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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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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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并未花任何心思保全位置,又怎会了解所谓“不安”或是“惊惶”的滋味?
    但是此刻,他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迷惘与失控。这种情绪让他觉得陌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遂放下车帘,不再让窗外残景勾动自己的负面情绪。
    马车行过工部画院时,他停下车,派人将沈瓷寻来。
    未几,沈瓷穿着瘦瘦窄窄的宦官服饰,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来。汪直看得出,她有意挺直背脊,步子卖得比平日更大了些,似乎有意再添上几分男人气息。
    终归还是个小姑娘,平日里看着再坚韧再冷静,还是有着可爱又谨慎的小心思。
    汪直撩开车帘看着她,语带调侃:“沈公公,感觉如何?”
    沈瓷浑身打了个哆嗦,见四周并无外人,才埋怨道:“我都听别人这么叫了我一天,太渗人了。到了你这儿,能不能别这么叫我,给我点缓冲。”
    汪直朗声笑道:“行,那你说现在还能怎么叫你,总不能还叫你沈姑娘吧?”
    “哎,你小声点。”沈瓷紧张起来:“我这刚进宫,可不能立马就被拆穿了。”
    “知道了。”汪直笑着拉开马车的门帘,朝她伸出手:“上来。”
    沈瓷余光看见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心底犹豫了片刻,佯装没看到,伸手撑着门框,一跃上了马车。
    汪直迅速收回了手。
    沈瓷自以为做得不露痕迹,却只是自以为而已。眼前这个从来率性直言的男子,这次却默默将她的这一行为收进了眼底,未置一词。
    沈瓷为了掩饰方才的轻微尴尬,找话说道:“今日去观摩了画院画师们的作品,都很精彩,宫中不愧是人才汇聚之地。”
    “万贵妃是女子心思,这些画师画得好则好已,不一定能讨她的喜欢。”
    “那万贵妃喜欢怎样的画?”
    “精细的,小巧的,秀美的。瓷器也是如此。只可惜御器师大多是男人,缺乏女性审美,总易出偏颇。”汪直背倚在车内的软垫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
    沈瓷默默将他的话记下,再问:“那皇上喜欢的呢?”
    汪直笑笑:“万贵妃喜欢的,皇上就喜欢。”
    沈瓷想了想,轻轻挪了挪身体,离汪直更近些,低声问:“皇上为何如此宠爱贵妃?我听说万贵妃比皇上大十七岁……”
    “你怎么对这感兴趣了?”汪直看看她。
    “从前不在宫中,不关心这些。但如今到了这儿,听人提起,免不了想要多知道些。”
    汪直本是没心思议论帝妃之间的感情,可眼下瞧见沈瓷那双好奇的眼,轻咳了两声,还是开口道:“皇上两岁的时候,万贵妃便一直照顾他。因着土木之变,皇上的太子之位被废,亦只有贵妃娘娘陪伴他左右,不曾离弃。后来,先皇因夺门之变复辟,皇上重新被立为太子,但从以后,便再离不了娘娘。”
    先皇朱祁镇两度登上帝位的曲折故事,沈瓷也是听说过的,此刻闻言,忍不住感慨:“皇上是痴情之人,娘娘亦是。在生命最灰暗时期,还能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这段情着实值得珍惜。”她停了停,和汪直相处已久,竟是没了什么顾忌,话锋一转,想到什么便问了出来:“可是,我听宫人说,贵妃娘娘因爱生妒,自己无法生产,就想法除去了皇上几乎所有的子嗣和一些家世不足的得宠妃子,可是真的?”
    汪直收敛下怡然的神情,陡然沉默。
    他幼时被俘入宫后,最初便在万贵妃手下当差,后来升为御马监太监,也是亏得万贵妃的推荐。有时他也会得到她的命令,将被皇上宠幸过或者欲意宠幸的宫女除掉。
    汪直迟疑良久没有回答,就在沈瓷心生悔意,觉得自己的问话触犯了他时,却听汪直声音沉沉,轻吐出一个字:“是。”
    沈瓷愣了愣,见汪直脸色沉沉,也不再多问,另起了话题,闲闲碎碎地扯了些别的,终于抵达了西厂人员的住处,在汪直住所旁侧的一间单人房里,安顿下来。
    *****
    又过了两日,淮王带上世子朱见濂,入宫朝觐。
    沈瓷原本是不知道此事的,但按照礼制,中央六部需要各出几个宦官,前往迎候。迎候藩王朝觐是个累差事,仪式繁琐,流程冗长。沈瓷身在工部,又是新来的,这事儿便赶上了她。
    “淮王的仪仗啊……”沈瓷喃喃自语,脑海中又浮现出小王爷那双浓深眉眼,黑粼粼的,望着她,不言语,心魂便被摄了去。想到今日能再次见到他,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脚步虚浮。
    她便这样半清醒半惘然的,随同众宦官,去往西门,等待淮王一行的到来。
    鼓声乍起,乐作浑响,沈瓷等一众小宦官的前方,还站着文武百官,皆是身着朝服,侍立静待。淮王带着朱见濂,跟在执事者后,由西门进入奉天西门,威仪行来。
    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沈瓷从细微的罅隙间看见了朱见濂。他穿着一件深紫色的端庄礼服,发丝用上好的无暇玉冠了起来,贵重中自有一份少年的颀颀英气。伴着灼烈的日光,更衬得他身量颀长,神清气爽,濯濯如朝霞举。
    周围乐声大作,沈瓷却觉得天地都在此刻安静下来,再无任何声息。自从景德镇一别后,她便没有见过他,又怎能想到,再次遇见,已是世事轮转。从前她是他名义上的小宠,是他偏房里身份暧昧的姑娘,两个人隔得那样近,却是说不清的你来我往。而现在,他依然是他的淮王世子,她却成了宫中的小宦官,站在人群之中,远远地,无声地,望着他。
    锣鼓喧天,卷帘鸣鞭,沈瓷同众宦官一起跪了下来,恭迎淮王到临。她抬起头,看着朱见濂的背影越走越远,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胸口闷得窒息,直到周围的宦官用手肘碰了碰她,提醒道:“别看了,脑袋抬这么高。”
    沈瓷垂下头,慢慢闭上了眼睛,将自己融在一片磕下的宦官之中,伏低身体,头埋在双臂间,眼泪在眶里转了转,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朱见濂行在路上,越往前,越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朝人群中看去。
    随行的从官急了:“世子你看什么呢?文武百官都瞧着这儿呢。”
    朱见濂没答话,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黑压压的一片,除了士大夫,便是宦官和侍卫。
    除此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转回身,莫名怅然,低低对从官叹道:“走吧。”
    *****
    淮王带着朱见濂行至殿前丹墀,等候圣驾。
    皇上身着礼服,御舆而出。御史报了时辰,淮王等人各就拜位,行八拜礼毕,又呈奏折于谨身殿,将近年封地境况,予以详述。
    万贵妃与皇后一左一右,立于皇上两侧,而汪直则站在万贵妃身边。
    朱见濂一抬眼,便瞧见汪直那张脸,与杨福的确相当相似,几乎一模一样,可是,两人的气质却是相去甚远。即使杨福专门学习过汪直的言行举止,可那狂傲得眼里不放人的姿态,那飞得高高的眼角眉梢,却是学不来的。
    他并未想到,汪直此刻作出的狂傲,也是因为看见了他。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对方,汪直心里纳罕:淮王世子倒是个颀长英气的少年,与沈瓷年纪相仿,身份却差得多,这两人碰在一起,能有什么关系呢?
    天空明净无痕,却有一团灰黑的密云,已在两人之间暗涌。

☆、072 辗转对峙

冗长繁杂的朝觐仪式结束之后,皇上设宴,邀淮王一行及众卿赴宴。
    皇上身置高台首座,其余人则落座左右。定席后,朱见濂同汪直恰好处于对面,朱见濂在右,汪直在左。
    皇上只呆了片刻,便率先离席,将宴会会场留给其余人。不多时,有序的座列便被打乱,觥筹交错、酒池肉林之间,众人开始忙着各自交涉。朱见濂跟在淮王应酬了一圈,不多时便到了汪直跟前。
    “汪公公。”淮王举起酒杯:“几年不见,风采不减啊。”
    汪直并不寒暄,一只手端起酒杯,朝前伸了伸,轻轻碰碰了淮王手中的酒杯,似有非有地饮了几口:“今日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喝多了。还请淮王见谅。”
    “无妨。”淮王兀自将杯中酒饮了大半,心中虽是痛恨汪直,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好。他同朝中许多大臣一样,私底下对汪太监痛恨至极、鄙夷至极,面上却还是要有恭维。皇上和万贵妃,都太过信任汪直的话,若是汪直借西厂调研之名,给自己扣上了一顶子虚乌有的帽子,日子必定不好过。
    汪直狭长的凤眼挑起,轻飘飘地瞟了淮王一眼:“淮王从鄱阳赶来,舟车劳顿,想必十分辛苦。贵妃娘娘差我来问候您一声,也准备了一些见面礼,待您回住处后,差人给您送去。”
    淮王脖颈一僵,后颈已冒出几根青筋,面上却笑道:“还得多谢贵妃娘娘惦念。”
    汪直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贵妃娘娘关照着您呢,希望您这次的述职,能够一切顺利,不再出任何岔子。”
    他的声音里,有种意味深长的调调。淮王听懂了,汪直这是在提醒他,可别再搞出一个夏莲,犯了上次类似的事。
    “汪公公说笑了,如今仪式已完成,待皇上将奏折检审后,就可回到江西。”淮王刻意回避他的话中深意,似是随意寒暄一般,问道:“对了,汪公公可曾去过江西?”
    汪直闭了闭眼睛,又慢慢打开眼皮,答道:“没有。”
    淮王佯作无谓的假笑了两声:“若是日后有差事在江西,欢迎汪公公来,本王必定好生款待。”
    汪直低低答了一个“嗯”。
    朱见濂没有插话,揣着手站在淮王身后。他在没有见到汪直的时候,就已对这个人心怀恨意,如今见了这人的嘴脸态度,心中更是窜起腾腾怒意。那似有非有的敷衍动作,那样轻飘飘瞥人一眼的神情,那似笑非笑的挑衅神情,充满了傲慢无礼,以及对他从前所做之事的理所应当。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杀掉毫无关系的女子,还能懒洋洋地坐在这里,意味深长地提点别人切勿再提。不过是个扰乱朝纲的宦官而已,真以为凭借皇上的宠爱便能滔天了不成?
    若说之前朱见濂对这个素昧蒙面的汪直还有一丝犹豫的话,那么此刻,他已全然下了决心。
    正同淮王敷衍谈话的汪直,眼神时不时往朱见濂身上瞟,脑中一边想着事,一边看着朱见濂越来越凝重的神色,越来越僵硬的脊背,还有那双幽深的眼睛和紧绷的嘴唇,他发觉淮王世子也同他一样,第一次见面就十分厌恶对方。
    “这是淮王的世子?”汪直明知故问,又是那副眉毛挑起的神态。
    朱见濂紧紧地盯着他看,一双眼黑森森的,没说话。
    “正是犬子。”淮王见朱见濂不语,替他答道。
    汪直似笑非笑地说:“淮王世子为何这样看着我?身体不舒服了?”
    朱见濂慢慢举起手中酒杯,一直举到两人目光的中间,将对方脸部的神情用酒杯阻隔部分,只余下两双对峙的眼,互不相让。
    朱见濂没说要敬酒,手中那杯本来应该同淮王一起敬给汪直的酒,此刻被他一饮而尽,一滴都没剩。
    汪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世子好酒量,看模样也是风流倜傥,想必平日里也在花丛中流连惯了。做藩王的子女就是好,什么事都不用做,衣食无忧,守着封地便是了。真不错。”汪直口无遮拦,凤眼斜睨,握着手中剩下的半杯酒,手腕晃动,杯中的液体明晃晃的。
    淮王心中咬了咬牙,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还是笑了:“汪公公说得不太好听,但也的确没错。”
    汪直已明白淮王是个软柿子,最看重名利,一丝忤逆都没有,眼中不禁生出几分不屑。他转过头,再看着沉默的朱见濂,手腕继续漫不经心地晃动,凤眼又飞了起来:“你不同意啊?”
    朱见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起来,指了指汪直那带着点挑衅的凤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那也比你一个宦官,整天忙着扰乱朝纲,要好得多。”
    汪直愣了一下。
    朱见濂寸步不让,笑容还挂在脸上,他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看不出鄙夷,仿佛只是在讨论着今日的天气,索淡无奇。
    淮王连忙打着圆场:“犬子说笑呢,汪公公权侵朝野,无人不知,一举一动都对朝廷的方向有所掌控,他是觉得汪公公日夜奔波,过于忙碌。”淮王转过头来看朱见濂:“你是这个意思吧?”
    朱见濂笑容更深:“不是。”
    淮王脸都灰了,却见汪直拍了拍手,发出几个响亮的巴掌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双眼不再斜睨着朱见濂,而是正视着他,拖长了声:“世子真是幽默得很,扯皮的工夫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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