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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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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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出来,王导便抚掌笑道:“处仁既有好诗,还不快快献来,莫非要藏着,再次种在梅树之下不曾?”

众人闻言,哄然大笑。

朱焘爱梅,曾于年幼之时得诗一首。吟哦往返,深觉这诗是自己所著之最佳,就想找个地方珍藏起来。藏遍了所有地方,梁上、床下、深柜之中,总觉还是不妥。最后看见院中老梅,伸枝而向天,像极了一支手掌,欲讨要他手中诗稿。大喜,便吩咐人将那首诗种在了梅树之下,再在上面铺得席毯,终日流连于其上。

“嘿嘿!”

朱焘晒然一笑,视笑声若未闻,昂身而出巾席,度步至潭边,对着那满潭秋水,大声咏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他的声音洪亮而锵锵,虽不是洛生咏,却自有一种洪钟大吕的气势。听得刘浓又是汗颜,又是感概:不愧是朱义阳,日后的西蛮校尉、益州刺史。东晋建国乃至王敦行反,大小战事数十场,场场几乎都有他。

声逐水面,恰逢风起而皱波,一圈一圈的荡了出去。满潭的世家子弟,皆为其诗、其势、其声所夺。

桓彝更是突然起身,叉腰询问:“可是义阳朱家儿郎乎?”

义阳朱氏与江东朱氏,虽隔两地,同宗而分支,但自汉以来便互有来往。朱焘自小便随父亲,避八王之乱而过长江,寄居于江东朱氏,是以恒彝会有此一问。

朱焘挺身答道:“正是!”

随后他似乎查察觉到自己有些太过了,一转眼,果然见得卫夫人长睫扑扇,眼光有些不善。赶紧团团一个作稽,尴尬的笑了笑,大声问道:“此诗若何?”

“妙哉!”

桓彝亦是风流人物,先为朱焘声夺,此时再一思诗,拍掌而赞。由他开了个头,满潭的人亦都摇头吟哦,赞声不绝。

王导与郗鉴细细品评之后,笑道:“此诗立意极佳,虽是冰雪满原,岂知乾坤暗藏,待得风起之时,便有万里芳香。嗯,郗公,可评几品?”

郗鉴道:“若论言句,可为二品,若论意韵,当得一品。”

王导亦点头称是。

朱焘哈哈大笑,再迈一步,木屐几欲涉水,临风笑道:“王公、郗公,可知此诗乃何人所作?”

王导奇道:“哦,难道不是处仁偶得?”

朱焘缓缓摇头,就着满场惊疑的眼光,走到卫氏子弟面前,把那个正按膝凝眉的小郎君扶起,牵手而出。待行至水潭之前,他自己却转身入了案内,把盏而痛饮。眉间神色,颇有洋洋自得矣。

难道,是他?这般一个小孩儿,竟能做得此诗?

静!随后哗然,无人敢信!

当此嗡蚁声响,刘浓反而不再窘迫,俏然立于秋潭之侧,一任秋风撩袍,一任眼光如刀。小青冠,月色袍;碧水幽深若湖,小小郎君的眼窝亦同,深不可测。腰间那枚兰玉,随袍而舞;玉,生烟而辉,就着这山水,谪落凡尘。

也不知是谁,惊呼一声:“此乃神清之仙尔,我等形秽矣!”

听得此语,卫夫人嘴角总算浅露几分笑意。而王导与郗鉴面色亦各有不同,那青袍小郎君则双眼如炽、精光闪烁。

郗鉴再道:“茂弘可知,那崖上飞翅之人是谁?”

王导笑道:“便是此子!”

“谬矣,荒谬之极矣!”

便在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穿水而出,从那深柳之中走出一个人,挥着白毛麈来到众人视野之中。

果然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物,这便忍不住出来了!刘浓面不改色,心中则冷冷而笑,微微侧身,倒要看看他会作何言以污。做人行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到得此时,任何人想要阻他前路,他都会拔剑而挺锋。

庾亮双手合着白毛麈,朝着巨石拱手,再略一扫麈,神态懒洋的道:“据我所知,这位小郎君乃竹林刘伶之孙。刘伶一生好酒,生子尽皆痴愚,子复愚兮,子子岂可如此开慧。莫不是抄了某位大贤之作,以此哗众而取名乎?”

此言诛心,若让他坐实了刘浓是这般人物。如此德性有亏,断然入不了大雅之堂,休说士族,便是那庶族寒门亦不可得。

卫夫人大怒,侧目一视,身侧卫通果然不在其位,而在那柳林深处,显出一角袍衣,有人正惊相作色,不是卫通又是谁来。暗骂:“蠢货!竟为他人作剑!”

王导皱眉而视刘浓,众人亦惊目相投。四下里极静,隐约能听见丝丝秋风浮掠,就连那潭中的游鱼穿水声,也仿佛声声在耳。

宁欺君子,莫惹小人!

刘浓胸藏暗怒如涛,到得此时,谁也帮不了他,清则唯有自清,岂可事事依赖于人。正了正冠,拔前一步,就欲作声。

郗鉴朗声道:“我也有一诗,可与诸位分享。”

他这话说的极是时候,顿时打破了冰层,气氛为之一缓,众人莫名的松了一口气。王导心有丘壑深藏,亦不愿为此事而扫兴,赶紧笑道:“妙焉,若能得郗公吟诗,在场诸位皆是有福之人矣!”

郗鉴可不同别人,他军权在握,镇守险要之地,又不依懒于江东,正是炽手可热的人物。便是司马睿亦待他如同尊长,倾心尽意的拉拢于他。这些南投的世家岂敢怠慢,纷纷出言附合。

郗鉴长身而起,摇行而至巨石之尖,与刘浓浓遥遥而对。深深附了一眼,见刘浓虽处危局,却不惊不惧,面色反而昂扬。心中极喜,脸上便溢满了笑,迎着池风,咏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他是洛生咏,字字如闷鼓,昂昂似冰檄。一诗咏罢,他便负手立在石上,望着刘浓笑而不语。

“妙哉!”

王导拍案而赞,站起身子,放声道:“郗公此诗大妙,其意若沧沧,其神如恍恍,每字每句实乃佳偶天作。妙哉!”

郗鉴回身,笑道:“茂弘可知,此诗乃何人所作?”

“嗯?”

王导眯了眼,身子微微后仰,瞅着他眼底的笑意,猛然一惊,脱口道:“莫不,又是这刘小郎君所为?”

得见郗鉴笑意若浓,他抚掌叹道:“怪道乎,这两首诗,诗风皆是一致。嗯,语句深藏锦绣,此子不一般哪。”

话说到这里,他绕案而出,与郗鉴并作一处,对着潭水那一头的刘浓,说道:“既有郗公为你正名,你当是身清如玉白尔。如此佳子,岂能不赏其妙!你的事我已尽知,待集散之后,我会与茂猗先生一绪尔。”

刘浓深吸一口气,长长一躬而礼道:“刘浓,谢过王公。”再深深向郗鉴一礼足有小半刻方起,随后又朝着潭水四方各一稽首,便默身而退,瞅也没瞅那庾亮一眼,直若无视。

退行之时,听得王导一声朗朗:“诗,一品!”

庾亮面色微红,摇麈而走,待行至无人处,狠狠的盯了刘浓一眼。

刘浓刚刚在案后落座,朱焘便附身过来,言道:“虎头,需得小心,那厮一看就不是个好货色。你现在秀风于林,为人所妒亦是常理。这种人……,日后若是见了,能避便避过,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刘浓心中暖意渗怀,按膝低首,沉声道:“谢过朱府君,刘浓年幼,举止皆有不当,惹他恶之,心中唯有忐忑,日后自当谨慎。”

说着,他又朝着卫夫人深深一礼,垂首道:“谢过尊长!”

此时,他已知道,卫夫人当时之所以没让他出案,而是先让朱焘出面,便是怕他一时间,不能再次作出更好的诗来。这般心思,已是拳拳爱护之意,岂能不深礼而言谢。

卫夫人冷声道:“你无须谢我,我并不曾帮到你。既有郗公赏识于你,你又何苦来我卫氏,叔宝……”

刘浓大急,扣首道:“尊长……”

卫夫人细眉一簇,横目直视,被他打断本是不喜,却见他额间细汗密布。平日里他极少显露情绪于外,此时如此作态,显是心中甚急。不由得一软,漫声道:“罢了,我所言也未曾作假。卫通之事,我也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不待刘浓出言,她已侧身而正,双眼平视前方。刘浓为她斟酒,她略默数息,提杯而浅抿。

此时,卫协仍在作画,根本就没有在意身外之事。那庾亮则不知躲到那里去了,柳树下独留郭璞一个人,有人邀他同饮,他却捏着一片柳叶笑言相拒。潭中突飞一只大白鱼,振水而出,浑白的身子在水面上空,拉出水帘如珠幔,一出即没,惊得众人口瞪目呆。

“妙哉!”

有人大赞,身旁之人立即问道:“妙在何矣?”

那人摸着脑袋答不出,郭璞眼底悄缩,折麈在手,替答:“妙在,妙不可尽之于言,事不可穷之于笔!”

“此言,极妙!”

众人听了都细思而深觅,思觅之时,真个妙不可言。再拿眼去看郭璞,却见他转身隐入柳丛深处,竟悄然而去了。

王导和郗鉴相携而回,见自家侄儿双眼迷蒙,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於菟,刘小郎君已连献两首好诗,该轮你咯!”

青袍小郎君愕然惊醒,嘴里喃喃有词,徘徊数度。卧蚕眉皱了展,松了凝,指着刘浓,大声道:“若论诗,今日,我暂不如你!”

能得王羲之暂居下风,虽是各在年幼之时,亦足可逸怀了。只是,这些诗词都不是自己所作,倒底有些汗颜。

刘浓微一正身,朝着巨石之上的青袍小郎君,拱手道:“王小郎君,过誉!”

青袍小郎君眉间星光突现,笑道:“比诗比不过你,可我的书法,你未必能胜得过我。笔来!”

伸手一探,便有随从奉上毛毫,开始摆纸上案。他提笔而笑:“今日,就书你所作这两首七言诗句!”

来了,笔泣卫夫人!

第十七章悲莫悲兮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乌桃案的一侧,王羲之提笔默吟,少倾,沉神静气,顺笔而落。便见得,青衫挥如疾,宛转走龙蛇;泼墨似勾点,字字欲飞天。

别人纵书时快时缓,他却与人不同,腕翻如荡,若行云似流水,如涓而淌,没有片刻停留。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两首七言短诗,便跃然于纸。

王导与郗鉴低头细品,一个按纸倾身,一个扶须而笑。仍旧是书承钟繇,行行小楷颇见刀笔之功,偏又墨色深沉、浑圆如一。最为难得之处,是他才九岁,便能有如此腕力,假以时日岂可了得。

王导轻吹字迹,随秋风而干墨,将那张左伯纸微微翘启,大声笑道:“可持此书,前请茂猗先生一观。”

王羲之嘴角轻扬,踏步便行,身后随从捧诗而出。待行至卫夫人面前,稽首道:“茂猗先生,於菟习书只得两载,笔力时有不继,先生乃钟侯再传弟子,能否不吝指教?”

“搁着吧!”

卫夫人眉锋轻斜,细长的眼睛把王羲之微一打量,虽不似刘浓那般俊美,却亦有不同光华,暗中再把痴之若愚的卫协一比,缓缓摇头:卫协也算得上是个才情俱佳的人物了,但与这两个小郎君比,总觉少了些东西。

是什么呢?神彩!

嗯,神彩,一个淡定锦绣藏渊湖,一个风秀青岗傲王候。

字呈于案,她微正身子,揽目一视。粗见之下,嘴角略低;再观之时,眉已凝起;直至最后,她起身说道:“抬案过来!”

众人皆不解,看书法,怎地还要抬案!独王羲之负手而笑,吩咐随从速去,又笑盈盈的看着刘浓,眉尖时挑时挑。

刘浓双手按膝,被他看得实在无趣,慢慢抬目,与其一对。他不避,反而踏前一步,笑道:“可否请我饮一盅?”

刘浓道:“此酒极浓!”

王羲之道:“浓过墨乎?”说着,也不待刘浓答话,捉了案上酒杯,一口便饮了。凝住,呆若木鸡!

刘浓心中好笑,慢声说道:“徐徐而沉,不可急,不可涌,吐气,缓缓而出!”

“呃,哈……”

王羲之依言而行,将那股浓似刀的辛辣气缓展于身,哈了一口气,双眼晶亮欲滴水,半晌,说道:“你的酒,太浓了!好酒,稍后下山,我有物相赠。”

此时,随从抬案而至,他转身面向卫夫人,似想起什么,再次回身向着刘浓道:“莫辞!”

刘浓淡然一笑,虽未起身,却也倾侧身子,看着卫夫人,倒要看看她会不会见字而泣。以他这两日对她的观感来看,她是个心思缜密,眼高于顶,又极是隐忍的人物。如若见得好字,便说什么此子终会超过我,更呜咽而泣,他是不信的。

不过入木三分,便想依此降她?

果然,卫夫人把那乌桃案一看,案上赫然映着浅浅的墨痕,正是力透纸背。她凝眉若川,眼中亦有幽光欲吐,却仍旧不着风色,淡然道:“腕力甚厚,已领钟师之形,可未具其神。转笔之时,虽勉力而为,终可察迹。若言笔功,当为二品。若言整局,只得三品。可依你年幼,诸般种种,暂定二品。”

二品!一语随风,漫漫洋洋。她这一言,虽淡却赏。漫看这只是个二品,要知书不同诗,有人自小而慧发,偶得佳句亦能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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