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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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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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晴默然,过了一会儿,续道:“沐余风入狱被拷打得几乎不成人形——楼主,你当真是谋虑深远,将内宫动乱的假信息传给他,使他急不可耐地撕破脸,逆谋未成便被抓了。”

    何昱微微冷笑,声音锋利如刀:“这个蠢货,居然提出事成之后,他做帝王,我成中州武林霸主?凝碧楼这七年来,什么时候不是霸主了?”

    他手指缓缓叩击着桌面,如同和着韵律:“殷神官的身世是绝密我绝不能容忍还有其他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存活于世。”

    “林谷主知道。”晚晴犹豫半晌,还是提醒他。

    何昱霍然抬头,眼神变得冷漠而肃杀,一寸一寸地向着晚晴压迫下来,少年全身一颤,抑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觉得那种锐芒仿佛刀锋寸寸过体,遍体生寒:“楼主,我……”

    “林望安不是这样的人。”沉默半晌,何昱只说了这淡淡一句。

    晚晴低伏着身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心中一个疑问转折回旋了许久,仍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楼主,林青释和过去的林望安虽然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我综合了追煦小筑数年的资料都不敢确认,你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话一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何昱并没有看他,然而周身那种如凝霜雪的冷气,让他瞬间如入寒窖,只觉得冰寒彻骨。

    一室死寂,能听到院落后面潺潺的流水声拨弄在心上。

    “有的人,不要说是站在你面前,就算已经剖肝沥胆、锉骨换面,甚至零落成泥、再世为人,你也能将他认出。”出乎预料的是,何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淡而温和,不见平时的锋芒,身上的冷气也很快退却,“不说这个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晚晴轻轻一颤:“是。”他不再多言,很快转为下一个话题,“楼主,寒衫在段其束的阻截下,带着廿四位伶人和士兵一同去了那里,服下了掺杂雾露九蕖芝的那物事,余下的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雾露九蕖芝,”

    他言语之间极是避讳,没有直呼地方和东西的名字,顿了一顿:“陆栖淮已经追到了涉山,身边有个乔装打扮的浅衣公子,看着不像撷霜君,不知道是谁。”

    “不用管他了。”何昱起身,踱步到旁边竹架上静置的一方假山前,山石暗泽幽幽,嶙峋奇绝,中分一道水流横劈而下,水底有数十黑白子零落静躺。何昱看了一会,从桌案上的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扔进地下,微起的涟漪染湿他的指尖,“这是沐余风,这枚棋子已经弃了。”

    晚晴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去,棋盒里面约莫还有百余枚黑白子,楼主到底在各处权贵高门里安插了多少势力?他作为心腹,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何昱再度拈起一枚黑子,这次却有些举棋不定,慢慢地落下手,将棋子放在假山一块突兀耸立的石头尖上,沉吟:“晚晴,三位玄衣影杀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晚晴默然良久,微微摇头:“对付陆栖淮的一号还没有传讯,派去击杀阿槿、拿回后土神镯的二号和三号已经设下陷阱,在消息里说,不惊动林青释有些麻烦。”

    凝碧楼有一百零八位影杀,分为玄金银铁四种,他们只在凝碧楼发布刺杀任务的时候,领取赏金,前去行刺,其余时间便是自由身。他们只为凝碧楼杀人,身份姓名俱不被雇主知晓。而其中的三位玄衣影杀,是最尖端的杀手,每一次出场的费用,大约是整个夔川城一旬的收入。

    何昱扣扣桌子,冷然:“总之让他们在国寿之前必须完成,还有,不要惊动林望安!”

    晚晴躬身领命,迟疑道:“楼主,林谷主心思通透,况且医术又冠绝天下,我们在涉山的山麓做那样的事,万一被他发觉……”他一咬牙,将心一横,“我以为,还是趁早杀了林谷主为好。楼主,你对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如飞蛾扑火,怕成诛心之念。”

    何昱一直没有说话,晚晴便接着往下讲:“你先前不惜换血来抵挡住吐真丹的药力,将方庭谢氏灭亡的假消息告诉林谷主,明明本来是打算借林谷主的手除去史孤光的,但最后动手的还是苏晏和朱倚湄。”

    “我以为,不论您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做了这样的安排,这种想法都不应该在您身上出现。”不知不觉,晚晴已经换了一个敬称,目光渺远起来,“从您决定要那么做,从雾露九蕖芝正式到手里的一刻,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出乎预料的是,何昱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只是冷冷地截断他的话:“我自有安排,林望……林青释这人不能杀,但也不能放任他就这样。”他挥挥手,“今日就这样,你下去吧!”

    晚晴心中狐疑,点头称是,不再多言,提灯推门而出。在走回寝楼的路上,他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没注意到远方忽而有灯火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并肩站在廊下私语,他不经意远远地路过,听到一阵扬起的笑声落进耳中。

    他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居然是湄姑娘在笑。

    黎灼在她旁边讲这话,夜风里,有一只鸟安安地鸣叫,木叶飒飒,月光满楼,一切都像是安宁静好地样子,仿佛一下子掩盖了平日这里有多少人命枯骨在逝去。

    晚晴远远地注视着夜风里谈笑的那两个人,忽然发现,湄姑娘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虽然平日身居高位,杀伐果断、倔强冷漠,毕竟只是一个。湄姑娘手中

    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热闹是他们的,和他这个栖身于黑暗、成长于黑暗、亦将终结于黑暗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提灯离去的时候,朱倚湄似有察觉,踮脚看了看,发觉是晚晴,也不曾过多留意。黎灼在一旁嬉笑着捏住白鸟的尾巴,手指上摊着一大块预备着喂食的小青菜。

    因为常年习蛊毒,黎灼的手上充满了伤痕创口,皮肤又过分苍白,让每一道血痕都十分清晰可怖。然而,目光上移,少年的脸容却是明净带笑的,拍着白鸟,将青菜凑到它长长的喙前。

    白鸟显然不领会他的好意,恼怒地一抖翅膀,重重地一拍他。黎灼也不生气,大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五花肉,耍宝似的凑过去:“小白,你吃这个?”

    “小白?”朱倚湄失笑,“你这样叫它,它理你才是怪事!”

    黎灼哼了一声:“它敢不理我?我就把它烤了吃掉!这鸟白白胖胖,毛色润泽,烤起来想必味道不输给荷花鸡。”说到鸡,他想到了什么,陡然间大笑起来。

    他今日去找湄姑娘商议事情的时候,恰巧对方坐在碧楼门口,横躺在一地月光中,似乎是在想事情。然而奇妙的是,她手臂上停栖着这只白鸟。黎灼远远地看不清楚,只看见一团毛茸茸的白色,不禁大喜,脱口而出:“湄姑娘,你买了鸡吗?可以做烤鸡吃!”

    对面朱倚湄也微微笑出来,显然与他想到了同样的事,她一笑,满脸的冷漠倔强就消融殆尽,有一种玉石裂冰的暖意。黎灼抬眸的时候,恰将这抹笑收在眼底,忽然间抑制不住地怔怔盯着她看了许久,低声:“湄姑娘,你应该经常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朱倚湄一下子不笑了,盯着他,黎灼莫名地有些心虚惶恐,别过脸,有一种梦境被打破的失落感。他缓缓梳理着肥鸟的白毛,抬头看天,恋恋不舍地把鸟还给朱倚湄:“湄姑娘,你把小白给我留着啊,我下次还来你这里找它玩!”

    目送着少年一身鲜衣踏月远去,朱倚湄的眼神忽然沉了沉,唇畔的笑也带上了奇特的冷意。幸好黎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少年来找她时,看见这只陌生的鸟,惊愕万分,被她随口胡诌着糊弄过去,说是新买回来的鸟,原本还以为是鸡能烤了吃。

    黎灼到底是少年心性,丝毫未起疑,十分激动地就随她一言一语地调侃起来。

    朱倚湄定了定神,缓缓回屋,锁上门,点起一盏微弱的摇曳青灯,手指摸索着取出一片衣襟。那是一角樱草色,上面用鲜血铺陈开写满了字,她用手指轻轻地捻过去,觉得手中宛如握着一块火炭。

    心潮如炙,泉涌如沸。

    朱倚湄手指从那一角题着落款的血字上掠过,来回抚摸着那个深入骨髓、龙蛇飞动的“纪”字。那么久那么久,那个人从幽冥地狱里重返人间一遭,字迹却还是没有变。吧嗒,一滴泪水洇湿了染血的衣袖,她怔怔地看了许久,将侧颊贴上去,泪水终于如断线的珠玉纷纷落下。

    是他,他回来了,而自己也活着等到了。

正文 第127章 未省旧心痕其二

    月光如银,映照着撕裂的衣袖上题着的血字:“卿卿吾湄,见字如晤,铭感五内。”

    “我今归来,势必将何昱七年前的图谋公布于天下——他曾对我下了封口咒,而所图甚大,并非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楚。”

    “阿湄,离开凝碧楼吧,我要去揭露何昱的事,再然后,我们找一处幽谷隐居起来,泛舟五湖,再也不问世事。那些隐族或是岱朝的存亡,和你我有什么关系。”

    “你等我。”

    最后一笔微微拖长,连着落款,显然写字的人也在此沉吟了片刻。朱倚湄紧抓着那一截衣袖,仿佛依约看见了昔日爱人的脸容在虚空中浮现——初见的时候,他一身樱草色衣衫,撑着明黄的伞走来,在路上相撞的时候伞一倾,露出伞下清冷而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点足屏息静静地看着,隐约觉得,似乎这一生,也就这样在对视中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而后,他们在古庙清谈一宿,天明时分,纪长渊不告而别,下一次他们再见时,对方已是中州邪名方盛的七妖剑客。她自小在两位开明的师傅身边成长,不曾树立太过强烈的正邪观念,于是和纪长渊越走越近,直至深慕深爱。

    再后来啊……那些复杂的是是非非,到如今怎生了断,又怎生理清。

    纪长渊并不是天生的魔,只不过被他病态的家族、和整个病态的世界逼成了魔而已。她永不曾望却,她从高塔上纵身跃下时,最后映入一眸的是怎样恐慌而惊骇欲绝的神情,让她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又好像没错。

    ——她那时候被剧毒所限,十成功力去了其九,除了决然跳下,不做他突出重围的羁绊和负累,还能做什么呢?

    虽然她那时就隐约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恰好是逼疯长渊的最后一股力量,她还记得对方曾如是讲过,紧拥着他,满怀星河熠熠:“只要有你一人信我,我就不会发疯。”

    在如此激荡的情绪驱使下,朱倚湄忽然无法再直面衣袖上的题字,而是将脸埋入其中,整个人都微微颤栗着,不言不语。然而,手指拂过的时候,摸到一处凸起,她忽然停住了。那里摸起来有些质地滑腻,像是什么冰冷的膏状物体,她小心翼翼地沾起一点,屏息扇到鼻翼吸了一下,陡然便感觉到一阵眩晕感。

    眼前景象乍变,平地清风陡起,风中千万朵繁花纷纷扬扬,五彩夺目,沁人心脾,仿佛宝妆妙颜的天女起舞。朱倚湄静静看着,微微恍惚——这是她和长渊在一起的短暂时日,他们曾畅想过的未来景象。

    世间至美,莫过于做一对隐世而居的神仙眷侣。

    溪水畔有纯金般的夕阳,水中央千朵莲花竞放,在那一片如梦如幻的花海中,樱草色衣衫的少年人横吹着筚篥,是一曲《白漪》,虽然用着荒漠西方的乐器,吹出来的却是清秀文雅的曲调,一声声旋律落在她心上,隐有召唤之意。

    朱倚湄呆怔在那里,死死地屏住呼吸,看着虚空中升腾而起的画面,长久地失神,不敢有丝毫打断这梦萦的场景。一曲终了,漫天的樱草落在他同色的衣衫上,少年人向他伸出手来,眼神明亮如溪,不见一丝阴鸷:“跟我走吧!”

    “离开凝碧楼,我们到这样漂亮的山谷里去,种花、赏景、放棹,不问人间事,累的时候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凝望天穹……”他描绘着梦中的影响,隔着虚空缓缓伸手,声音低哑下来,几如梦寐,“跟我走吧!离开这里,离开凝碧楼!”

    朱倚湄仿佛被蛊惑一般,应了一个“好”字,尽管内心有一道声音在不断警惕地提醒着她,却被过于强烈的期盼和爱意压下。然而,就在手指触动虚空中那只手的一刹,画面波动骤起,如同水幕从中断裂!

    朱倚湄喘息着收回袖中出鞘的短剑,颓然坐倒,松开了那一截衣袖——居然是致幻的药物?长渊居然想用这种方式,引导她离开凝碧楼?

    等闲变却故人心,什么时候,他们居然走到了这种地步?

    朱倚湄攥着手指,服下了那一颗幽兰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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