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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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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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腥之气在四周游走。等着雨后的烈日起来,就要蒸腾而去。奈何天仍阴着,血气和亡魂一样,仍捆缚在人间纠缠。
  凤仙花顺着含血的雨水流淌过来,流到门槛前,又被挡住,便在门口积了一层厚厚的艳色。顾有悔轻轻地用剑尖拨翻着这层人间惨艳,突然有人握住了他的剑,他猛地要抽手,却看清了雨水坑中的倒影。
  “纪姜……”
  纪姜没有应她,抬头向洞开的门后看去。血腥之气虽浓烈,但却大多来自顾有悔的身上,院中的积水不过是泛着淡淡粉色,印着雨后的落花,与即将亮起来的天色,温柔静好。
  “梁有善请来了圣旨,赵将军拦不住,我……”
  “我知道……”
  顾有悔凝向纪姜,她脸色惨白,身上单薄的夏裳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身上,勒出显瘦的身形来。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顾有悔犹豫了一时,轻声开口道:“纪姜,李旭林说,那个孩子不是窦氏的弟弟,是……”
  “是我与宋简的孩子。”
  顾有悔蹭的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纪姜,你不能就这么信了他们,有可能是攻心之术呢……我们……”
  纪姜摇了摇头。“你去疗伤吧。”
  顾有悔没有动:“你又要避我!纪姜,受不住的别受,我求求你,你回宫吧……”
  她不理他,脚下的步子虽虚浮不已,却丝毫不避他挡在面前的身子。
  “里面……是我的亲人。曾经文华殿上收骨的人是我,午门外殓尸的是我,今日……还该是我。你不让我进去……有悔,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挽顺凌乱的湿发,话音一落,便已经屈了膝。
  顾有悔忙拽住她。“我这一辈子,都在被殿下逼,被殿下伤!好,好……他们算准了你的善,你也算准了我的懦弱。纪姜,我真恨我当年在青州没有狠心把你带走,由着你陷到这个漩涡里来!你要进去就进去,但你要再敢让我走,我就捆了你上马回琅山,咱门两个,谁都别想再看帝京一眼。”
  七娘道:“你这混账土匪话,能换一个时候说吗?”
  “不能!我看不得她伤自己,还这样强撑着的模样。”
  两人梗红了脖子,纪姜却已经行入了院中。
  眼前一片狼藉,她独自向堂屋行去。宋简摆放金石的那方博古架被掀翻来,白玉,绿松,堇青碎撒慢慢一地。血腥气渐浓,淡绿色的纱帘一半悬起,在后帘后面,纪姜看见了一袭水绿色荷花绣襦裙。
  以及露在襦裙之外的一双如玉筷般的腿。
  在往上看,那水绿色的衣裙就已经辨不出颜色来了。被血喂得饱涨。
  女人的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看不见脸。
  但从肩脊以下,全是刀斧的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森然见骨了。原本带在她脖子上的珍珠被扯散,撒了满地。鲜血自她的身上流出,顺着地缝一路往外,又渗过门槛,混入外面的雨流之中。
  林舒由站在她身旁。
  轻声道: “宋家的后代,连女人也有一身硬骨头。”
  纪姜震于眼前的惨景,扶着窗沿滑坐下来,手指颤抖,指甲不住地与地面敲出碎乱的声音来。
  “这些禽兽……禽兽!”
  七娘与顾有悔也跟了进来。女人究竟很难承受这种皮翻肉开惨象,七娘软了腿,忍不住往院中退去。一面退一面道:“为什么会把人伤成这样啊……”
  林舒由长叹一声:“我与顾有悔进来的时候,见她拿身子,挡护下了那个孩子。”
  “什么……”
  纪姜抬起头,“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林舒由转过身,看向窗下的拿方摇篮,纪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孩子虽满身是血,却已经含着手指的,熟睡了过去。
  纪姜跌撞着站起身,扑伏到摇篮边。
  周遭惨景似乎全被这双闭着的幼目挡在了外头。他睡的安稳,手中捏着一颗定珠。和那散落满地珍珠是一样。
  失而复得,她无以言述此时心情。林舒由的声音恨轻,似乎生怕戳碰到她此时脆弱的神经。
  “人太多了,我与有悔无力顾及,只能把他们藏入房中。然而,还是被李旭林的人冲破了这道门,宋意然将这个孩子藏到榻底,李旭林的人便用刀剑去戳杀。她把孩子抱护在了身下,用肩背去挡下刀剑,殿下,我与有悔晚了一步。实在……”
  后面他在说什么,纪姜已经全然听不见了。
  她怔怔地回望那个血肉模糊的身体。
  临别前,她说她死了,她就放过纪姜了。到头来,她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向她宣示了她最后的仁恕。
  恩怨尽消弭。她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给纪姜,却好像又把这一辈子的爱恨纠缠全部述尽了。
  外面,传来杨庆怀哭天抢地的哭声。
  室内光影流转,所有人都望着宋意然的身体沉默无语。
  每一个人心头都有不同震动。在那个年代,女人一旦失去了贞节,这一辈子就似乎与“爱”再无缘分了,宋意然的这一生,从来没有拥有过王沛,从来没有爱过杨庆怀,她比纪姜还要纯粹,只有家族,只有血脉。
  纪姜站起身,屈膝在宋意然的身边跪坐下来。
  她弯腰去牵她那双的手。
  手还有些许余温,柔软无骨,从来都没有人知道,这副曾经白璧无瑕的身子下面,藏着一颗如何千疮百孔的心。
  “意然……我情愿你一直将我恨下去。”
  乱室喑寂。
  一整夜的大雨过去,云开雨散,阳光刺破树冠,无情光顾人间。
  最后一季凤仙开过。院中,杨庆怀还在一声一声地唤着宋意然的名字。


第109章 菜根(二)
  邓舜宜在刑部大牢的门前遇见了纪姜。
  那是在六月初, 她满身缟素的从绿杨荫里行来。
  本是个花草喧闹的季节。整个帝京城却十分沉寂。少帝要以皇后之礼安葬窦氏, 连陆后都被逼成服,正逢移灵时, 城外在修芦房,布灵道,城中四处戒严, 纪姜避开了朱雀大街, 临水穿过的柳荫道,身旁未随一人。
  邓舜宜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一连很多日,邓舜宜也没有和过眼。少帝因为窦氏的亡故一病不起。内阁和刑部才勉强抗下了圣旨的压力, 拖曳着议罪的程序。大暑的天,日日汗流浃背地在内阁与刑部之间奔走,像被汗水扯走了身上血肉一般,邓舜宜眼眶抠得厉害, 人也瘦了一大圈。
  看到纪姜,竟似某种无实的安慰。
  他忙迎上去。“你怎么样了。”
  她身上白缎折着阳光,烘得她的轮廓有些发虚。她在邓舜宜面前停下脚步, 抬头望了一眼他身后高而冰冷青砖墙。
  “我没事。”
  “怎么你一个人过来了。顾少侠和七娘呢。”
  “他们在料理意然的后事。”
  邓舜宜怔了怔,公主府的事情他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
  “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吗?”
  纪姜摇了摇头:“侯府已经遣过人了, 我还没及来谢你。此时已经到了尾处,再不敢让你多费心了。”
  邓舜宜点着头:“好, 我只怕你不肯跟我开口。而我人又笨,想不全你的苦处。”
  说着,他试图抬手去替她拂理耳旁的碎发, 手抬到一半,却怔在那里,犹豫一时,终还是垂了下去。
  “你瘦了好多。”
  她“嗯。”了一声,“累的。侯爷也要照顾好自己。”
  邓舜宜心里一阵暖颤:“我大好的,我啊,也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在殿下面前流泪的世子了。殿下放心吧,我在刑部一日,一定守宋大人周全一日。”
  纪姜抬起头,“我明白,小侯爷已堪独当一面的,若纪姜还有什么话要叨念。就只剩一句了。”
  她目目软下来,泛出温软的水波。几年过去了,人事全部更替,她的容颜却并无更替,仍似当年宫宴上的惊鸿一面。如迷眼的盛季花丛,一见便有意捧出终身去。
  “舜宜,娶妻吧。”
  她很少这样叫邓舜宜了,也很少说出这些人生冷暖的话。邓舜宜一直觉得,她和宋简一样,都活得太脱离这个热气腾腾的人间。以至于血液滚烫,却看似周身冰冷。
  舜宜有些恍惚。
  日光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而后逐渐移开。她从他的身边行过,遮挡一时的日光,继而将他曝露于更凌厉的光下。
  邓舜宜回过身去追望她。她却已经绕到青墙后面去了。
  ***
  刑部大牢中,宋简靠着墙盘膝坐着。由于邓舜宜的关系,没有人给他上刑具。他周身自在,人也上算平静。牢中有一个被囚禁多年的前朝老臣,当年他父亲被陷害入狱的时候,就常与倾谈。如今几年过去了,老臣子已经年近古稀,夜里头,盘着佛珠儿与宋简闲论。
  论及那本被父亲翻烂了的《菜根谭》,又论及前朝名士在牢中修参佛经而坐化的事。宋简多半是听,偶尔评说一两句,那种将要困老而死,静如明镜的心,像悬在他头顶的一层佛光。宗教,中庸之道,这些东西救济着迎死的文人墨客,他看着那个老人手中不断走数的佛珠,想着父亲在牢中翻书的情景。也不由得回望自己短暂的一生。
  人为某种比家族生死更广大的信念而活。到头一定会伤害自己,伤害家族。这种愧疚感甚至比死更加可怕,那人要如何自救于这愧疚苦海呢。
  从前,宋简以为父亲看《菜根谭》是要为自己失败寻找一个理由。
  是因为他做了大齐的直臣,孤臣,不识中庸之道,才落到如此下场。如今,他又觉得,自己还是想浅了一层。当年的父亲,一定十分心痛。因他一人而断送了宋简的整治生涯,害了宋意然的一生。他一定心痛欲裂,急于寻到一个自解的出口。
  于是才有那本被翻烂的《菜根谭》。
  临死之前,人大多的是脆弱的。之将一生所有的对错,都收敛到为人处世的真理之上,认真面对性格与执念所带来的灾难。或者用宗教的大爱来超脱人世间的羁绊,才能把对亲族的愧疚,稍稍掩去那么一点。
  当宋简在牢中,听到宋意然的死讯时,极痛呕血,几乎昏死,又被那老臣一声一声的佛号唤醒。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临死之前,沉默寡言,不肯舍给子嗣一点温情,而是埋头书本,一遍又一遍读那些无用的文字。
  若不如此,父亲死前的内心,一定搅若碎肉,生不如死。
  昨夜里,那个被囚禁多年的老臣断气死了。
  近晨间刑部让家中人来殓尸。
  来的却是一个妇人,她插着素银钗,着布裙,人面憔悴。一声不啃地麻木地收敛着老臣的尸体。
  女人走后,狱卒中有几个在议论。
  “好好的一个书香世家,男丁发配的发配,病死的病死,一个家族就这么败了,在帝京,通共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多惨。”
  他说完,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悄悄指向宋简牢室,示意他别在说了。于是那人只好止了声,回头望向宋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宋简将自己的目光移到墙山。
  几年过去,刑部大牢的格局也做了改动。他如今所在的这一间牢室很大。是将当年父亲所在的那间牢室和关押他的那间牢室架通而成。他曾经在牢中刻写过的字,还留着淡淡的痕迹。
  当年他写:“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王守仁的《不寐》中的两句,刻满了那道青色墙,如今经人打磨,又被牢狱之中的人抚摸,复写,已成了一片凌乱刀痕。但那仍然可以让他回忆起当年心境。字体是她教纪姜写的思白体,力道是他对纪姜的恨,对朝廷的恨,和对命运的不甘。
  如今他抬头望去。轻轻的将那两句话吟念出来。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却已然有了另外一层意思。
  “崖穷犹不畏,水深犹敢赴。”
  他以掌击节,回忆纪姜吟过宫古调,嗓音清亮,不闻一丝喑哑。
  吟到第三回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记得不清了。头调是错的。”
  宋简的手掌停顿下来,侧头望向那个说话的人。
  入眼是满身的缟素,不施粉黛,头簪一只白绢纱的堆花。
  宋简笑了笑:“那你再教我吟一遍。”
  周遭的狱卒都是得了邓舜宜安排的,开了锁就纷纷退走。
  纪姜扶着门,沉默地立在门口。穿道的风吹拂着人影,唯一一扇窗户透下的光,就落在她脚边,她似乎是刻意地退在后头。
  “你来看我,为什么又不过来。”
  纪姜的手抠在门木上,细碎的木屑嵌入指甲的缝隙,她甚至不觉得疼。
  “你为什么会去宋府,我不是告诉过你,留在公主府吗,不要轻举妄动吗?”
  宋简垂下眼睛。“我……平生只有一件后悔之事,就是把你和孩子丢在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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