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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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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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六郎出现在清言会上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挥麈谈玄本就是贵游子弟的一大雅好,甚而像胡毋基这般将之当作毕生之志的也不在少数,清谈出众已成了独辟蹊径的进身之阶,以此闻名于世而受徵辟的也屡见不鲜,比如那大名鼎鼎的“三语掾”太子洗马曹仲卿,就因“将无同”三字名扬天下平步青云。

    不过钟荟亲眼见到卫六郎翩然地向虚云禅师行了一礼,接着在对面客席落座时,她仍然有些许恍惚。在她的记忆中,卫六始终是个腼腆害羞寡言少语的半大少年郎,很难想象他似聒噪的钟蔚一般摇唇鼓舌侃侃而谈。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撇开上巳那日在人群中那远远的一瞥不提,其实他们已有两三年未见了。

    “不佞愚见,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圣人虽茂于神明,而五情禀之自然。故颜子贤愚之量,因孔圣之所熟知,而遇之则乐,丧之则哀,固仍不能无情也。”卫六郎谦和有礼地问难,语调平静和缓。

    “小僧窃以为,圣人则天之德,与治道同体,其动止直天道之自然流行,而无休戚喜怒于其中,故圣人与自然为一,则纯理任性而无情。”虚云禅师当仁不让。

    两人你一个“不佞”、我一个“贫僧”,这个行礼,那个作揖,不像在打嘴仗,倒像在请客吃饭。钟荟这才知道,卫六郎就是卫六郎,即便与人唇枪舌战,也可以不带一丝烟火气,与她那个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的阿兄全不是同一个品种。

    “卫遥集平允宽和的风度真是叫人倾倒,”胡毋基对着常山公主啧啧称赞道,“难得的是温雅得体的辞令与淡宕平缓的音韵丝毫不损其词锋之犀利,见解之独到。钟子毓固然辩才无匹,可毕竟有些恃才傲物,过于锋芒毕露了。你看那卫六郎,每每留有一线余地,并不将那禅师逼至绝境,可高下胜败昭昭乎若揭日月,胜也胜得叫人折服。”

    常山公主眼睛盯着助谈席上的卫十一,对卫六郎和虚云禅师那两朵明日黄花兴趣缺缺,偶尔施舍上一两眼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卫十一郎身为谈助之一,却是心不在焉神游天外,他本来趁着天好打算骑着马去游一游城南的愿会寺,途中想起孝行里闻名遐迩的裹蒸,便拐了个弯,一不小心迎面遇上他堂兄,三两下就被忽悠来充了数,非但没吃上他阿兄言之凿凿的“阿翁赞过的汤饼”,连“柰那么大的枣”也没见着半个。

    豫州士人清谈之风远不如洛京那么盛,卫十一还从未出席过清言会,一开始也有几分好奇,可听了小半个时辰,发现他堂兄与虚云禅师你来我往,越发玄虚,听其言虽美,责其实却如兔角龟毛,与其说是阐明义理探幽寻微,倒不如说是为辩而辩,为争而争。卫秀没了兴致,往外一张望,天光有些冷下来,心里越发焦急,生怕再晚他阿翁赞过的汤饼就要收摊了。

    正巧另有一人与他所见略同。

    钟荟扯了扯常山公主的袖子,将她黏在卫十一俏脸上的目光硬是剥了下来:“公子,我想去尝尝那凤仪汤饼。”

    “好好听,别多事,”常山公主不耐烦地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难得本公子发善心带你来长点见识。这场清谈乃是旷世的盛会,必能流芳百世,你能亲眼目睹两位大家的风姿,聆听其高谈阔论,是多么三生有幸呐!”

    对常山公主长篇大论的幌子,钟荟言简意赅地答道:“多谢公子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可是小的饿了。”

    常山公主气不打一出来,拿麈尾往她头上连拍了三记泄愤:“你午膳吃了多少东西以为本公子没看到么?”

    钟荟想了想,她总计吃了八样果子,六碟糕饼,三样肉膳,两种水族,外加一荤一素两道羹汤,才两个时辰便喊饿是有些说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小的馋了。”

    常山公主被这如此坦荡又厚颜无耻的回答噎了个半死,饶是她巧舌如簧也拿这没脸没皮的小娘子没辙。

    钟荟看公主的脸色不好看,连忙又狗腿地顺着她的心意道:“看那卫郎长得这样好,想必同名的汤饼也是格外标致的,小的去替公子掌掌眼。”

    “那你自个儿去西门外吃去吧,莫走远了,叫拐子背走了本公子可不背这锅,只当你是自己走丢的。”末了看了看她那身僮仆妆扮和两道暗渡陈仓勾搭到一起的粗眉,觉得自己的担心也是多余,大方地一挥麈尾,眼不见心不烦:“去吧去吧。”

    钟荟前脚刚绕到掩人耳目的屏风后头原路返回,卫六郎和虚云禅师的三番也已到了关键之处,两人俱是口干舌燥,便停下来喝茶休憩,顺便整理思绪。

    卫六郎扫了眼谈助席上心神不宁的堂弟,心知他是为了什么坐立不安,微微一笑道:“觉着无趣么?此番结束后阿兄还要与禅师聊一会儿,你也很多年没来这崇福寺了,四处逛逛吧,那凤仪汤饼很好找,在西门外一棵百年梧桐树下,出门便能看到了。”

    卫十一郎不好意思地起身向他阿兄和虚云禅师施了一礼道:“抱歉失陪了。”嘴上说着抱歉,脚却已经毫不含糊地挪动起来,仿佛生怕他阿兄后悔似的。

    卫六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背影,摇了摇头无奈地对虚云禅师道:“这孩子让我们家里给惯得无法无天,倒叫高僧见笑了。”

    虚云禅师答道:“卫居士与令弟情谊深厚,着实令人感佩。”

    ***

    修长双腿已初具规模的少年郎与八岁的肥短身躯不可同日而语,钟荟早走了半刻钟,却叫他后来者居上,先一步抵达了卫郎汤饼摊。

    摊主王二郎和他娘子有旁的事离开,因天色向晚,客人不多,便只留了十四五岁的小儿子守着摊儿。

    那绿豆眼朝天鼻一脸麻子的小摊主指了指坐在草棚下胡床上等着汤饼出锅的卫十一郎,瓮声瓮气地对钟荟道:“对不住,最后一碗汤饼叫那位客人要去了。”

    钟荟一听脸便垮了下来,忿忿地看了眼捷足先登的卫十一,觉得那张俊脸上写满了洋洋得意,讨人嫌得很。

    就在她以小人之心揣度人家的时候,谦谦君子卫十一郎却对那小摊主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许多,劳烦您匀半碗给这位小郎君罢。”

    不知为何,钟荟觉得那张脸比方才还要讨厌上三分,不过面上却是感激不尽,虚情假意地行了礼又道了谢。

    草棚四面透风,里面原本挤了七八张胡床,因快到日暮时分,那心急的小摊主便将胡床都收了起来,只留两张在外面并排放着。钟荟刚刚受了人恩惠,不好意思将那胡床拖远,只得在卫十一郎身旁坐了下来。

    好在卫十一郎也没有找小孩搭话的志趣,两人眼睛都看着支在炉子上的大锅,巴巴等着汤饼出锅。

    那小摊主果然将一份汤饼分作了两半,用陶碗盛了端过来:“小心烫口。”

    钟荟接了过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那摊主道:“听说你们这摊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卫家人来吃可以多加两片肉是不是?”下巴往卫十一郎那边点点道,“这不就是卫家人么,怎么不见多两片肉。”

    小摊主吸溜了一下鼻子,有些懵了,他阿耶似乎是定了这么个规矩,可从未见过真有活生生的卫家人来讨这两片肉的,犹疑道:“阿耶阿娘不在,我作不得主。。。。。。”该给便罢了,若是不该给,在他手上给了出去,他那母夜叉似的阿娘回来一数少了两片肉,怕是要从他身上活剐两片下来。

    “哈,”钟荟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那小摊主一眼,“你们挂人家卫郎的名号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趁的钱不知能买多少头猪了,连两片肉都舍不得,真真不要脸,叫什么凤仪汤饼,我看叫忘恩汤负义饼还差不多。”

    十几岁的少年人脸皮薄,最经不得激,那小摊主当即拼着被他阿娘活剐,一挺胸道:“你这小郎莫乱说话,哪个说不给了。”说着就回转身去往其中一个陶碗中加了两片肉,重又端了过来。

    卫十一郎觉得为了肉的多寡与人理论十分难为情,可心里又有些暖。他在豫州呆久了,与洛京有些格格不入,总以为都会人情淡漠,没想到这位作僮仆打扮的小郎君却是如此古道热肠。

    他向摊主道了声惭愧,正要去接,却被一双小而白的手抢了先。

    钟荟理直气壮地接过那碗多两片肉的汤饼便吃起来,卫十一郎这豫州来的乡巴佬哪里见识过大都会的世情冷暖,呆呆地捧着小摊主塞进他手中的陶碗,张口结舌道:“你。。。。。。”

    钟荟瞥了他一眼道:“我怎么了?这两片肉又不是打你碗里来的,你不还是这么多么?所以我凭本事多吃两片与你有何干系?”

    卫十一郎似乎被她这番歪理说服了,默默地捧起碗吃起饼来,他吃东西很斯文,不声不响,不吸溜也不砸吧嘴,动作优雅好看,速度却不慢。

    钟荟埋头吃了一气,额头上冒起汗来,她也顾不得讲究,用袖子一抹额头,把眉墨抹得到处都是,半张脸都花了。

    吃完饼要付钱的时候,她一掏袖子就呆住了,这才想起自己换了衣裳,身上半个钱都没有。

 第42章 报应

    现世报来得太快叫钟荟措手不及。

    适才为两片肉得罪了人家,现在再要找补未免太丢人,不如就坐在这儿磨蹭着,常山公主知道她在此处,不见人回去总是会遣人来寻的。

    可惜她等得,那饥肠辘辘的小摊主等不得了,时不时地乜着眼睛往他们碗里瞅,把锅中煮饼的汤头哗啦往地上一泼,然后丁零当啷重手重脚地收拾起碗勺来。

    钟荟只做看不见,把硕果仅存的一片汤饼用勺舀起来,用牙咬下一点尖,然后又放回汤里,过了半晌再捞起来咬一点。

    卫十一郎吃得没她快,却挺有眼色,见那小摊主急着收摊,不愿意耽搁人家,速速将剩下的饼和肉吃完,然后搁下竹筷,用修长的手指执着汤匙,斯文地喝了两口汤,然后意犹未尽地将陶碗搁在身边一个充作食案的树桩上。

    那小摊主哪里看不出这狡僮是成心拖延,方才脑袋发昏着了这小儿的道,叫他骗得两片肉,他已是后悔不迭,此时更是咬牙切齿,一见贵客吃完了,便拿大铜勺敲敲锅沿道:“收摊了收摊了!”

    钟荟无法,只得道:“催什么,哪有这样赶客的,都说店大了欺客,你这摊儿这么小,这不良习气倒学了个十成十!”

    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在袖子里掏来掏去,指望神佛在自己地界上显个灵,即使掏不出钱,掏出个能抵钱的物件也好,可惜常山公主很小器,袖管里莫说财货,连个线头都没有。

    钟荟将全身都掏便了,佛祖不曾为这临时抱佛脚的俗人显灵,她只得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蜡纸包来,这纸包里是她院里秘制的五味梅条,虽很可口,但拿来当钱用想来是不行的,不过她瞥了瞥眼观鼻鼻观心的卫十一郎,心里便生了一计,将腊纸包打开,故意往卫琇跟前晃了晃,自言自语似地道:“吃完咸的就想吃甜的呢。”

    卫十一郎果然掀了掀眼皮,眼神悠悠飘了过来。

    钟荟窃喜,这孩子打小嗜甜,拿果脯蜜饯一拐一个准,趁热打铁道:“这是小仆自家做的,卫公子要是不嫌弃,请尝一尝。”边说边热情地将那包吃食往卫琇面前递了递。

    卫琇一脸受宠若惊:“可以么?小郎君盛情,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说完掏出帕子拭了拭手,拈起一块用紫苏叶裹着的梅条,先观赏了一番,道:“观其色闻起味已是不同凡响了,府上的果脯做得好生精致。”

    那批梅条是钟荟从小厨房要了腌过的梅子重新制的,梅子要挑大小均一,熟度刚好的,两缸腌梅子中只拣出了两小罐,用桔汁、桔皮、白梅、安石榴、桂和蜜和匀腌制四十九日,然后在文火上慢慢炖到汁水收干,再小心剔去梅核,切成一指宽的细条,每条用紫苏叶裹好。这么两小罐吃食前前后后花了阿杏和阿枣好几日功夫。钟荟一条条数着吃,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小包了,吃完就得等收了今年的新梅之后才能再做了。

    卫十一郎拈起梅条咬了一口,钟荟觉得简直像是咬掉了自己一截手指。

    “果然美味非常。”卫琇忍不住赞叹,透亮的眼睛映着天边晚霞,似有光华流转。

    他将剩下半截梅条放入口中细细品味一番道,“有桔子的清甜,还有一缕白梅香,可惜尚有几味未曾辨别出来。”说完似是而非地瞟了眼钟荟手中剩下的梅条。

    钟荟忍痛识趣地将纸包递上前去,颇富心机地将蜡纸掩上一些:“卫公子喜欢真是小仆天大的荣幸,公子不必客气,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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