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坐下,尚未来得及寒暄,便听公主唉声叹气的感慨她命运多舛。
宋余音兀自笑笑,她虽经历了许多绝望的日子,但如今已然熬过来,心已被尘世磨去棱角,变得圆润柔和,并不需要旁人同情,淡泊的一如亭檐下迎着阵阵秋风盛放的白菊,声音也轻缓细腻,“多谢表姐关怀,清音时常抄经念佛,参悟许多道理,对很多事都已看淡,风雨来时有房屋遮挡,饥饿之际有素食果腹,已然足够。”
看她这般容易满足,陈钰霖越发心疼,“如花似玉的姑娘,怎能一辈子参禅悟道呢?总得有个人在你身边陪伴照顾,关怀疼爱,我才能放心。
你的情况我已与父皇商议过,咱们终归是一家人,父皇还是心疼你这个外甥女的,虽说你是先帝太妃,但他也可想法子将你换一个身份,到时候照样可以重新觅得良人,找个依靠。”
若不是当初姨丈做主将她送入宫中,她也不至于经历这些磨难,而今他又要做好人,再次安排她的婚事吗?宋余音可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念及亲情给她一个归宿,想来又是有所图谋,打算拿她做棋子吧?
心下冷笑的宋余音面上不动声色,淡笑拒绝,“公主和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没有再嫁的念头,打算一辈子为先帝守寡。”
“傻孩子,可别说这样的傻话,你与先帝尚未圆房,还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一直守寡太委屈你,表姐瞧着都于心不忍,女人生来就该是被人疼爱的,你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也该再寻佳婿,享享清福。”说到此,陈钰霖话锋一转,“只不过,是谁都好,万万不能是瑞英,你也晓得,他如今贵为皇子,肯定是要争取储君之位的,断不能落人口实,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紧紧盯着,若然有人发现他娶你为妻,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诋毁于他,那他也就无法再与其他兄弟竞争。”
前头说了那么多,这才是重点吧!听罢三公主的提醒,宋余音了然一笑,“公主多虑了,我从未对六哥有过念想,也没让他娶我,你担心之事断然不会发生。”
“你这般懂事乖巧,当然不可能害他,但老六这孩子脾气犟得很,当年为着你被送入宫中一事,他与父皇大吵一架,定要入宫见你,父皇将他关起来,他竟绝食抗议,硬生生挨了三日,最后父皇亲自过去,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他才终于不再闹腾。”
陈瑞英为她所做的这些,从不曾有人与她提起过,她也就一无所知,她只当两人是表兄妹,年少时在一起玩耍,感情要好,他才会对她多一些关怀,方才她还在奇怪,为何三公主突然会说这些,难不成就因为陈瑞英来看望她,三公主就生了戒备之心?
而今听公主提起前尘旧事,她才终于了悟,才刚陈瑞英的欲言又止究竟是何意,原来他不是劝她嫁给旁人,是自个儿藏着心思!
怪不得三公主会来得那么巧合,还故意将他支开,与她说了这么许多,正是想提醒她,不要给陈瑞英任何希望,你们不合适。
好在她并没有那样的念头,也就不会觉得为难,思量间,但听三公主又道:“倘若我所料不差,待会儿他可能还会过来找你,与你摊牌,你最好避一避,莫与他相见,明日他便要回军营去,到时候父皇会尽快安排将你接出庵堂一事,待一切定下,他也就断了念想。”
略一思忖,宋余音沉吟道:“我可以避开不见他,但也请公主转告皇上,我不想改嫁,我宋余音此生只有宣惠帝一个丈夫,不可能再嫁他人,希望他不要再给我安排婚事,若然强迫,那我只有以死明志!”
这态度略强硬了些,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就是让她避开六弟,让六弟无法表明心迹,于是三公主假意答应她的要求,而宋余音则暂时从后门离开庵堂,到山上的果林中避一避,傍晚再下山。
商议好之后,宋余音便带着南溪上山去,南溪还提了个篮子,顺道儿可以采摘些柿子橘子之类的。
两人走在山间小道上,丛林间环绕着虫鸣鸟啼,清脆悦耳,瞧见前方有片柿林,南溪欢喜不已,快步跑上前,但见橙红的柿子饱满圆润,硕果压枝,长势喜人。
一心想做柿饼的她再不犹豫,拿起篮子里的剪刀便开始动手,宋余音也想帮忙,她却不许,说怕划到她的衣衫。
宋余音才不怕这些,她已不是原先的闺阁千金,手脚可灵活着呢!既然不让她摘柿子,那她就去摘枣子。
此时的枣子尚未红透,青红相间,最是脆甜,被勾起馋虫的她很想尝一尝,遂将摘好的枣子装进垂挂在身侧的布袋中,跟南溪打了声招呼便去找水洗枣。
这山上她不常来,只隐约记得附近好像有条河,正好可以用来清洗。
远远听到流水声,她便笃定自己没走错,想着穿过这片竹林就能到河畔,不由加快了脚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河水是找到了,但这水中竟然有人在沐浴,还是两个大男人!
其中一人浸在水中与水过招,激起的水花溅在另一个闭目静倚在水石畔的男人身上,水滴顺着他那结实强健的胸膛肌理慢慢下滑,又缓缓落入河中……
清修多年的宋余音突然见到这一幕,震惊得无以言表!
而她之所以没有赶紧侧首避嫌,是因为她多瞄了一眼,就见那人长眉飞挑墨如峰,唇珠挺立显丰盈,尽管他此刻正胳膊后仰,闲闲的倚在石面上闭着眸眼,她也觉得此人十分面善!
明明不曾见过,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呢?好奇的她在脑海迅速搜寻着,过往的记忆瞬时涌来,对比了好些人,眼前的这张脸终于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
不甚相似,但又颇有□□,然而她对那人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三岁,可眼前这人,分明是十六七的年纪!
第3章 是先帝吗
霎时间,宋余音被这种相似之感迅猛的冲击着,脑海一片混乱,只定定的凝着那人,试图继续寻找蛛丝马迹,可是三年前那人就不在了,三年的光阴足以消磨许多记忆。
她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但若仔细去回想,又记不清细节,毕竟入宫之后,她与他相处的时日并不算太多。
且那段记忆只停留在十三岁时那张稚嫩的面孔上,眼前水中的少年颇为成熟,奈何双眸紧闭,她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一瞬的神似感,兴许只是错觉?
暗自疑惑间,那人猛然睁眼,眸带警惕,似乎察觉出什么!
宋余音心下微紧,下意识屏住呼吸,心道自己只是立在茂密的竹林后方,并未走动,他应该无法感应到她的存在吧?
正心虚之际,一颗石子骤然投向此处,吓得她赶忙闪躲,惊呼出声!
紧跟着便有质问声响起,“哪路宵小,胆敢藏匿此处?”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身影已然闪至她跟前,剑风呼啸至耳畔,垂眸便见锋利的剑刃抵在她颈间,上泛寒光,吓得她不敢乱动,也不敢瞧他,只因面前的少年未着上衣,露着胸膛。
非礼勿视,她可不敢乱看,紧张的伸出右手闭眸念着阿弥陀佛。
那人见状,当即收剑嗤笑,歪头朝着河畔扬声道: “师兄你所料有差,不是贼人,原是个小尼姑!” 道罢又打量着她,出口调笑,“你不好好念经,竟来这河边偷看男人沐浴,莫不是思春了?”
就在她窘然无措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呵责,“照谦,休得无礼!”
宋余音循声望去,正是方才在水中闭目养神的少年,想必他就是所谓的师兄吧?此刻他已上岸,朝这边走来,睁着的眸子澄如星盏,只一眼,又让她想起曾经的少年!
都道人的五官会随着年纪的增长发生细微的变化,但一双眼却是自小到大都不会改变,两厢对视之际,熟悉之感再次朝她涌来,一如当年两人的初见。
她不自觉的盯着他的脸容细看,想一探究竟,却忘了此人未着上衣,这般目不转睛,轻易就惹来身旁人的取笑,“你这小尼,瞧见男人沐浴不该羞涩低眸吗?怎的还敢这般大胆的盯着我师兄看?就不怕误了清修?”
照谦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自己的身份,登时双颊飞霞,窘怯低眉,闪躲的眸光垂落在脚下的草丛中,再不敢乱瞟,一向镇定的她此刻竟是慌了心神,以致语无伦次,“施主见谅,贫尼久居庵堂,甚少见着生人,初见男子,出于好奇才会失仪,还望见谅。”
不过一句敷衍的辩解,偏那照谦追根究底,歪头打量着她,笑意甚浓,“我也是男子,你怎的不瞧我,偏只瞧我师兄?难不成觉着他比我好看?”
此话一出,宋余音的面颊越发滚烫,无措的捏着装在腰侧布袋子里的枣子,暗恨自个儿不该多嘴解释,越描越黑。
惊见面容相似之人,她心下大骇,以往的从容镇定浑然不见,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应对反驳。
好在那位师兄开了口,声肃且厉,“照谦,与尼师说话自当尊重,你若再对人无礼,我便告诉师父去!”
一声警示呵得照谦赶紧闭嘴,讪讪一笑,“开个玩笑而已,尼师不会介意的吧?”
她很介意,但毕竟是她偷看他们沐浴,有错在先,她也不好再去怨怪,故作大度地摇了摇头。
明知于理不合,可她的余光还是会不自觉的瞟向右边的男子,但见他拿起衣衫,一挥即穿,动作迅速利索。
瞧见那身青蓝色的道袍,她才恍然大悟,“你们是山上的道士?”
那人正系着袍带,并未吭声,垂眸间神情疏淡,似乎不喜与陌生人多说话。
此时的照谦亦穿好衣衫,脆声应道:“正是,咱们一个山上一个山下,说来也算邻居,只是因着祖训,互不往来而已。”
“什么祖训?”宋余音并不是打小住在庵堂,对这些旧事不甚了解,突然听人提起,难免好奇。
照谦还想再说,却被冷面师兄打断,“祖师爷岂容咱们妄议?你又想抄背道规?”
不!他不想!一想起道规他就头疼,再不敢多言,模棱两可道:“我也不甚清楚,你若想知道,大可回去问你的师姐们。”
宋余音听得稀里糊涂,但他既不愿明言,她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今日虽有日头,可毕竟已入秋,迎面而来的风间夹杂着些许凉意,想起方才的情形,她深感佩服,“这样冷的天,你们怎的还敢下河?”
拍着胸膛,照谦颇为自得,“我们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冬日也敢下河,更何况是才入秋。”语罢又打量着她,“倒是你,一个小尼姑独自上山来作甚?”
自布袋内捧出枣子,宋余音往河边走去,说是来摘果子。想着他们才刚沐浴过,她便往上游走了几步,这才俯身去清洗枣子。
心不在焉的她又不自觉往那位冷面师兄身上瞄去,但见他已穿好道袍,束起了腰带,长身玉立,眉目淡然,颇有道家风骨,自竹林间漏出的几缕日光斜斜的映于他侧脸,这静谧的一幕又一次勾起儿时的回忆,想要探究的意念越发强烈!
她很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谁?若然不是他,为何眉目这般神似?若然是他,那三年前下葬之人又是谁?人总不可能死而复生吧?
反观此人,见到她时反应平平,并无一丝惊诧,似是对她毫无印象,像是陌路人一般,也许……真的是她认错了人?
猛然想起故人背后有块胎记,人的相貌也许会有些许改变,但胎记的位置不会变,奈何才刚她只看到他正面,并未瞧见后背,倘若能让她看一眼,便可验证自己的猜测,只是此刻他已穿上衣衫,如何才能让他再褪去?
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好直接让人脱衣吧?定会被人耻笑,万一没有胎记,岂不更尴尬?
正暗自琢磨着,一道男声传至耳畔,原是照谦在提醒她,河边有水草,泥地湿滑,小心注意些,万莫栽下去。
闻听此言,她反倒灵机一动,故意滑了一脚,霎时间,整个人已栽进水里,饶是河水透凉刺骨她也认了!她是想着倘若自个儿湿了衣衫,兴许那人会出于道义将他的衣服披在她身上,那她不就有机会看到他后背了吗!
只可惜事与愿违,在她落水以后,的确有人来拉她一把,却不是她怀疑的对象,而是照谦。
落水之际,她的帽子被水流冲走,满头青丝瞬时滑落于肩,湿了大半,乌发半遮面,衬得她那张小脸越显白皙精致,凭添一丝妩媚,以致于过来拉她的照谦目瞪口呆,惊呼出声,“你……你不是尼姑?”
不愿拉手,只攥住他手腕借力上岸的宋余音拧着衣袖上的水,轻声回道:“我乃带发修行,也算半个出家人。”
湿透的衣衫紧贴于身,尽显玲珑身段,宋余音也觉窘迫,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不敢再面对他们,一阵风迎面而来,凉意更盛,她不自觉地开始发颤,紧抱着臂膀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