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捉拿江和!”
吩咐完这些事后,殿内便又忙乱起来,护卫太监纷纷上前搬移尸体,殿外又有太医匆匆赶来,大臣们也是心有余悸谈论着刚刚惊心动魄的场景,他们至今还有点不敢相信今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子明在离开前,目光落在仍旧抱着并莲的颜兮身上。
一片混乱中,在她身旁寸步不离的,是吉承。他正蹲下身子,以袖轻轻擦拭颜兮的面颊。
子明的心一沉,他张了张口,想去叫颜兮。
可是,他始终没有叫出口。
杀父夺位的昏君。
这句话虽是齐恩瑞临死前的疯狂之言,可他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已听到了这几个字。
齐恩瑞虽除,可他却亦是输家。
唯一的胜者,是此刻站在颜兮身边,并且他无法开口让他离开的,吉承。
吉承似乎感觉到了子明的目光,一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子明恍惚觉得吉承这张脸,竟似曾相识。
子明一愣。
而吉承,清清冷冷,收回了视线。
☆、残梦
一场闹剧,终了。
齐府的两扇大门被贴上了封条,家中的男女老少均被关入天牢,不日问斩。
齐恩瑞的罪状实在太多了,多到要让府中几百口人一起为他偿命。
齐府所有财产尽数充公,官兵一件一件地从齐府里搬移着名贵的器皿字画,甚至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件不留。
百姓围观在旁,指指点点,都不敢相信那个凤凰的大英雄,竟然一朝之间变成了十恶不赦,杀之亦不能解恨之徒。
齐府,门庭冷落,花叶凋零。
颜兮回想起从府之景,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害她家破人亡,她便回他身败名裂。
他与严广曾耻笑她女流之辈,她便让他们在临死前悔不当初。
她曾说过,今日之辱,来日必还。
春日的光暖融融地映照在小池,屋檐,与树梢上。如洗的湛蓝天空中有群燕归来。
她仰头,立在一株已含苞待放的桃树边。
风吹着她的发丝与裙摆,飘飘如欲飞的花。
她闭了闭眼睛,身心俱疲。
冤仇已报。
可,两败俱伤。
这时,有宫女来寻了她,着急道:“娘娘,册封典礼就快开始了。您什么时候去换衣梳洗呀?”
颜兮淡淡道:“并莲呢,我去看看她。”
那宫女一愣:“娘娘,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啊。”
“……”颜兮没有回答,不顾宫女在身后焦急的阻止,离开了花园。
她一个人推开屋门,站在了并莲面前。并莲穿着素白的衣裳,发髻上精巧地系着铃铛,安静地坐在床上,此时也抬着眼看她。
颜兮半蹲下身子,在她身旁,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温声道:“并莲。”
并莲的眼睛玲珑俏丽,像每一个当初在颜兮身边的日子。
并莲笑了笑,张口道:“你是谁呀?”
“我叫颜兮,从颜兮。”颜兮耐心地说。
光影里,空气中浮尘起起伏伏。
并莲眨了眨眼,问她:“我为什么不认得你?”
“因为……”颜兮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因为你现在是在梦中。你醒来,就会认得我了。”
“哦。那……”并莲垂眸看着颜兮,又问:“为什么,我不能动了?”
颜兮忽地哽咽,轻轻握住并莲极力想要抬起的手,低头摩挲着她的手为她舒缓肌肉的僵硬。
“因为,在梦中啊,并莲。很快就会好的。”颜兮低着头,眼泪滴在并莲的手上。
并莲轻轻道:“这样啊。那……你是谁?”
颜兮哭着抬起头,问她:“并莲,你不是一直有话对我说么?我听着,这一次,我什么都不忙了,什么都不去做了,我就在这听着,听你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想说的话都说完,好不好?”
并莲静静地看着颜兮,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笑:“可是我没有话要对你说呀,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颜兮闭上眼睛,眼泪从脸庞滑落。
“你快走吧,等我的梦醒了,我要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并莲一动不动,只是挪动着眸子看着她。
“并莲……”
“快走吧。你只是,我梦里的人呀。”并莲笑了笑。
一阵风,把半掩着的屋门吹开,清清冷冷的春风闯进了寂静的屋里,吹得纱帘翻卷,时光静默。
颜兮听着有人在她身前说,从氏封为贵妃,重赐号为晞。
兜兜转转,她又成了晞贵妃。
手持执掌六宫之权,王上独宠加身,再无人敢说她的半句不是。人人对她极尽谄媚,笑脸相迎。当初在她落难时踩过她一脚的,现在都恨不得跪在她面前扇自己几巴掌来赎罪。
只是,终于有大着胆子的宫女,在一个落日余晖中的黄昏里,小心翼翼地问她:“贵妃娘娘,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笑呢?您不开心么?”
夕阳里,颜兮抬起眸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似是万般皆空。
她回答说:“开心。”
她叫来了司川,对她说:“丘凰军的仇,已报。江和的行迹也有了线索,恐怕不出几日就会被抓到。”
司川感恩戴德,跪在她面前说:“娘娘,奴婢不知该如何说感谢的话才好。奴婢一开始就知道,能报这仇的人,只有娘娘。”
颜兮点了点头,对她道:“我会向王上请旨,让他准你出宫。你进宫本就是为了向我密报此事的,现在事情了结,你便拿些银子,离宫去吧。”
司川连忙道:“奴婢不走!现在并莲已……娘娘身边再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了。奴婢愿——”
“司川。”颜兮打断了她道:“并莲会好的。况且,我如今身为贵妃,齐恩瑞的同党也已不成气候,又有谁能再伤我分毫。你留下,也不过是白白在这宫里耗尽青春罢了。”
司川还想辩驳:“可是……”
颜兮道:“司川,你走前,我们与并莲一起吃个饭可好,我亲自下厨,我们就像普通人家的百姓,简简单单,和和乐乐。”
“娘娘……”司川一愣,不明就里,不懂颜兮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颜兮低了低头,又复抬起头来,轻道:“司川,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
这日傍晚,子明心情烦闷,便去了御花园散步。
他想起适才程万里求见他时所说的那番话。
说的无非是最近朝中所有人都在私下里暗传的那句,齐恩瑞死前说的话。
凤凰的君王,南荣子明,乃是杀父夺位的昏君。
人人均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齐恩瑞在子明登基之前,就常进出宁宫府,与子明来往甚密。因此他知道子明的秘密,也不足为奇。
程万里当时又急又气,问他:“齐恩瑞所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先王当初被查出是因中毒而崩的,这件事王上您说过会在即位后继续追查,可是之后便再无了消息,群臣也渐渐淡忘。可是现在被齐恩瑞这么一说,大家都想起了这件事。这么一来,王上的嫌疑不就是最大了么?”
子明略显倦意地闭了闭眸子,而后低头看向小池流水,忽地想起与吉承在大殿上对视时的那一刹那。
吉承,他的眉眼之间,很像一个人。
而那个人,明明已不在世上,甚至是所有与那个人有关联的人和事,都应该已早早地被先王所抹杀了。
想到此处,子明摆架去了明夕宫,明夕宫的宫女对他道:“王上,娘娘此刻不在屋中。应是去了并莲那里,好像是在与司川和并莲一起用膳呢。”
“……”子明隐约记得颜兮提过,那个在殿上为她挡下了齐恩瑞一剑的侍女,已没有性命之忧。
他便以为她们许是为了庆祝并莲死里逃生,恐怕是一桌子的珍馐,有说有笑。
然而当他推开屋门时,他愣在了原地。
屋中厅内,静静地坐着的三个人,围在一桌好酒好菜旁,沉默无声。颜兮居于中间,正拿着碗筷一口一口地喂并莲吃菜,她细细地看着并莲,模样温柔,像在照顾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而并莲,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能在颜兮递来饭菜时张嘴轻轻咀嚼。
司川则在一旁拿着筷子低头默默地哭泣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桌上。
死一般地沉寂。
并莲一转眸子,看到了立在门口,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子明。
她笑了笑,嘴里含着饭说:“你是谁呀。”
☆、毒
子明与颜兮出了屋子,踱步在明夕宫后的花园里。子明踟蹰很久,对颜兮说:“并莲绑在发髻上的铃铛别出心裁,很好看。”
颜兮抬了抬唇角:“那是太医江半的主意。说如果有一天,并莲发髻上的铃铛响了,那就意味着她的病好了。”
她静默地走着,又道:“我每日都会去她的屋中,给她讲许多故事。她已记不得事了,眨眼间就会忘记我说过什么。不过……我还是愿意守在她身边。也许哪天,那个铃铛就会响了。我怕到时候我听不见。”
“……”子明侧过头去看她。见她虽然在说极悲之事,却仍在微微笑着。
也许,这种笑容要比哭泣,更悲凉。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有了这样的笑容。
“会好的。朕亦会留心此事。”子明道。
“谢王上。”颜兮侧过头去对他道。
二人又往前走了些路,天色渐深,见路旁已有些花开了一半,虽不是花团锦簇的盛丽之景,却有含苞待放的另一种风情。
“日子过得真快。”子明忽地叹道:“不知不觉,已过了这么多年头。”
“嗯。”
“初见你时,你还稚气未脱,后来还演了偷逃出府的一幕。”子明也不知怎的,今日话特别多的样子,边走边回忆着。
“那时,是嫔妾任性妄为。倒让王上看了笑话。”
子明没有接她这句话,而是道:“那时我在想,原来这些官家小姐千金中,仍有这种勇敢坚毅,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颜兮抬头看了看子明的侧脸,不明白他此刻为什么说起这些。
子明顿了顿,又淡淡道:“那时吉承,亦只是从府的家仆吧。如今却成长为了如此有能力之人。此次齐恩瑞之事,也是多亏了你们二人。”
颜兮目光一沉。
一阵晚风吹过,她忽觉身子一凉。
果然,齐恩瑞之事了结,子明就会把目光转向他们二人。
一直以来,她只是子明权衡齐家势力的,天平上的砝码。如今一头已空,另一头,他也该取下来了吧。
其实颜兮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在她有了如此大的功劳,且齐落嫣已离开之后,子明仍不顾众议,不肯立她为后的原因。
况且,这一举扳倒齐恩瑞之事,恐怕才真正让子明对于她和吉承隐藏的实力感到恐惧。
“这件事,”颜兮开口静静说道:“嫔妾并非为了什么其他,嫔妾只是为了还兄长一个公道。而在有确切证据之前,嫔妾不敢随意对王上提起,望王上见谅。”
子明回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这是大功一件,朕怎会怪你。朕亦在想,奖赏吉承些什么。”
说罢,他安静地看着颜兮,等待她的回答。
颜兮垂下睫毛,淡淡回道:“这是吉承之功,王上不如去问问他。”
子明多看了她片刻。
而后收回视线,轻轻浅浅地一笑:“也对。”
次日清晨。
吉承与和韵沉默无声地吃着饭菜。下人们在旁互相对着眼神,露出不解的神情。
虽然平日里,吉承的话确实是很少的,但和韵却总会找许多有趣的话题来说,而吉承也会时而附和着和她聊几句。因此虽比其他的人家稍显冷清,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寂静沉默得让人感觉后背发凉,如芒在背。
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前诡异的静谧。
和韵低着头吃饭,一口汤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她额前的碎发将她的眸子隐藏在了阴影里,因此没有人发现她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
吉承始终没有开口询问她的异样,亦没有解释前些日子在朝中发生的惊天大事。他面无表情地吃完饭,便随口道了一句:“王上叫我入宫,我先去了。”
他站起身子,椅子在地面发出生硬且刺耳的摩擦声,他刚要转身,忽地衣襟被和韵拉住。
他居高临下,淡淡地垂着目光转头看她。
下人们看这阵仗,忙知趣地纷纷离开了屋子。
和韵仍低着头,半晌没有做声,肩膀却微微地颤抖着。过了会儿,隐隐听到了她的低泣。吉承以前从未听她哭过,她每天在他面前的样子,总是很开心地笑着的,就好像只要见到他,就已经是件很高兴的事了。
可是头一次,她发出了近乎绝望的哭泣声,抽抽噎噎,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