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冬儿声音倒比朱夏儿略冷静些,她问:“不过是不小心砸了茶杯,怎么就惹出你这么多话来?你说说看,我又做了些什么事?”
朱夏儿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只跟你说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凌冬儿也微有动怒:“有话你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地骂人?!”
“好,你让我说的,那我可说了。我就问你,当初盈春儿尚且在的时候,不过就是因为有一日与小姐玩闹间二人摔倒在了园里,原本也只是小擦伤没多大的事,是不是你去告诉了夫人,才让盈春儿被赶出了从府去?”
“我那时只是——”
凌冬儿尚要回答,却又被朱夏儿的话打断:“还有,二少爷那时的信件,清秋儿不舍丢弃,又怕被人发现,是不是你故作好人去放到了里间柜子里?那日小姐想玩风筝,你难道真的就忘了风筝是放在柜里的?为什么连丝毫要帮清秋儿遮掩的主意都没有?”
她不待凌冬儿言语,紧接着又说:“还有老爷的事。”
颜兮听到这儿,不觉一愣。
朱夏儿继续说:“老爷生了那样的病,你与吉承却非要向夫人主张不可告知小姐!小姐怎么说也是老爷的唯一女儿,如今老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看就快不中用了,小姐却还被蒙在——”
她话音未落,突然房门被重重地推开。
朱夏儿与凌冬儿二人都是吓了一跳,忙向门口看去,便见颜兮站在门外,面上也不知是惊还是怒,只冷冷地看着二人。
朱夏儿自知口无遮拦闯了大祸,颤抖着说:“小姐——”
颜兮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心头的怒气与悲伤,她声音略有颤抖,问道:“你再说一遍,我爹他怎么了。”
凌冬儿在旁不住地向朱夏儿使眼色,示意她切莫说出来。颜兮冷冷地看向凌冬儿,对她说:“你出去,把吉承也叫过来。我今日就想要知道,你们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东西。”
凌冬儿走后,房中只留颜兮与朱夏儿两人。经颜兮再三追问,朱夏儿这才啜泣着说了:“是那时老爷晕倒后,大夫说的。因那时小姐在老爷房中,因此没有听到。大夫说,老爷身子本是无恙的,只是不知为何患了这病,初时还只是食欲不振身子乏力,后来便有时会昏倒,常觉得腹痛。近来恐怕身子是更不好了的,只是大家伙儿一直没敢告诉小姐。”
颜兮的心不断下沉,她听后沉默半晌,目光空洞地问:“能治么?”
朱夏儿两行清泪挂在脸上,迟疑很久,终于是摇了摇头。
☆、回忆
凌冬儿与吉承二人来时,颜兮正自坐在榻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一处锦绣屏风看着,也并不流泪。
凌冬儿看了一眼在旁不敢言语的朱夏儿,后者只对她摇了摇头。
“小姐……”凌冬儿叫了一声,颜兮却并不应答,就这样又呆坐了许久。末了,终于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你们都下去吧。吉承留下。”
凌冬儿与朱夏儿离开屋子,关了房门,一时间屋内无声,显得清冷寥落。
颜兮闭了闭眼睛,轻声道:“真的能一直如此吗?”
吉承本以为她会似往常一样发发脾气,或者向他哭闹一阵。却没料到她说了这句话,不觉一愣,他知她含义,但却无从回答。
颜兮睁开眼来看着吉承,又问:“永远把我置于无知且快乐的位置,永远这样保护我,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么?那些痛苦,迟早会经历的,不是么?”
吉承垂眸答道:“大小姐,即便如此,痛苦经历得越晚,安心快乐的时日就越长。”
“可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啊,吉承!你尚且比我年纪小,怎知我就不能承担我应该承担的!”
“因为,”吉承依旧面容冷静,似乎只是在说一句类似“该吃饭了”的话,他淡淡地说:“真正的痛苦,你根本从来没有经历过。”
颜兮瞬时间身子一抖,怒气油然而生,她道:“我没经历过?我离开父母离开自己的家不叫痛苦?我的兄长战死沙场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不叫痛苦?与我朝夕相处的清秋儿自尽,我最敬重的嫂子每日郁郁寡欢不叫痛苦?就连我的父亲身染重病,我却被身边所有人合伙一直瞒在鼓里也不叫痛苦?”她一口气说完,喘息着,道:“你以为这些时日,我还是如从前在从府时那样终日无忧无虑不谓忧愁么?你以为我从来都不懂苦痛么?”
吉承看着她,沉默良久。
二人这样的争执,恐怕还是这几年来的第一次。
其实吉承听到颜兮说出这些,心里亦是悲伤。他的确从未料到,平日里仍旧热情待人的颜兮,其实心中仍旧放不下这么多。
可是……这些就真的是痛苦么?
他曾经经历过的,可能才是这个世上如阿鼻地狱般的折磨。
他还记得那时父母将自己匆匆送上马车的时刻。小小的他披着件宽大的灰黑色斗篷,斗篷遮住了双眸。他最后一次回首看向自己的家,王府大门气派庄严,两旁石狮还曾被幼小调皮的自己当作马儿骑过,可即便他淘气,父母与祖父也不舍苛责他半句。
他的母亲是个良善且柔美的女子,她常抱着他,给他讲许多故事,教导他做人只要心存美善,就总会有好报的。
他的祖父虽总显得严肃,却会在父亲稍微大声对他训斥时出言制止。祖父难得的笑意总是对着吉承的,夸赞他天资聪颖,学琴棋书画与诗词歌赋都十分地快,又说自己小时候却学什么都很慢的,为了让他的父王能多看他几眼,便没日没夜地苦学。可最终他的父王也没能听过他背一首诗,便离世了。
当吉承离开王府时,府门口清清冷冷。为了怕王上所安插的眼线起疑,因而全家没有一个人出来送他。只有在马车方要临行时,那个被买来代替自己的男孩儿忽地从侧门跑了出来,他不解地喊少爷是要去哪儿,自己也该跟着才是。便有下人自后面赶忙拉扯住他,慌张叫嚷着:“少爷,由他去吧,不要伤心了,我们回家。”
透过掀开马车上的内帘,看到了那个男孩温顺且不解地就这样被抱了回去的最后一幕。而后,吉承再未见过自己的家人。
与自己朝夕相处一同长大的兄弟姊妹,每日忠心照料自己的仆人,疼爱自己的父亲,温柔贤淑的母亲,严肃慈爱的祖父,还有那个恐怕临死前也未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小男孩,他们都被关在了那座富丽堂皇且庄严肃穆的府邸。
他们都在某一时刻,被无情地砍下头颅,埋入黄土,永生永世再也不得相见。
逃出来的,只有吉承,他一路上安静的出奇,亦不哭不闹。他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本与他同行的还有祖父安排好的心腹,却也在逃亡时被车夫伙同些山贼所算计,夺了所有财物,刺死在某处林子里。山贼本也想顺带解决了吉承的,可车夫的妻子方才生产,他心里忌怕因果报应,因而便说吉承年幼,不足为虑,就放了他吧。
那时是深夜,被刺死的人平日里祖父都叫他然翁。他就倒在吉承身旁,双目可怖地睁着,身上的血依旧不停地汩汩涌出,吉承身上也被溅到,满手皆是粘稠腥臭之物。他身子发冷,只好努力靠近已死去的然翁身边取暖。
那林子四周黑漆漆一片,只有冷冷月光洒将一地。吉承不知方向与位置,只有飞禽走兽之嘶啼声不绝于耳。又过了许久,然翁身体逐渐冰冷,再没有温度,血也已凝固,只有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那夜,年幼的吉承就这样在死人身边睡了一夜。血液的臭味引来昆虫,到得第二天吉承睁开眼时,才发现然翁身上已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他犹豫很久,还是伸手去摸索然翁的袖口,最终找到了一袋清水。
晚上时他便爬到树上睡觉,白天就朝着同一个方向不停地奔走。他凭着一袋水,在林子里不吃不喝地走了五天。甚至已疼痛到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最后终于走出了树林。
辗转流浪的日子里,曾因病而差点死去,亦曾为一块馒头而与好几个比自己身强力壮的男子争抢。他就凭着偷抢与施舍救济度日。
那段时日,他逐渐长大,却越来越沉默。他坐在贫民窟的墙角根上仰头看着月色,有时会想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苟且而痛苦地活下去。
他学会了欺骗,学会了毁灭,而后在这条肮脏的路上渐行渐远。
他曾经面无表情地甩开奄奄一息想要求得帮助的孩童的手,也曾轻轻笑着轻易骗了一个陌生人身上全部的钱,更曾冷冷地坐在一旁亲眼看着一个流浪者为几吊铜钱而杀掉另一个,而后他走过去拿着刀抵住也受了伤的凶手的脸,伸手把铜钱从他面前抢走。
许多次想着不如便舍弃这一条骗来的性命也就罢了。在死与生间几度难以抉择,只是日复一日背负着更痛苦的命运罢了,这样的生命毫无意义。
这样的他浑浑噩噩地活着。
直到,他遇见从颜兮。
那个明媚俏丽的女孩,居高临下地站在酒肆的二楼。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却为了他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相助。
她眉目如画,巧笑嫣然,微微侧头认真地看着他说:“那,叫你吉承可好?”
她眨着眼看他,眼中似有星辰大海。
她从未经过折磨,没有见过世上最肮脏可怖的事物,没听过最污秽不堪的言语,不知死亡的恐惧,不懂何为痛彻心扉的绝望。她是世间最纯净可人的美好。
自己的生命或许已肮脏堕落,自己的心或许已千疮百孔不复存在。自己已再无可关心与在乎的事物。可若真要让人坚持着活下去,那总该有一个意义。
而你,就是我全部的意义。
☆、良药
当晚,颜兮再无它言,只遣走了所有人,自己哭了一夜。
翌日,她原本是想回从府看望父母,不料清晨醒来时觉得身子疲乏,四肢无力。凌冬儿一探觉她周身滚烫,忙叫了大夫来诊治,子明闻讯亦是匆忙赶来,陪伴了大半日才因有其他要事而离去。
颜兮烧得厉害,吃下药去更觉昏昏沉沉,一时间神思迷离,却呢喃唤着:“吉承呢……”
朱夏儿一叹,一边为她换额上的手帕降温,一边说:“小姐,你昨晚那样骂了人家,今天怎么还想着他呢?”
其实颜兮气消了之后,剩下的只是自责和后悔。她那时发脾气,一半或许是为了众人瞒她,可另一半是责怪自己没用,虽平日里总被人夸赞机灵聪慧,却什么要紧事都帮不上身边之人,反而要他们无微不至地保护自己。
吉承凡事都向着她,在他眼中,任何人的健康都无法与她的安心快乐相比,其实又何错之有。最没有资格嗔怪吉承的,其实恰恰就是她了。
一面享受着保护,一面却又责怪,这样的事岂非可笑。
想通了这些,颜兮在病中又羞又愧。又见吉承一直未曾出现,便很想见他一面。
哪怕只是见他朝自己轻轻一笑,说一声“大小姐。”
可吉承却未出现。
到得傍晚时,子明与一年约二十上下的男子同来,他面色不是太好,似乎是午后时听到了些不好的消息。可见到颜兮,仍旧展颜摸着她的额头,亲自喂她吃了些药。
而后,他有些面露为难地说:“兮儿,你生重病,我本该一直陪着你。只是……朝中突然出了些十万火急之事,非得要我处理不可,恐怕要离府数日——”
他话未说完,颜兮便在床上摇了摇头,费力一笑,虚弱道:“无妨。我只是受了风寒,有凌冬儿她们在旁照料就够了。正事为要,你不必挂心于我。”
子明微微叹气,又喂她喝完了药。这才站起身,引过身边男子,说道:“这是江太医,王后听说你病了,便说江太医年级虽轻,医术却十分高明,非要让他再来瞧瞧你的身子才肯放心。”
那男子个头虽不矮,面上瞧着却很是显小,皮肤细嫩比女人尤甚,眉眼虽不十分俊朗,却也算是秀气,笑眯眯的模样很是讨喜。
他忙行礼,信誓旦旦地说道:“下官江半,虽医术不精,可王子妃放心,下官定会医治好您的!”
子明又叮嘱再三,将一切安排妥当,才与门外侍卫一同离去。
颜兮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中一凉,又咳嗽了好几声。
江半便问了在一旁的朱夏儿,颜兮在服何药,又有何症状。之后又以丝绢掩在颜兮腕上为她把脉。
然而一面把脉,江半的面色却愈加不好,蹙眉再三确认着又试。
朱夏儿看得着急,便问到底情形如何。
江半面露难色,犹豫着说道:“王子妃怕并非是一般风寒,而是……肺痨。”
朱夏儿大惊,道:“好端端地怎会得了肺痨,你可莫要胡言!也有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