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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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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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直的手心莫名疼了一下,一时间,他分辨不出现在是醒着还是梦里,分辨不出自己是想剖白还是含糊,更分辨不出她的心跳有没有为他加快哪怕只是半分。
    此般情境,他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
    时间凝滞半晌,慢慢地,汪直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哑下去:“不过是希望你能专门替我做件精美些的瓷器,总不至于拒绝吧?”他低叹一声,方才有关陪伴的一问,似乎从未发生,已然烟消云散。
    没等沈瓷回应,他附在她耳边继续道:“我知你担心再遇到危险,淮王带来的护卫毕竟武功有限,我让西厂的人与你同道。我不喜黑珍珠,只想在你离开之前专门送我这么一件你亲手做的东西,就当做我帮了卫朝夕的谢礼吧。”
    沈瓷无从辩驳,喉咙里空空荡荡,恍惚中好像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好。”
    此情难盛,别离在即,这样的要求,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汪直侧眸看向池中游鱼,即便再强作玉树临风的身姿,此刻也不禁带了些许狼狈的意味。
    尴尬的沉默,沈瓷犹豫半晌仍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见汪直也全然没有再提之意,动了动喉咙,嚅嗫道:“汪大人,那……那我先回去了。”她说完,默默将装黑珍珠的木盒敛于袖中,又用拇指摩挲了一番掌心掐痕,刺痛犹在,只觉方才还是热得灼烈的疼,此刻却又染上了凌冰一般的凉。
    “回去?”汪直轻轻反问了这一句,唇际勾起自嘲一笑,没有转过头来看她,目光聚焦在虚空的一点,点了点头:“好,那就回去吧。”
    沈瓷垂下头,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她总觉得还应该再说些什么,但此般情境,两个人都不宜多语。走出几步,她又转过身,深看了一眼他的侧颜,屈膝为礼,在风声中缓步离去。
    *****
    “汪直没有收下黑珍珠。”沈瓷将镂空木盒递还给小王爷,神色倦倦。
    朱见濂对此并不惊讶,只奇怪于这一趟回来,沈瓷的模样为何变得如此疲倦,低声问道:“累了?”
    沈瓷缓缓点头,兴许是外面的寒气所致,她的脸被冻得有些僵硬,尤带着颤抖。朱见濂略一思索,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沈瓷坐了过来。
    沈瓷踱步过去,刚一坐下,一双手臂便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中。
    “外面天挺冷吧?”朱见濂从后环抱着她的腰肢,温暖的大手捧起她纤细冰冷的柔荑,传递出阵阵暖意。
    沈瓷因他突然的亲密微微颤了颤,又的确觉得温暖,不多时闭上了眼,只安静休憩在他的怀中,应道:“今日天气回凉,本来已近春日,该是冰消雪融了,却不知为何冷得紧。兴许再回凉这么一两日,就全然入春了。”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衔住她的耳垂轻声问:“看你不光冷得哆嗦,声音气力也不足,可是不舒服?你昨日终归是受了伤,还是注意些好要不再差医师来看看?”
    沈瓷摇摇头:“无碍,不过是胸口有些闷痛罢了,与那点皮肉伤无关。”
    朱见濂皱眉道:“你总穿着宦官的衣裳,束胸多了,难免觉得压迫。如今驿站内多的是我们的人,不必拘礼过多。不如你平日换回女装,自己也轻松自在些,如何?”
    沈瓷尝试吸了一口气,果真感到胸口紧紧绷住的裹布压迫得自己难以呼吸,松开口喘了两声,应道:“好。”感觉身体终于灵活了些,她顿了顿,小心开口道:“还有一事,方才未说完的。”
    “嗯?”
    沈瓷的音量低下来:“我想去瓷窑再呆几日。”
    朱见濂眉头皱起:“之前不是说好了尽量别出去吗?”
    沈瓷垂下眼睫,深知自己理亏,但她没法告诉他自己要替汪直去做一件礼物。这是她自己欠下的人情债,仅卫朝夕这一项便足以礼敬相待,更罔提他曾经种种帮助的情谊难偿。
    她仍记得,今日瑟瑟风声之中,他问她:留下来陪我,好吗?
    可恍然间,这句话却好似迷梦一般,再不被提及。她亦分辨不出,那到底是郑重相问,还是一时冲动?
    无论如何,他在她临走之前提出的要求,是要她以精瓷作为谢礼。
    这是她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一点偿还,权当谢意,理所应当。可是,她却不知,要如何将这据实告诉小王爷。
    沈瓷想了想,解释道:“离我们回江西仅有不到二十日,最后还得均几日收拾行装,至多也就在瓷窑中呆十日。我有时无聊便过去待一会儿,每日都会回来。不然白日你忙着别的事,我也无聊得紧。”
    “还有卫朝夕可以陪你呢,她一天到头也没事做。若是你觉得彩料昂贵,想要物尽其用,带回去便是。不过,你回去都赴任督陶官了,难道还会缺昂贵的彩料?”
    “朝夕自然是要陪的,但也不至于时时刻刻。”沈瓷觉得自己的理由快要说不下去了,索性抬起头,看着朱见濂直言道:“我已决定要去,几日不制瓷便手生,我不能这样直接回去赴任督陶官。”
    沈瓷性格中那种温柔的倔强,他再了解不过。因而,当她说决定要去,朱见濂便知道,没什么再能说服她。
    而他亦有他自己的考虑。
    诚然,他希望沈瓷留在驿站,多少更能安全一些。但同时,他现在做的许多事,都是她不应该知道的。越是亲近,越容易被撞破,与他而言,也需要自己的行动时间。
    “你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还不忘往外跑。”朱见濂微有愠怒,但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最终还是抿了抿唇,叹气道:“算了,一直留在驿站,也未必就全然安全。届时,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
    沈瓷依着朱见濂的话,在驿站里换回了女装。
    晚膳之后,她陪着朱见濂在园中散步。一身宝蓝色织锦无花短襦,下身着一件浅色的藻纹绣裙,头发束起简单的桃花髻,只别了一枚银凤镂花的长簪。不一会儿,卫朝夕折了一朵小花跑过来,愉悦地替她别在发间。
    躲在暗处已易容的杨福,本是奉东厂之命探看沈瓷的行踪,不想却看到她换回女装的模样。虽然他从卫朝夕那里,早已得知沈瓷是女子,但此刻细看才发觉,这张脸竟是如此熟悉。
    他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
    杨福脑中电石火花般闪过卫朝夕的话。
    ——“不,我不在鄱阳。我在瓷都,景德镇。你记住了。”
    ——“阿瓷呀,她现在虽然扮成宦官,其实是个女子,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她家里曾经遇到变故,我们分开了两年,但再见面时,依然同以前一样好。”
    他记得沈瓷的这张脸,这张他对其怀有歉疚的脸。他曾特意赶往景德镇打听沈工匠家人的下落,便是那时,知道了这个孤女的存在。
    景德镇。沈姓。与淮王有关系。曾经遭遇变故。
    丝丝缕缕串联起来,杨福完全可以确定,沈瓷便是当年那间瓷铺遗落下来的孤女。
    杨福想到此处,不由身体一震,立马转过身离开,抑制不住心中的潮涌,疾步去向负责接头的酒家,告知他有急事,必须面见尚铭。

☆、112 静中生变

当日夜深,尚铭赶赴接头地点,杨福已等得焦灼不已。
    “什么事,这样着急?”尚铭落座,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对杨福道:“坐下说吧。”
    杨福却是没坐,直愣愣地站在原处。明明是微冷的初春,额上却丝丝渗出些汗来,开口便道:“尚大人,沈瓷不能动。”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尚铭的脸登时便有些难堪:“你这么急匆匆叫我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沈瓷不能动?”
    杨福怕尚铭认为自己全因私心,暂且没把自己与沈瓷的关联道出,只慌乱道:“沈瓷不光深得汪直信任,还是淮王世子的红颜知己。您要利用她对付汪直,淮王世子也不是善茬,原本是可以与您结为盟友的人,莫因为沈瓷就坏了关系。”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尚铭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指甲,小指微微翘起:“前几日劫马车那次,是我小瞧了她,以为派了一人去就能搞定,没想到淮王世子竟会舍命救她。下一次,不会再这么轻松了。”
    尚铭语气沉沉,说到最后,已是染上狠戾之意。杨福手指微冷,见尚铭不为所动,无措之际,俯身到他的脚边,吞吞吐吐道:“尚大人,其实……其实我与沈瓷是旧识,还请您放弃之前的计划,总还有别的办法。”
    尚铭眯着眼打量他,发出一声轻嗤,字字句句问得清晰:“杨福,是不是我之前太宽裕你,让你觉得什么要求都能跟我提了?”
    杨福见他目如寒冰,大觉惊惧,颤声道:“在下不敢。”
    “你怎么不敢?”尚铭声音凛凛,阴沉道:“之前颇费周折抓了一个卫朝夕,原本想着用她来顶包,妖狐夜出的案子也就顺理结了。偏偏你不许,还不得施刑,在牢里给她好吃好喝供着,最后还平平安安走了出去。我仁义至此,这不是因为你吗?”
    杨福听他提及“仁义”二字,忍不住多嘴:“卫朝夕生性纯善,莫名被搅了进来,原本便与此事毫无关系……”
    “既然拿了证据,没关系也是有关系,全看如何运作。哈,你拿这眼神看我什么意思?告诉你,莫说是我,就算是把卫朝夕从牢里带出来的汪直,只要情势需要,便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尚铭笑得森冷,双眸中透出一股狰狞。
    杨福嘴唇抿紧,颤声道:“不管别人如何……请再给我最后一次宽裕,这沈瓷已是孤女,还是顾念着一点吧。”
    尚铭不以为然:“既是孤女,才更不需顾忌太多。卫朝夕的事就算了,这沈瓷,莫非也是你的红颜知己?”
    杨福垂眸不语,尚铭睨了他一眼,不悦道:“杨福,你最初说要投靠我时,可不是眼下这般态度。你今日匆匆把我叫来,若仅仅只是这番说辞,难道是故意想戏耍我?”
    杨福一怔,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不知话语该如何起头。
    三年前,他凭着一腔不计后果的孤勇前往景德镇,却意外失手,被淮王的护卫一路追踪。也是运气好,他在逃亡路中偶遇两人,正是尚铭的属下。彼时,西厂已暗地接手江西刘晔一案,东厂因为受过刘晔贿赂,亦悄悄派人尾随,欲从中作乱。
    尚铭的这两个属下,初初看见杨福时,皆以为是遇见了汪直。但那时的杨福,虽样貌与汪直相似,可行为举止、声音气势,都与汪直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一身厚实劲儿,是汪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更何况,杨福的武功不似汪直般酣畅淋漓,寥寥几招博弈的阵法,便可见端倪。
    两人并未踌躇太久,很快出手将逃亡中的杨福救下,此时,杨福已是精疲力尽,若不是这两人相助,决计无法逃过淮王的追捕。因而也可说,尚铭对他有间接救命的恩情。只是这份施救,是为了他的这张脸。
    随后,两人得到授意,杨福被带入京城,送呈到了尚铭面前。
    尚铭同他提出条件,他助尚铭除掉汪直,且在汪直死后暂替身份;而尚铭,则为他取掉淮王性命,不仅要淮王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这无疑是比让淮王单纯死去更诱人的结果。
    杨福答应了。
    整整两年的训练,杨福依照尚铭的要求,按汪直的饮食起居生活,模仿他的身姿、神情、音色……以及其余的一切。
    原本敦厚憨然的声线变得狂傲冷峻,原本微有驼背的身形强撑得挺拔笔直,原本亲和厚实的神情变得漫不经心……因着生活习惯的近似,他与汪直的面目竟也越来越像。
    慢慢地,他已不是他,而成了汪直的影子。
    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才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比如,一年前在乡间蒲苇中装作偶遇朱见濂时,为了引他入局,杨福特地乔装了一番,而这乔装的憨样,竟是他原本的自己。
    再比如,看着卫朝夕小眼发亮,满嘴喷香地啃着栗子糕、绿豆糕、枣泥糕等一切好吃的食物时,他的心也禁不住温柔,眼中点缀着熨帖的气息……
    如今已是三年,他成了一个无法再做自己的人,事事都需小心谨慎。一面做着尚铭的棋子,一面做着朱见濂的棋子,周旋其间,如履薄冰。
    一切,只为了心中那个目标,一个尚铭答应助他完成的目标。
    可眼下,尚铭已是动怒,就在杨福晃神的间隙,手掌猛拍在扶手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尚大人,留步!”杨福慌忙制止,急急上前将尚铭拦住,额上冒着虚汗:“今日叫您前来,并非有意戏弄。而是因为,因为……”
    他焦灼之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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