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合适的时机,悄无声息地,将人击溃到无法丝毫反击。
子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二人,很久很久。他濒临绝地,无法辩驳。
可是忽地,他春风细雨般地微微一笑,温和地问:“可是死人,怎么说出这些事?”
颜兮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哀伤,转瞬即逝,她问:“王上,即使让我死,你也不肯放过我么。”
“你既然知道我对贤妃的处理,那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子明不再演戏,微笑着开诚布公地说道。
“是啊。”颜兮的情容冷了下来:“我该想到的。”
“你们的棋下得很好,步步为营,一子不错。可是,这里是王宫,你们选错了棋盘。”子明道。
“王上,”吉承不为所动,冷静道:“人生不是棋局,你我可以和棋,不必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子明的胳膊撑在桌上,食指掩着嘴唇,饶有兴趣地看着吉承:“下棋就定要论个输赢,况且,你觉得我会怎么伤?前朝的确会动乱,可是。朕,压得下。而且你们,不一定能活着走出这御书房,去把真相告诉大家。”
“单单齐恩瑞那些余党,虽是威胁,却也自然撼动不了王位。所谓舆论,过一段日子,也会被时间所压下。至于我和兮儿,也的确不能活着离开这御书房。”吉承看着他,静静道。
然后,他难得地忽然扬起了唇角,露出了已是胜利者的淡淡一抹笑意。
“可是,若我们二人今日没有活着走出这大殿,那很快,王上您也会非死即伤。”
子明的手立刻握成拳,他的声音略有嘲讽:“一派胡言。”
吉承相较之下冷静很多,道:“吉承本名,并非如此。吉承二字,乃是前国子监祭酒吉方所赠。在那之前,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子明一愣,忽地想起了他之前隐约觉得吉承与之相像的那人。
“我之前,曾叫过南荣浅。”
子明心中一震:“南荣?你是……”
“我的祖父,是先王之兄,坐拥西北五十万兵马的,汾京骏王。”
这一句话,如雷掷地,让子明亦是震惊得哑口无言。
吉承沉声道:“我的筹码,本就不是文妃之言,亦不是先王之死。而是此刻,正候在青龙城郊的五万精兵。”
子明万没料到他竟已手握如此兵力。青龙城的禁卫军也只三万余人,其他兵力若要调遣过来最短也需半日时间,如果吉承所言为真,那的确他此刻要取子明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子明强做镇定,声音却已不再平静,道:“你如何会有如此多兵力在手?”
“骏王手下军队的忠义,不会比丘凰军少。既然丘凰军可为沉冤而秘密集结,骏王的军队又为何不可?五十万兵马,怎会分崩瓦解得那么快?或许先王也是知道此事的,可是因为他死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子明直直地盯着吉承的双眸。
吉承泰然自若,道:“王上想赌一赌?看我所说的,是不是真的?赌注就是,这屋里三个人的命。这种赌局,值得么?”
吉承一语道破了子明此刻心中所想。
的确,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王位,天下,江山。为了眼前这两个人,恐怕就要断送,值得么?
终于,他闭上了眸子。
那一刹那,他知道,这场棋局,胜负已分。
很多年前,他曾去从府向从彭礼传报从朔战胜的喜讯,后来颜兮陪他在院中赏梅。
那时,颜兮的眼中单纯而快乐,与他说话时脸颊两抹红晕,结结巴巴地指着远处的少年说:“啊,是吉承。”
他抬眼看去,那时吉承恰好也往他的方向看来,眸子里带着三分敌意的冷淡。那时的吉承,轻描淡写地将颜兮落在肩后的披风拉到身前,有恰有似无的亲昵。身为男人的子明,在那时读懂了吉承那个动作的含义。
可是他没有放在眼里。
他只是轻轻一笑,优雅地把目光又落回了眼前的簇簇梅花之上。
而如今,吉承已不知何时起,同他一般高了。他长身立在子明的面前,如他当年一样,轻轻浅浅,若有若无地笑了笑。
其实无论是给他官职也好,准许和韵嫁他也罢,归根结底,是因为子明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过。
或许能微微感知到他对颜兮的感情,可也从未将之视为威胁。
子明其人,灿如天人,他万没料到,恰恰是这份骨子里的高傲,最终让他败给了最不想败的人。
“和韵呢。”子明沉默良久,缓缓道。
吉承不易察觉地一敛眉头,然后平静回答:“各有天命。我和兮儿,只求远离凤凰,不必再理会这些仇恨纷争。唯此愿足矣。”
子明自嘲般地一笑。
他拿了纸笔,写了些什么,又按了玉玺于其上,然后叠起来推到桌前:“这是朕的手谕。你们想离开这王宫,甚至是凤凰,不必受守卫盘查。只是,我必须确认,你手下的士兵不会再重新集结。”
吉承走过去,拿起那封信函,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枚兵符,放于桌上。
“若你信我,我自会出宫遣散他们。我本意不在谋逆篡位,况且只凭五万兵马,也不足以让我坐上这王位。”吉承说完,将信函收于袖中。
颜兮安静地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心中也不知涌起何种情绪。
千言万语,有苦有甜,到最后竟不能用任何语言来表述。
她与吉承对视一眼,正想对子明说些什么,就听子明道:“兮儿。”
“……”颜兮轻声道:“王上。”
吉承看了一眼子明,然后对颜兮道:“我在门外候着你。”
他走出屋子,关闭了屋门。
屋中静谧,甚至能将屋外的风声听得清楚,百花在窗外飞落了,花影投在窗子上,窸窸窣窣,剪断了窗格间一束一束的阳光。
颜兮看着子明,这才头一次觉得,他比以前清瘦了些,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瘦下来的。
子明泯了抿唇,看着她温温地笑了笑。
他说:“如果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南荣子明,该多好。”
☆、离
“王上……”颜兮已没有了适才对峙时的气势,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子明眼神里的难过。
是已无法伪装的难过。
她头一次,看到那个处变不惊的子明,露出这样的目光。
“叫我子明就好,”他轻声说:“若你喜欢的话。”
那一刹那,颜兮仿佛回到了与他的婚礼上,她局促地叫他“三王子”,而他笑着纠正“唤我子明就好,若你喜欢的话。”
颜兮曾读过一句话,看着那几个字无言很久。
人生若只如初见。
颜兮顺从地说道:“子明。”
“兮儿,听说过惠成王后么。”子明淡笑着,问她。
颜兮点点头:“是……你的生母。为保护先王而去世。”
“保护先王……”子明的笑意多了几分悲凉,他摇了摇头:“司徒瑾曾为此事来问过我。问我惠成王后之死,是否有什么隐情。想必此事,你也知道。”
颜兮点点头:“我知道。他怀疑……惠成王后是刻意为之,那一夜的种种,都是她安排的一出戏。但——”
“真相,确实如此。”子明静静地说道。
颜兮一愣,不敢相信他竟这样直言说出了真相。
“我的生母,在立为惠成王后前,只是个婕妤。她出身并不高贵,样貌也平平无奇,亦不是什么琴棋书画皆通之的才女。因此,她在后宫里,常被其他嫔妃嘲笑欺辱。连宫女太监也瞧不起她。她在生下我后,便更受排挤。有憎恶她的妃嫔,便去父王那里说,如果由她带我,我必定没什么出息。于是我便被人从她身边抱走,养在了其他宫里,只有过年时能得以相见。”
颜兮轻道:“……母亲失去孩子的痛,恐怕非常人能够体会……那,后来呢?”
“后来,她仍旧不得宠,连带着我亦不受父王看重。因为母亲的关系,我在几个王子里,也常受排挤。她得知后,愈加地自责,甚至痛不欲生,觉得是自己没用,不能给我带来好的前程。所以,最终那一年的春节,她下了决心,悄悄带我到一处没有人的花园里。”
“她对我说,‘娘很快就要死了。但是别哭,娘死了,会比活着对你更有用。’我那时尚且年幼,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流泪哭喊娘不要死。她擦掉我的泪,第一次非常严厉地对我说‘你要记得,如果不想辜负我的牺牲,就一定要当上凤凰的王。’她说完,抱着我,哽咽地不住反复道:‘你要当上王,站在所有人之上,这样,就没有人再会瞧不起我们了。’”
“再之后,没几天,她便死了。”子明淡淡说。
“……”颜兮无言,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现在,已记不太清她的面貌了,连她的声音身形,亦是模糊。我只记得她对我说,要当上凤凰的王。”子明一笑:“我的一生,从那个时候……就注定了。兮儿,我没得选。”
他独自坐在那里,几分凄冷,几分孤独。
“齐恩瑞知道我登基为王的一切秘密,其中蚀骨花亦是他的主意。我受制于他,所以,我才不能帮你。”
“我知道……”颜兮低下头,静静说。
“若你早些知道,我们会不会就不至于到今天这般地步。”子明苦涩一笑,问她。
“……”颜兮垂着眉眼,没有回答。
“是我自私,在王位和你之中,我从头至尾,都选择了王位。所以,今天你站在这里,我不怪你。”
他住了住,花影里,抬头看她。
“可是你知道么,我从头至尾,都很爱你。”
颜兮猛地一怔,抬头看他。
“当初娶你,并非是为了从府之势。其实王位我早就势在必得,即使我娶的是一介平民百姓,亦撼动不了我的计划。这么多年,我以为你知道,可是原来,你不知道。”
“我……”颜兮的眼眶一红。
“后来兰素兰锦的事,我知道是你为之,齐落嫣的事,我亦知道是你为之。可我选择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处置。我将你迁居长冬楼,亦是想要保护你,让你暂时远离那些纷争。兮儿,我一直想好好保护你,可是我始终没能做到。”
颜兮拭了拭眼角,低声道:“我以为……你对我们,都一样。”
子明清俊的脸庞上有阳光的剪影,眸中点点星辰,他说:
“与我结发的,只有你。”
“共结连理,百年好合。可惜,我们最终没有做到。当我终于以为可以做到的时候,你却不在了。”
他们曾经也像普通夫妻那样恩爱,他为她运来紫藤萝花,满园飘飘扬扬的花帘下,低头轻轻吻她。
可是那个吻,太短暂,短暂得让人很快淡忘。
颜兮恍惚间看到了那红鸾帐暖的婚房里,她缕过他的长发,结在一处。
他对她说:你要记得,嫁入王族,系关天下动荡兴衰,恐怕不能如寻常人家一般安稳和乐,忧虑无忧。可我身为你的丈夫,定会用尽一生我所能及之力护你周全。”
她亦对他说,我既已嫁给了你,也定会一生相信并陪伴于你身旁,不论荣辱,亦不论生死。
对啊,最终。
他们谁都没有做到。
可如果,他不是南荣子明,她不是从颜兮。
会不会一切都会不同。
子明看着颜兮,道:“我很羡慕他,阿浅,就是吉承。在他刚出生的宴席上,我也曾见过他。我知道以他的才智,早就知道了我父王这个王位所得不实,也知道了骏王一族的血仇。可是他肯放下仇恨,不与我争这个王位,一定是因为你。”
颜兮摇了摇头:“这个选择,并非我所定。而是他自己决定的。其实,如果他想夺回这本该属于他的王位,我也定会助他。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我们还是愿意到个没有人认得的地方,下下棋,读读书,唯此愿足矣。我们累了,总有一天,你也会累的。”
子明默然,稍许,说道:“或许。”
他没有说的是。
他早就累了,可能是从登上王位的那天起,可能是从惠成王后死去的那天起,也可能是从出生的那天起。
可是,他再累,却无法止步,亦不能逃。
这是他的命。
子明站起身子,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静美的脸庞,摸了摸她的秀发,说:
“你走吧,兮儿。”
颜兮咬着唇,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子明,就此别过。”
吉承与颜兮二人,接了并莲,出了王宫。阳光温暖,树影婆娑,桃红柳绿,
不必再曲意逢迎,不必再伪装笑脸,颜兮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他们的马车停在绿林影里,他和她下了马车,在潋滟波光的湖边驻足。
“一切,都结束了啊。”颜兮拉过吉承的手,笑得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