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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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 第2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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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以何如……刘浓暗觉眉心酸痛,使劲捏了捏,将头盔叩于石兽,抬头望天,但见星河飘洒,中有一星,吞月吐光,其芒,令人不可逼视,半晌,徐徐侧首,直视韩潜之目,沉声道:“胡人虎视于侧,豫州之地,恰若大河浮舟,危若悬卵。不可乱,亦不容乱,若乱必为虎噬!”

韩潜皱眉道:“昨日,祖约、祖延筵请韩潜,其筵,物美丰盛,韩潜已有十余年未见,其歌姬貌美,尽皆华衣盛妆!暨待将军亡故,此二人无能,却必争,恐将乱!美侯,将以何如?”言罢,凝着半片浓眉,盯视刘浓。

刘浓剑眉一拔,不避不让,反踏一步,星目吐锋,按剑道:“豫州不容乱!他日若事不谐,尚望韩屯骑为豫州苍生计,弹压诸军!”言罢,含了含首,神情危然。

静,风声可闻。

韩潜的脸掩于华柱阴影,唯余目光越来越灼,直欲扑人而噬,继而,光芒徐徐尽敛,聚于眼底呈一点,重重点了点头。

二人皆乃英豪之辈,言语虽浅,重诺于城,刘浓心中顿时一松,豫州自有豪强,然各据其坞、各行其事,若无晋室之仕南来号令,便若一盘散沙,终将为胡骑所吞没,堂堂七尺男儿,当仁不让!

“瞻箦!!”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唤,刘浓肩头一颤,蓦然回首。祖逖牵着一匹马,立身于大殿口,未着铁甲,头戴高冠披宽袍,因其现下极瘦,袍衣随风摇摆,飘乎致极,未见仙姿,反增沧桑与莫名悲怆。

刘浓心中一沉,慢慢迎上前。

祖逖却仿若未觉,裂嘴笑了笑,展了展两袖,翘了翘脚上木屐,笑道:“何如?”

韩潜垂首,紧按腰剑。

刘浓微笑道:“将军仙姿,犹胜往昔矣!”

“哈哈……”

祖逖朗朗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上轮月,暗觉清风徐来,令人神气清爽,身子也轻飘飘的,便对刘浓笑道:“此城破败,然城外尚有一处境地,可堪静美。瞻箦,且随我来!”言罢,便欲翻身上马。

“阿父,且稍待……”

祖薤抓着裙角追了出来,在阿父的马前,放了一个小木凳,眨着眼睛,默然不语。继而,悄悄瞥了一眼阿父,见阿父神情尴尬,心中悲伤难禁,遂转过身子,面对刘浓,摸出一枚锦纹陶埙,轻声道:“刘郎君身侍戎甲,必未携埙。此埙,乃祖薤之物,音色尚可,望君莫嫌。”

祖逖瞅着面前的小木凳,眼中精光不住吞吐,久久未曾言语。

诸将震动,不敢看向将军,有人抬头望天,有人垂首看剑,更有甚者,转过身子,无声落泪。

刘浓接过陶埙,入手微温,置于唇间试了试音,音色醇厚,尚有微弱余香,朝着祖薤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祖小娘子。”

祖薤身子娇弱着雪纱,人若淡菊,眸子里泛着感激,浅浅施得一礼,未作一言,翻上了一匹焉耆马。显然,她担心阿父,欲一同随往。

而此时,经得刘浓的埙声一摧,祖逖终是踏着小木凳爬上了高不可攀的马背,稳住身子,定了定神,手一挥,笑道:“且随我来!”言罢,宽袖裂浪,杳然而去。

韩潜与董昭等将当即纵马,鱼贯从随。黑暗中,无数铁甲四涌而出,拥着他们的将军,奔驰于月下。刘浓置身于飞雪之背,紧紧衔着愈驰愈疾的祖逖。

“轰隆隆……”

马蹄踏碎月光,如潮雷动,全城动容!

仁者爱山,智者恋水,祖逖乃名士披甲,自是乐山喜水。阳夏城外,东向三里,一峰突起于平原,山势不高,约有数十丈,内中青影丛笼,林间徐风似啸,新月镰刀,斜挂于山颠,隐约可见,颠上有亭,孤立于石。

千骑顿止于山下,祖逖挥着宽袖大步而往,刘浓紧随其后,身后跟着祖薤与韩潜等将。山虽不高,林道却陡,且有陈年腐叶,人行于其间,又轻又软,身微寒,脚略滑。韩潜唯恐祖逖失足,点燃了火把,阵阵松香味漫绕缓缭。

待至山颠,眼前豁然开朗,斜月衔亭,星光璀璨,四野不闻他声,唯余清风漫耳,亦作柔软。祖逖走到亭中,随意以宽袖扫了扫亭中落叶与草絮,一屁股坐下来,背靠着亭柱喘气,并向刘浓招了招手:“来,瞻箦,且来……”

祖薤瞥了一眼刘浓,快步走向亭中,掏出丝巾,为其父蘸着额角汗水。

诸将遥候于亭外,刘浓吸了一口气,徐沉于胸,环环一荡,待神清气朗之时,迈入亭中。亭不大,祖逖斜躺一角,占却三成,祖薤跪坐于其父身侧,复占两成。刘浓身形颀长且着铁甲,占地甚广,几尽五成,陡然间,似触一物,赶紧缩了缩脚,紧贴亭柱,挪得些许间隔。

三人,六目,各作辉亮。祖逖犹甚,胸膛起伏,紧紧的盯着刘浓,祖薤螓首微垂,抚着阿父胸口。刘浓暗觉气氛怪异,当即除去铁护手,捧出埙,微微一笑,欲鸣。殊不知,而此一笑,却令祖逖眼晴豁然大亮,喘气道:“瞻箦,真,真美人矣!纵然,叔,叔宝与周郎复生,恐亦难及!昔日……吾本有意,欲将……”

“阿父!”祖薤一声轻嗔,抚着阿父胸口的素手微微一顿,飞快的撩了刘浓一眼,转而,眸子低垂,柔声道:“阿父,新月已起,理当闻埙。”

祖逖爱怜的看着女儿,目光忽明忽黯,半晌,怅然叹道:“罢,罢,往事已枉,复难以追。瞻箦且鸣来,我等凝神聆听。”

刘浓暗暗舒得一口气,稍作沉吟,闭上了眼睛,摒却外物,心窥冷月,神捕清风,稍徐,寸寸开眼,绽露一缕星光,璇即,捧埙于唇。

“呜,呜呜……”

古音八八,埙声最怆。今宵之埙却大气磅礴,闻者若孑立于山颠,身下乃是晚风拂林,松滔成阵,隐显金戈铁马声。当是时,勾月,烂星,临风亭,女子,老者,美郎君!尚有亭外诸将,各自融身于画中,心神皆为其所夺,良久不曾回神。

待得一曲毕罢,刘浓将埙轻轻放在地上,左手按右手,徐徐揽至眉际,缓缓沉地,伴随着锵锵甲叶声,以额抵背,朗声道:“刘浓,谢过老师。”

“瞻箦……”

祖逖蓦地挺身,凝视着刘浓雄阔的甲背,目若投星若渊,其明难言,嘴唇却微微颤抖,潺潺危危伸出手,拍了拍刘浓的肩,哑声道:“汝既已明,吾……甘为汝师矣!祖氏阖族,上百诸子,却无一人从祖逖。唯此一女,奈何汝……唉,瞻箦,瞻箦!”说着,说着,用力的拍打着,“啪啪”作响,好似老师教导弟子,恨其不得纲领!又仿若仅作宣泄,欲泄尽胸中不甘之意!

“老师!!”

经年隔阂一朝开,刘浓心潮瞬间崩裂,绵而不绝,涌胸浸神,双肩战栗……

第三百四十四章千里婵娟

是夜,醉星卧斜月,埙声绕亭,晚风斜。

刘浓目若阳雪,捧埙于月下,尽情挥洒胸中意。

埙非笛,亦非箫,与笛相较更苍凉,与箫作譬犹浑厚。远古、空灵的声音,宛若大河荡荡,东西一贯,奔流不返。得闻此声,天上,地下,尚余何人?唯余浩瀚星河泛滥,绵绵不绝娓诉江山。

空旷广袤,微风阵阵。祖逖走出了亭,背靠亭柱,双腿肆意伸展,融身于埙声、风中,月下,眼神静澜而有神,其人若骨,当林风袭来时,浑身袍带滋意任洒,犹若醉月山鬼。

祖薤跪坐于其父身畔,闻听埙声作古,目注华亭美侯铁甲侍埙,美眸若轻纱,微眷,竟将螓首浅歪,靠着其父的肩,默默不得语。稍许,缓缓起身,提着裙摆,拜苍穹新月,礼鸣埙良人,渐而,凝视中月数息,翩翩起舞。

一阙《楚魂》,招不尽千里山河,唤不醒大地茫魂。楚埙伴楚舞,闻者神醉,观者落泪。

不知何时,韩潜已然按着剑,默然无声的落座于草丛中;铁甲铿锵,盔缨插月,于武也已落座,华卫亦同,董照亦同,其弟董瞻拔出了腰剑,横放于腿间;诸将俱从,环绕着将军,但观月下舞,但闻月中埙。

古埙流月,飘过月海,绕拂松林,沿着山颠一路往下泄,待至某处打着璇儿,撩拨心间。牛车停靠于此,有人怀抱琵琶坐于车辕,萝裙拖曳于辕下,随风轻冉,扣着凤首的纤指欲捕音,烟云水眉却浅凝浅放,漂渺难捉。

半晌,螓首一歪,浅浅喃道:“始今方知,何为魂曲!人类同而魂异非,其音,何人可捕?”言罢,提起雍容长裙,抱着琵琶嵌入帘中。

祖延叹道:“其魂乃何?”

女子答:“不知。”

“嘿嘿,江东名士……且回!”祖延瞥了一眼颠上月,摇了摇头,打马而走。

“噼啪!”一声鞭响,车轱辘,辗月随流。

夜月山亭。

祖逖乃是楚人,闻听此曲,目中含泪,豁裂的嘴轻抖,干枯的手掌轻轻拍打着腿膝。

待得曲毕兴尽,挣扎着站起身来,拾起董瞻腿间剑,抬头望了望天上月,朝着刘浓笑了笑,深吸一口气,以剑尖在草地中随意一划,喘着气,歇了一歇,再竖拉一道,复斜撩一道,目光紧盯着那最末一道,笑道:“天下间,不知几人,垂首以待祖逖亡矣!刘曜乎,胡勒乎,王阿黑乎,哈哈……”笑声滚苍拔云。

而后,徐徐抬首,环视诸将,星锋锐利难直视,须臾,用尽浑身力气,高高举起寒剑,奋力插入那一道土痕,高声道:“众将听令!”

“令在!!”二十余外姓将领闻声而伏,铁甲锵锵,其声雄壮,其声悲怆!

祖逖浑身痉挛,已无冷汗可泛,便拄着剑柄,面抵剑锷,以冰冷的剑身维持神清,身子却寸寸下坠,其声高昂:“此乃大江!若山河依旧破碎,若胡骑犹未尽却,何人敢言退江,斩!”

“诺!!!”

诸将轰然应诺,眼泪扑簌簌滚入沙草丛中,男儿有泪不轻弹,缘故未至伤心境!刘浓也已单膝跪地,微微含首。

“瞻箦……瞻箦……”

唤声殷切,刘浓抬起头来,祖逖下半身已然斜斜拖地,上半身却紧贴剑身,死撑不倒,目浓如束!

“将军!!”

刘浓奔向祖逖,欲扶起他。

焉知,祖逖却挥了挥手,竭力的拄着剑,仰起头来,直视刘浓,嘴巴动了动,竟然无声,心中一急,手掌往剑锋一抹,浓殷之血,流满剑身,胸中却突生一股力,张大着嘴,嘶哑道:“瞻箦,莫,莫弃豫州!根,根埋豫州,即,即若上蔡,亦,亦若华亭,可,可否……”其声低微,似蚊蝇,眼神若勾。

“诺!”推金山、倒玉柱,华亭美侯按着楚殇,单膝跪地,沉声应诺。

闻诺,祖逖眼神骤然一放,直欲与天上皓月争辉,渐而,黯淡湮灭,头冠一歪,挂于剑柄上!

“阿父!!”

“将军!!!”

众人抢上,祖逖尚未亡,呼吸平稳,裂开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满意微笑,若不屑傲睨。当下,众人匆匆回返,韩潜背负祖逖下山,待至山下,千余儿郎见将军弥离垂危,黑压压的跪了一片,水月亦为其所凝。

璇即,千骑蜂涌入城,刘浓将祖逖送至夏王宫,掌着石栏兽头,凝目观月,良久无语。

骆隆打马而来,面上神情也夹杂着几许落寞,与刘浓一道望月,半晌,喃道:“星河澹澹,内中桂树,一挂即千年,奈何人皆有尽时,斯人将垂暮,其奈何哉!君乃多情子,骆隆何尝不徘徊?然,沧波万顷,终需冰轮一片!”说着,翻身上马,提着缰绳,笑道:“骆隆先行,君莫自伤,整冠复来!”言罢,回头一笑,策马入夜。

刘浓孑然而立,盏茶之后,回望了一眼宫殿,但见宫楼直插半弦月,理应巍峨雄壮,不知何故,却雾隐于苍,朦朦胧胧间,唯余道不尽的萧索与森然,默然一叹,见孔蓁牵马而来,徐徐吸得一口气,缓缓下沉,继而,翻身上马。

“刘郎君,且稍待……”

蓦然回首,祖薤雪裳融于月中,款款而来,待至近前,浅浅一个万福,递上一封信,轻声道:“刘郎君,此乃阿父拜请!”言罢,螓首欠垂,再度一礼,慢慢走入宫殿中,雪影渐不见。

刘浓捏着薄薄的信,星目泛潮,沉沉闭了闭眼,将信寸寸揣入怀中,奔驰于月下,直走城东。孔蓁领着五十骑紧紧跟随,却见刘浓将马打得疯快,飞雪拉起道道残影,状若白箭,嘶风裂云。

风声裂耳,昨日如画,卷轴展现。

“美郎君,可知我为何而来?”

“瞻箦,舍得舍得,舍之为何,得之为何?有舍,有得,乃大丈夫是也!”

“瞻箦,山川雄城不足凭,雄锋之刃,在德不在险!”

“瞻箦,祖氏子弟,不可掌兵!若领兵于北,恐祖逖终年心血,毁于一旦矣!”

“瞻箦,你我皆乃世家子弟,当知世家之难,却家可矣,莫却阖族!”

“瞻箦,瞻箦!!”

“驾,驾!”

一声声,一幕幕,声声催人,幕幕中生,平生首次,刘浓扬起了马鞭,狠狠的抽了飞雪,待奔至城东军营,华亭美侯神情方复静容,未下马,掏出怀中信,缓缓展于月下,内中仅一字:仕!

仕者,怀仁傍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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