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满脸怒容,“哭得这么大声,就不怕把人给招来吗!”
罗刹惊悟住了自己的嘴,转为吞声饮泣,“我们一同在宫中这么多年,都将自己筑进了坟墓里,像是两个垂死的人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可如今我却眼睁睁的看着她惨死,无能为力。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还有爹在啊,爹会陪着你继续走下去的”,那男人稍稍安慰过后,又冷漠低喝,“收起你悲天悯人的心怀吧,爹以前的教导,难道都白费了吗?必须时刻牢记,在这皇宫中,你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冷血杀手!”
罗刹珠泪偷弹,哀然不语。
那男人又威吓道:“狗皇帝马上就要搬出乾清宫了,你必须抓紧时间,想方设法查明乾清宫内的机关所在。知道吗,我们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为什么?”罗刹泪眼圆睁。
“向擎苍的师父云姑,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物。鬼老七传来的消息说,她居然能够破得了黑松阵,还知晓五毒夺魂针的使用方法,我已经派人去打探她的底细了。这次柳王旬他们一伙人活着回来,对我们很不利”,男人沉声道,“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多说,总之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特别要留心朱岚岫。还有,以后和我会面时,一定要戴上面具,尽量减少暴露身份的危险”。
夜间回到凌云轩,朱岚岫一宿无眠,似行驶狂风波涛中的小舟一般,心潮起伏不定,念头瞬息万变。清晨对镜梳妆,眉宇间尽是困倦之容。
门被推开来,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杜鹃双手托着一大捧腊梅,黄色的花瓣润滑透明,在寒风中摇曳。她腾出一只手来迅速关上了门,屋内又恢复了融融暖意,清香的气息满室缭绕,令人心旷神怡。
杜鹃捧着腊梅行至朱岚岫身旁,碎金一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繁,朱岚岫看得心中欢喜,?轻折下一枝来,将枝条上成串的黄花凑到鼻尖儿上深深嗅了一下,又在脸上亲昵地偎了偎。
杜鹃找来一只青花扁瓶,瓶身上苏泥勃青勾勒出古朴花纹。她一面修剪花枝,一面道:“方才奴婢到御花园采摘腊梅花,听到两名宫女在小声议论,说集安堂昨夜闹鬼。”
“闹鬼?”朱岚岫抬头看着杜鹃。
杜鹃就像在说笑话一样平常:“这宫里闹鬼的传说可多了。据说昨夜一名宫女半夜如厕经过集安堂时,发现里面有忽明忽暗的亮光闪烁,还有凄厉的哭声传了出来。”
“集安堂内无人居住吗?”朱岚岫奇道。
杜鹃道:“已经废弃十多年了。听宫里的人说,那里曾经住过一个怀孕的宫女,那宫女生下孩子后就死了,集安堂内的其他人也接二连三的死去。集安堂从此被视为不吉利的住所,再也没有人入住。”
朱岚岫心头莫名一跳,“那生下来的孩子呢?”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杜鹃微微一笑,“奴婢见公主整日闷得慌,这才说个趣闻给公主解解闷。世上哪里有鬼,公主别当真才是”。
朱岚岫不再言语,只盯着面前黄灿灿的腊梅花呆呆出神。
第55章 傲霜凌风的腊梅
集安堂在东南角的一个小院里,地处偏僻,除了附近的下人外,平日里极少有人会光顾。朱岚岫独自一人来到了集安堂外,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有一把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锁,看起来甚是寒酸,与紫禁城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透过木门的缝隙,可见院内枯草丛生,一片荒芜。朱岚岫见四下无人,纵身跃入。满地的枯枝败叶堆积了厚厚一层,几乎没过脚踝,尽头是三间门窗残破的小屋一字排开。
朱岚岫凝目细瞧,发现左右两间屋子的门上都布满了蜘蛛网,唯独中间那扇门上的蜘蛛网从中间断开,垂挂两侧。门没有上锁,她伸手一推,门扇立即分开。她飞身闪入,迅即将门关上。空间不大,地上和木板床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房梁和墙上蜘蛛网密结,一看就是长年累月无人打扫的景象。奇怪的是,靠窗的一张木桌和桌前两张长凳却是一尘不染,桌上还有半截未燃尽的残烛。朱岚岫暗忖道:“昨夜定是有人在这废弃的屋中密会,无意中经过的宫女受到了惊吓,这才闹出了有鬼的传闻。”她举目环顾,想着曾有个怀孕的宫女在这里居住,年久失修破败荒芜的小屋里,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她目注蒙尘的窗台,静静感受被层层灰尘覆盖的旧梦往事,一颗心因染上淡淡的哀愁而骤感作痛,不知为何有种隐隐的感觉,那个怀孕的宫女,和自己有所关联。云锦公主,是低贱的宫女所生,难道……“
离开集安堂后,朱岚岫胸中仍涌动着刻骨的惆怅。她抬头望天,阴霾的天空乌云翻滚,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阴沉沉的天空连接着黄琉璃瓦覆盖的宫殿屋顶和正中央的琉璃须弥座,不远处就是钦安殿了。朱岚岫惊觉,原来钦安殿和集安堂离得很近,从钦安殿穿过御花园来到集安堂,如果翻墙而过的话,无须经过门禁,倒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可是王宁嫔已经死了,罗刹还会与什么人密会呢?
朱岚岫本想着将这一发现尽快告诉陆炳,从御花园门口经过时,却被众芳摇落独鲜妍的梅花吸引住了脚步。几乎满树都是花,历经一番寒彻骨才怒放的花朵,颇有一种冰清玉洁的韵致。
走近了才发现,繁盛似锦的梅花,红的、白的、黄的,簇拥着一个丽质芳姿的曼妙身影。赵荣妃独立于花树丛中,她一身淡青色的纻丝纱罗燕居服,外罩一件素白锦缎披风,晶莹淡雅,融入了梅花的世界里,浑然天成。朱岚岫心中暗暗赞叹,一身傲骨,不与群芳争艳的荣妃,恰似这傲霜凌风的梅花,为萧杀的严冬送来一抹暖色。只可惜她际遇凄凉,令人惋叹。
赵荣妃听得脚步声沙沙作响,回过头来,见是朱岚岫,她嫣然一笑。荣妃本生得艳丽绝世,只是平常一脸冷漠神情,看上去尚无什么动人之处。此刻启唇微笑,顿时神情大变,如花盛开,撩人绮念。
朱岚岫叹道:“荣妃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一笑。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就看你如何去接纳。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人不能永远背负着痛苦的回忆走向未来。”
“谢谢公主的宽慰”,荣妃保持着微笑,但很快收敛了笑容,幽幽一叹,“再苦再痛,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已经想通了,再这样消沉下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我不是端妃,不会任人宰割!”
荣妃眼中有寒光闪现,散发出的瑟瑟冷意让朱岚岫浑身冰凉,不自觉地双手抱肩。
“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件披风,当心受冻”,荣妃动手解开身上的披风,“这披风足够将咱俩都裹上,我陪你回凌云轩吧”。
朱岚岫还未及接话,狂风骤起,耀眼的闪电在空中划出一道裂痕,紧接着雷声轰鸣。
“遭了,要下大雨了,咱们快到钦安殿内避雨吧”,荣妃拉了朱岚岫的手疾步前行。二人刚跑出几步,瓢泼大雨已兜头浇下,漫天水雾,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荣妃将已解下的披风罩在二人头上,她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能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持续向前奔跑。终于跑进了钦安殿后,二人都被淋得从头到脚全身湿透。
刚进入正殿喘了口气,竹青就赶到了,她怀中揣着两把伞,跑得急,也顾不上打伞,浑身湿漉漉的,裙摆上溅满了污泥。
“娘娘,奴婢刚才就发现天色不对,正想提醒您带伞,一回头就不见人影了”,竹青略带责备的口吻,“您病体未愈,又淋了雨,这可如何是好”。
荣妃笑对岚岫道:“你瞧这丫头,一天到晚的唠叨,跟个老婆子似的。”
朱岚岫微笑道:“难得她这般贴心,这是你的福气。”
竹青见朱岚岫也在,忙将其中一把伞递给她,“公主,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永宁宫离这儿比凌云轩近得多,先到那里换身干净的衣裳,喝碗姜汤驱寒吧”。
“瞧瞧,这会儿连你也要被唠叨了”,荣妃笑看着朱岚岫。
朱岚岫也打趣道:“竹青的话,我哪敢不从。”
竹青微微嘟起嘴:“两位主子,居然拿奴婢寻开心。”
荣妃和朱岚岫都笑得欢畅,竹青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竹青为荣妃撑伞,朱岚岫独自打伞,三人穿过苍茫的雨雾,回到了永宁宫。
火盆里烧着菊花炭,暖烘烘的。朱岚岫除尽衣衫,将湿漉漉的长发全部撂至胸前,擦干了身子,刚系上肚兜,正准备穿内衫,目光扫过面前的铜镜,她吓了一跳。从镜中看到,荣妃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呆呆盯着自己的后背看。
虽说都是女人,朱岚岫也不习惯这样裸露着身子,她急忙取过内衫想往身上穿,忽闻竹青的惊呼声传来,“公主怎么也有……”
荣妃微笑着接过了竹青的话:“竹青总说我肌肤似雪,世间罕见。今日见到公主一身吹弹可破的凝肌雪肤,她自然要惊叹自己是井底之蛙了。”
朱岚岫将内衫穿好,红着脸回过头去。竹青端了一碗姜汤过来,面色讪讪,“奴婢识见短浅,让公主见笑了。这碗姜汤,公主快趁热喝了”。
朱岚岫抿嘴轻笑,双手端起那碗姜汤饮了一口。
有宫女进来通报,杜康妃带着两位小公主来了。
荣妃嘴角微向下一撇,“外头下这么大的雨,她倒真是风雨无阻”。
竹青道:“不管康妃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娘娘病了这么长时间,总归只有她坚持定期前来探望。”
“放心,我不会怠慢了人家的”,荣妃说话间已迎了出去。
康妃带来的是端妃留下的两个女儿,七岁的常安公主朱寿媖和三岁的宁安公主朱禄媜。两位小公主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如玉般通透水灵。只是少了一般孩子的纯稚活泼,朱寿媖没有笑容,沉默得让人心疼。朱禄媜一直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胆怯怕生。
康妃将身上的湖蓝色披风脱下交给织画,道:“还有小公主的外套,一起拿去烘干,都被雨水打湿了。”
竹青忙带着织画进了里间。
“姐姐的景阳宫内种植了许多芭蕉,这大雨天的,姐姐不在宫中聆听雨打芭蕉,怎么反倒出来淋雨了”,荣妃言笑淡淡。
康妃盈盈一声叹,“我哪里有妹妹这样的诗情画意。本想着带两位公主到御花园中观赏腊梅,谁知刚要出宫就大雨倾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和妹妹离得近,索性就带她们到这儿来看德妃的小公主了”。
荣妃和康妃说话时,朱岚岫正在里头梳妆,这会儿穿戴停当后走了出来。
康妃见了朱岚岫笑语盈然,“刚才荣妃还说我怎么不在景阳宫中聆听雨打芭蕉,公主不也放着凌云轩内绝佳的萧萧竹雨不欣赏,却冒雨跑到荣妃这儿来了”。
荣妃道:“别提了,我和公主可是在御花园内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刚回来换了衣裳。”
朱岚岫目光一转,见寿媖和禄媜缩在阴冷的角落,也不与大人们亲近。她心中难过,近前弯下腰来,伸手轻拂她们的头发,柔声道:“天气冷,到火盆边来和我们一起烤火吧。”
朱岚岫过往常到翊坤宫走动,和端妃的两个女儿较为熟悉。寿媖低低唤了一声“大姐姐”,用倔强的眼神望着她,“我们不冷”。
朱岚岫心似针扎般麻痛,目蕴泪光,说不出话来。
康妃见状暗暗摇头,唤道:“织画,将两位公主带到她们的小妹妹那里去。”
织画和竹青将两位小公主带走后,康妃叹气道:“可怜了这三个没娘的孩子。德妃的女儿不过一岁多,什么都不懂倒还好些。端妃这两个……唉……”端妃死后,方皇后曾主动提出要抚养她的两个女儿。嘉靖自然是不同意,推托皇后要统理六宫,无暇他顾,又说这后妃中就属康妃性情温和,识大体,将两个小公主交由她抚养最合适。嘉靖已经搬离了乾清宫,住进了皇城西苑的万寿宫,从此再也没有回到紫禁城内的寝宫居住。因着端妃的缘故,嘉靖不时召见这两个女儿,康妃也沾了光,一个月内已数次被召到万寿宫侍寝。
荣妃淡淡道:“姐姐近来侍寝频繁,皇后没找你麻烦吧。”
“现在还没有,但迟早会被她寻出把柄来的”,康妃水眸轻颤,“侍寝不过是图个心安,证明自己还未落到色衰而爱弛的地步。否则的话,那其实是一桩……苦差事。我的话,妹妹不会不明白”。
荣妃道:“姐姐不必如此隐晦,说白了,侍寝就是被皇上虐待。”
荣妃这般口无遮拦,朱岚岫登时臊得面红耳赤。
“呸呸呸,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来”,康妃亦是红了脸,转而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