欢的拿去。”
王夫人忙道:“这如何能行?原是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赏了给你的。”
元春云淡风轻地道:“既给了我,就由我做主,太太不必如此。三妹妹,四妹妹,云妹妹,还有宝玉,你们都随意选罢,也给薛姨妈家的宝妹妹和大老爷家的二妹妹留几件,虽然咱们用的都不比这些差,到底这是宫里来的,看着体面。”
元春一面说,一面叫鸳鸯打开,果然都是些绸缎首饰脂粉玩意等。
元春走过去随手拿出一个刻丝牡丹的锦匣子,递到史湘云跟前,笑道:“妹妹方才说宫花是别人挑过的,可巧,这是今年新进上的,给妹妹戴罢。”
湘云接在手里打开一看,果然满满一匣的宫花,谢过后,和探春惜春同分。
探春和惜春不敢妄动,抿着嘴笑。
元春见状,长声一叹。
一时窦夫人婆媳母女等人听说了消息,婆媳二人心中暗笑,同时松了一口气,元春在宫里做女史这么些年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银子打点,若真做了嫔妃,二房定然压倒自己家,如今出宫甚好,既少花了许多银子,也免了自家来日之难。窦夫人和陈娇娇可不认为元春一朝封妃,会不抬举他们二房的人。元春虽是贾家的女儿,说到底是二房的。
贾赦知道后,顿时哈哈大笑,窦夫人婆媳想到的,贾赦也能想到。从前贾赦认为元春做了娘娘,势必提拔自己家人,但是这么些年了,两家嫌隙越来越深,他也算看透了,在怎么着,自己家得不到好处,反倒是他们极有可能凭着娘娘抢他们家的爵位。
贾芾不解祖父祖母和母亲姑妈何以如此,但是见到别人笑,他自己也忍不住咧嘴,手里揪住贾赦的胡须,疼得贾赦大叫出声,一面叫祖宗,一面哄他松手。
窦夫人见状,嘻嘻一笑,出门去了梨香院,和陈娇娇、迎春二人一起去贾母房中。
见到她们,王夫人面色略沉,以为她们是来笑话元春的。
窦夫人不置可否,看了元春一眼,道:“圣上和娘娘恩典,回来就好,一家团圆。”
事已至此,贾母和元春等人无可抱怨,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元春含笑道:“大太太说得极是,到底是出了宫自在,不必谨小慎微的。”宫里设宴时,元春随着皇太后见过窦夫人,反倒是陈娇娇身无诰命,不曾进过宫,彼此相见,连忙拜见问好,半日方妥。
元春又让窦夫人等挑东西,她们三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闻得是俞皇后赏给元春做嫁妆的,当即推辞,实在推辞不过,便只各自拿了一匹缎子。
元春再看还在和姐妹们一处说话并挑三拣四的贾宝玉一眼,说这匹红缎好,那盒胭脂香,又伸手拈了意欲往口里送,元春喝了一声,伸手打掉,道:“谁纵得你这般毛病?你再不改性子,我日后可就出去不回来了。”
胭脂盒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胭脂膏子,点点殷红,如同深秋的枫叶。
贾宝玉觉得十分可惜,到底是宫里用的胭脂,倒比自己做的还好些,正想尝尝味道,比着这个做呢,偏被元春打掉了。但是他素敬元春,只好收回目光,给姐妹们挑衣料钗环。
贾母都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命人将东西分了分,令其各自回房,当晚留元春在自己房里睡,祖孙两个枕畔说了无数的话,流了无数的眼泪,唯有贾政晚间回来听说元春被打发出宫,不由得长吁短叹,只说命运不济。
府里都知道元春出宫,暗地里没少编派,但王夫人管家,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说。
第二日一早,贾母尚未梳洗,便叫来王夫人和窦夫人,对窦夫人道:“你们常常出门走动,带元丫头一起过去,元丫头这么大的年纪了,难道一辈子待字闺中不成?我老了,不爱出去,你们做娘的和做亲伯母的总得为她打算些。”
丁奇既然说让他们家给元春择亲,他们就不能毫无动作。贾母更心疼元春了,这都二十几岁的年纪了,哪能寻到门当户对又尚未娶亲的女婿?谁家的儿郎在这个年纪没有娶妻生子?只是让元春做填房,她又舍不得,觉得那些人配不上元春。真是两难,贾母说话的时候,满心忧虑,只盼着能给元春说一门好亲。
元春才梳洗完,听了贾母的话,顿时羞红了脸,避到暖阁里去了。到了元春这样的年纪,她也不敢奢望还有什么好亲事,若是不想做填房,凭着自己的年纪,只能孤独终老了。
元春心中酸楚无限,迎春能堂堂正正地做原配正室,自己竟落得如此地步!
窦夫人却是暗暗冷笑,道:“该二太太带着元丫头才是,迎丫头跟着我,我哪里能带姐妹两个一起出去?”元春年纪这么大了,自己带她出门,还不够别人笑话的呢。
贾母道:“太太在外面不如你有体面,因此须得你多多费心,你也是做伯母的,难道不管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