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忘不了的事,还有许多,比这些多得多。
她忘不了他为了齐恩瑞手上之权,亲口骗她,后又若无其事地对她说要娶齐落嫣为妻。她忘不了在她父亲死后,最无助的葬礼上,他红红火火地在迎娶另一个女人。她忘不了从家上下遭人侮辱,母亲上吊自尽,她痛彻心扉,想向丈夫求个公道,他却权衡利弊,只说总会有一天查明真相,此后却再也不了了之。她忘不了他们二人的孩子刚死,他却不露丝毫悲伤,亦不曾丝毫怀疑地褫夺她的封号,将她迁去长冬楼。
这个人。是她的丈夫。
她曾想深深依赖,不负相思的丈夫。
“何时,会是我?”
他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那样问她。
她却以同样的太极将他推开。
藤萝花瓣落了满地。
接下来的岁月里,她知道,他们只会沉默地,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而行。
那里再无往日温情,再无结发誓言,再无君子端止,再无佳人相思。
他们就这样,在这深晦王宫里,错过了彼此。
并且,
渐行渐远。
☆、开始
后来,子明传召程万里。自司徒谨走后,便是程万里任相国公一职。
“叫老师来,是关于长右国的容青公主一事。”子明虽高居为王,却仍守礼仪,私下里一直叫程万里为“老师”。
程万里点点头:“我知道这事你不好处理。只是有一点,长右国的公主不可为王后。他长右不过一个重武轻文的小国,孩童三岁便会舞刀弄棍,却不思读书长进,礼仪道德更是落后,让这样国家的公主当上王后,那可真是让其他国家看凤凰笑话了。”
子明赞同地点了点头:“此事难就难在寻个什么理由推脱这个要求。我们虽不能答应,却也不能推脱得无礼,有失风范。”
程万里焦虑地在屋中踱了几步,停下来问:“这件事,齐恩瑞可来说过?”
子明虽不动声色,眸光却一冷:“他自然要把握这机会。”
“这个齐恩瑞。”程万里颇为气愤:“仗着手握青龙之旁的临安百万兵权,又击退重明揽功,便越来越有些无法无天。若是让荣妃再任王后,那还了得?”
说罢,他皱眉问道:“从妃现在可还好?”
子明知他的意思。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这份思虑。
如今后宫中其他嫔妃不成气候,选秀之期又有近一年,能与齐落嫣稍分权均衡后宫的,便只有他的正妻,从颜兮。
只是,他了解她。
她已对他没有了情意。不提帮他,颜兮就连在这后宫里向上爬到顶峰的野心,恐怕都没有。
她那时对付兰素兰锦,也只是为了报复罢了。
子明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他又怎会不知。
“老师的意思我明白。长右那边或许还可找借口推脱,可是齐家势力却不能不制衡。”子明笑了笑,安慰道:“从妃那边,我心中有数。”
程万里点点头,正想退下,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对子明说道:“对了,子明。”
子明刚拿起奏章,复抬起头来,温和问道:“老师还有何事?”
程万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这王位上不轻松,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可你也别太累了。要保重身子。”
子明愣了一下,那一瞬间,他面上有一丝疲惫和委屈。
可是那瞬间太短暂,短暂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
而后,他微笑道:“我明白。老师也是,保重身体。”
同一时刻,吉承终于幽幽转醒。
他刚一睁眼,一直守在一旁的和韵便激动地叫到:“吉承!你终于醒了!”
吉承微微皱眉,身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如同火的灼烧。因长时间昏迷,他的头脑尚没那么清醒,他半眯着眸子,睫毛长长地盖住眼睛,他说:“大小姐……”
和韵本来是开心的,可听到他说这三个字,脸上挂着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不见。
“你说的是……从妃么?”和韵问道。
吉承立即抬眸:“她怎么样?她在哪儿?可有受伤?”
和韵咂舌,张了张口竟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本就心疼他的伤势而哭了一晚上。又是多少时辰不合眼地守着他。等来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和韵心有怒气,脱口而出:“事到如今,吉承还在想着她吗?你为了保护她弄得满身是伤,险些丧命!可她却是平平安安一点事都没有啊!恐怕现在,她还在笑着喝茶呢!”
她看着吉承,妄想能让他也心有不甘一些,也对从妃怨责一些。
谁知吉承听后却闭了闭眸子,一直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他声音轻柔:“那就好。”
和韵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心里有些早就怀疑的事,似乎正在一点点地浮出水面。
终于,她鼓了鼓勇气,问道:“你……对从妃……”
吉承侧目看了她一眼:“你想问什么?”
“我……”和韵酝酿了很久。最终却摇了摇头:“没什么。不会的……该是我想多了……”
她吩咐下人端上药来,想要喂他,吉承却只让她放在一旁。
“可是,到底为何要入宫呢?王兄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那种神情,阴沉着脸……”和韵心有余悸地问。
吉承躺在床上。沉默地思考着。
此时,她一定已被叫去问过话了。那么她会寻个什么理由呢?
他静静地想着,而后目光一亮。
是王晖。
在刺客来袭前,他曾对她说,不出一个月,就可以有方法拿到南荣子明手谕,前去落星。而后,他附在她的耳畔,对她说了户部侍郎钱睿已为自己所用一事。只是侍郎之位,终归权利太小,上面有个尚书,便几乎做什么都要上奏。况且尚书王晖,与齐恩瑞关系甚密,只要他在,便什么都做不成。
因此王晖,留不得。
其实对付这种位居高位之人,倒也简单。
因为人一旦有了权力和地位,便会变得不那么单纯正直。因为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要什么都很容易,所以就总会做许多错事。
吉承让邵子良暗中查王晖其人,果然找到了许多他在民间牟取暴利的方法,其中苍海之畔的捕鱼场,也不过是他手下九牛一毛的金钱来源之一罢了。
只要有心者,顺藤摸瓜,查下去,那不论是谁,都能查到很多事情。
这个有心者可以是吉承,也可以是王上。
果然,一日之后,王上派人秘密前往秀岩,调查王晖私设捕鱼场一事,五日之后,捕鱼场一事证据确凿。十日之后,王晖又被发现在这十年间已在凤凰多地私设厂间,所有厂间加起来一年的利润竟然多达数万金。
十五日后,王晖革职,处以死刑。其家产全数充公。
吉承因检举有功,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从妃亦有功,迁回明夕宫而居。
二十日后,户部侍郎钱睿升至尚书。
齐恩瑞权衡利弊,始终是没有开口向王上求情。他知道此刻的王晖已没了任何的利用价值,而他也最好少与之有所牵连。
“娘娘,这真是太好了。迁回明夕宫,也就意味着王上原谅您了!”明夕宫里的宫人这样对颜兮说着。
同一时刻,和韵亦对喜笑颜开地对吉承说道:“吉承,没想到你竟揭露了这么大的事!如今青龙城里的百姓都称王兄是圣君,你则是大大的功臣呢!”
而程万里,亦是为子明带来他甚感宽慰的消息:“听说齐恩瑞回到府里,砸了一柜子的玉器,他折了王晖这个帮手,恐怕要伤一阵子元气了。”
可听到这些话的他们,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们各怀心思。
微微抬眸看着窗外。
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古义
颜兮迁回明夕宫,一众美人婕妤,除碧痕外,却没有一人来道和请安。
并莲有些担忧:“如今娘娘已被后宫众人孤立开了。她们抱成一团,只以娘娘为敌人。这样下去,可真是忧患了。”
颜兮正坐在窗案前写信,她字迹隽永,小巧秀气。末了,仔细将信折起,放入封中。交给并莲:“还是找交给古义的表弟,你不要亲自去送,找个不常跟在我身边,又信得过的。”
“嗯。”并莲接过信来:“吉承大人的身子好些了吗?”
颜兮的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他虽然在信中说是已无大碍,可是怎么会好得那么快呢。你是见过他的伤的。”
并莲想起那时吉承的样子,至今心有余悸。
那个充斥血腥之气的院子里,借着月色幽幽光亮,她看到吉承就躺在尸体之上,泛着寒光的剑落在他的手旁,他一身黑衣血迹斑斑,黑发散开在身旁,闭着眸子的脸上还沾着猩红的鲜血。
并莲那时小心翼翼地走过已被侍卫擒拿住的刺客之旁,颤抖地俯身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在这时,听到他气若游丝地用最后力气说了一句:“去屋里。兮儿在那儿。”
也就是那一刹那,她知道眼前的男子,原来这么爱颜兮。爱到甚至可以随时为她死去。
并莲心里莫名地有一丝酸楚,也不知从何而来。
“对了,江半的伤,怎样了?”颜兮的声音将并莲从回忆中拉回。
她忙回答道:“嗯,他本就伤得不是太重,侍卫来后,他还能为吉承紧急救治呢。只是他也太逞强了,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时却说什么都要冲出屋子。平时还从没看出他竟是个这样勇敢的人呢。”
颜兮欣慰笑了笑:“他的确,视吉承为很重要的人。”
并莲听后,垂下眸子。
她亦视颜兮为很,甚至是非常重要的人。
可是那时的她,却只是无能软弱地躲在角落中发抖罢了。她怕得甚至无法开口呼救。更不要提像吉承和江半那样挡在想要保护的人之前了。
或许那时的酸楚。就是为此吧。
我……太没用了。
颜兮抬起头,见她正蹙着眉毛垂首,一声不吭,于是柔声问道:“并莲,在想什么?”
并莲缓过神来,连忙摇着头,就想拿着信离开。到了门前,又回头问:“娘娘莫若给那些美人婕妤们一些赏赐?拿人手短,她们总就不至于那样敌视娘娘了。”
颜兮沉吟片刻,说道:“去库房里拿些封赏之物吧。”
并莲一笑:“是。”
她刚要走,颜兮却又叫住她:“等等。封赏之物,不要都送。挑几个性子温软的送去。”
颜兮的赏赐很快送入各宫。有人领了封赏,有人却没得到。
得了封赏的那些,自然无功受禄,受宠若惊。而没得到的那些,便立刻起疑,原来大家说得好听,要同仇敌忾,同气连枝,没想到她们竟还是背后去向从妃道和,想要趁势巴结。
如此一来,一天时间,只凭几件赏赐之物,后宫便又重新势归两派。
而新任户部尚书钱睿,刚一上位便得了王上支持,大力监察各地的官员私营厂间。不出数日,他将一本厚厚的簿子放在子明面前。
“这账簿中,均是臣多日来所查之获。”钱睿躬身说道。
子明心一沉,他早就想过先王在位时虽表面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因先王性格使然,凤凰的内里定然不会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总有许多毒瘤隐藏在光鲜的外表之下。可他没料到的是,毒瘤竟这么多。
“另外,有件事臣颇为在意。”钱睿说道:“落星上报上来的簿中,有多处与先前所录不同。想来也是因为落星这几年战事频发,多生动荡,便有许多奸商佞臣混杂其中,想发国难之财。其中官商勾结,这才多了许多财政上的不实之处。如今趁着战事平稳,是否应该去详查一番?”
子明沉思,如今重明虽败,却仍在西北虎视眈眈。落星又为兵家必争之地,确实不能出丝毫岔子。
“如此,你派人拿公案和手谕,前去落星吧。”
钱睿恭顺行礼:“臣,遵旨。”
邵子良拿着公案手谕临行前,古义和吉承去送别,古义身上亦背着一个布囊,笑着走到了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子良,这种危险的事怎能少了我。我已决定,要和你同去。”
邵子良看着黑袍里仍缠着绷带的吉承,一愣:“吉承……把所有事都告诉古义了?”
吉承还未回答,古义便道:“我说你们怎么老想着瞒着我。说好了我们三人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不能因为我脑子不灵光,就总把我蒙在鼓里啊!”
“以后,不会有什么瞒着你了。这次让你同去,也是希望你能和子良有些照应。”吉承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绷带之外,黑色的长袍在风里翻飞着,虚弱的样子就如同随时会临风而飞一般。
“那是自然。说实话,我早就想见识见识重明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了!”古义大咧咧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