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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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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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孟清江这个人属于一根筋,说话行事与孟广孝和孟清海全然不同。说好听点是鲁直冲动,难听点就是没脑子。

唯一可取的,就是样子生得不错。

大高个,一身的腱子肉,五官刚毅,声音洪亮。这样的体格长相,看得孟清和十分眼馋。若是生成这副体魄,他就不用怀念二十一世纪的六块腹肌了。

奈何天意弄人,事无绝对,老天不可能让人事事如意。

相比孟四郎的体魄和孟十二郎的脑袋,孟清和还是愿意选择后者。

于孟清江不同,孟清海则生得一副斯文相貌。

中等身材,一身儒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长相周正,双目清明,行动之间带着书生之气,若是没有留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孟清和对他的印象会相当不错。

只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十二郎,家父为何如此?”孟清海看着一脸无辜的孟清和,“若是十二郎不能给一个说法,为兄便请里长和里中老人决断。”

大明重六伦之训,首重“孝顺父母,尊敬长上”,不孝不敬,多为人耻。

孟广孝是孟清和的堂伯,又是一族族长,一旦孟清和被扣上个不敬长辈的罪名,轻者斥责,重者甚至会被拉到祠堂杖责。到时,所谓的孟广孝仗势欺人,孟十二郎被逼走投无路,都抵不过这样一顶大帽子。

换成以往,孟清海未必会做得这么直接。可院试在即,学中仍有流言,他未必真如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

县学训导青眼有加又如何?读书人重名声,一旦染上污点,哪怕是家人带累,也一生都无法洗去。

孟清和没说话,孟清海还要再问,孟王氏突然从内室走了出来,未到近处,已哀泣出声。

“大郎莫怪我儿,我儿命苦啊!”

孟广孝是孟清和的长辈,孟王氏同样是孟清海和孟清江的长辈,又担着未亡人的身份,有她在场,孟清海质问的话再难出口。

孟王氏三句不离命苦,五句不离亡夫,间或还要哭两声逝去的儿子,在一边劝她的两个媳妇也不由得掩面低泣。

一屋子的哭声,传出去,闻听之人无不侧目。

孟家屯唯一懂得些医术的孟重九刚巧被孟九郎的长女请了过来,赶在寸劲见到了这一幕。

看看躺在板子上的孟广孝,再看看哭得伤心的孟王氏和两个儿媳,他差点以为继孟老六之后,孟老大家也要办丧事。

“这是怎么着?”

“九叔公。”

孟清和同孟清海兄弟一起行礼,孟清和一身麻衣,面有菜色,不等孟清海和孟清江开口,率先道:“九叔公,都怪清和。”

“哦?”

孟重九一边搭上孟广孝的脉,一边拿眼去看孟清和几个。

“大堂伯不愿清和从军,本是一番美意,清和感激,却万不能听从,杀亲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报!言辞或有激烈,结果……”说着,孟清和红了眼眶,“叔公,若大堂伯真有个万一,清和甘愿受罚!”

表面上,这话没有任何错处,反倒让人感叹,难为一片赤子之心。

仔细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孟广孝不过是一时气火攻心,痰迷心窍,孟清和话里话外却像是他命不久矣,这不是明摆着咒他死吗?

孟清江不觉,孟清海脸色发青,碍于孟重九和孟王氏在场却发作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摸清了儿子话中的意思,孟王氏的哭声一下高了起来,两个儿媳见婆母哭得厉害,更是比赛着看谁嗓子高。哪怕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见着孟清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照样值得!

如今,她们是彻底看清了孟氏族人的嘴脸。

孟氏族长?

呸!

自家堂亲?

再呸!

谦恭好学的孟大郎?

继续呸!

呸完了,接着哭。

反正她们是寡妇,多哭几场,算得了什么。

孟重九放开孟广孝的手腕,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人中,见孟广孝鼻翼噏动,却仍紧闭双眼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洪武二十七,明太祖设立老人制,被推举的老人皆是有德行,有见识,受敬重之人。他们的职责不仅是督导农桑,劝服六伦之教训,另有些微司法权,可处理里中的部分争端。

作为其中一员,孟重九的见识和行事自然不同。对于孟家族内的种种,他都看在眼里,孟广孝孟广顺等人谋夺孟广智的家产,他也知道,出于种种考虑并没有出面。

孟广智一支已经没落,十二郎不像是能撑起家门的,几十亩田产留在手中惹人惦记未必就是好事。

只是孟重九没想到孟广孝会做到这么绝,竟逼得十二郎要去投军。今天到十二郎家来走这一遭,更是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孟广智一支未必真的就要没落,孟清海也未必真的会大有前途。

十二郎要投军,比起火烧眉毛的三个儿子,孟重九倒是没那么着急。论起亲族,自己这一支与孟广智已出了五服,只要孟广孝等人家中的男丁尚存,勾补军籍就轮不到自己的儿孙。

孟重九年逾古稀,经历过元末战乱,再艰难的日子都过得,心肠自然比一般人狠,见识也比一般人要高。

十二郎年不及弱冠便能有这份心思,这份狠劲,一旦让他抓住机会,未必不会有一番作为。

“九叔公?”

孟清和不惧孟广孝,也不惧孟清海兄弟,在他看来,将这父子三个埋进坑里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但是眼前这位九叔公却让他心里打了个突。

“孟清和”是见过孟重九的,记忆中留下的印象远不及现下深刻。

就好似这位老人已经看透了他,看穿了他藏在脑子里的想法。

一瞬间,孟清和头皮发麻。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正因为相信,他的神情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

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之前。

孟重九起身擦了擦手,没有拆穿孟广孝装昏的事,只告知孟清海兄弟他没有大碍,抬回家去睡一觉就没事了。孟广孝装昏不假,之前却的确有气火攻心之兆,至于是怎么被气到的,不用问,孟重九也能猜到几分。

十二郎的确不简单。

大郎也是个有心思的,只是比十二郎要差些火候。

孟清海心中不甘,还想说些什么,孟清江却急着将父亲带回家中,“现下不急,等着回头收拾那小畜生!”

话落,背起孟广孝就走。

一副孝子心肠,丝毫不觉自己坏了兄长“大事”,也没察觉父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就有了力气。

看着火急火燎的孟清江和背影都冒着黑气的孟清海,孟清和告诉自己不能笑,绝对不能笑。

“十二郎。”

一声请咳,孟清和回身,表情镇定自若,拱手作揖,“九叔公,今日劳累您了。”

家中还未出孝,这时请人上门总有几分忌讳。今日请孟重九前来,他原本是另有打算,当面见了,之前想的便都被丢开。在这位老人面前耍心眼实属不智,还是谨慎些好。

孟清和自信却不自大,谨慎却不怯懦,这才是他做事成功的根本。

“十二郎,”孟重九在门边站定,颌下一缕长髯随风飘拂,“汝欲从军?”

“回九叔公,正是。”

“恩。”孟重九点头,“老夫与县中主簿尚能说得上话,或能帮衬一二。”

“清和谢九叔公!”

“且慢。”孟重九抬手,“助你从军,需答应老夫一件事情。”

孟清和抬头,没急着应答,也没马上拒绝,只是以恭谨的神态看着孟重九。

“请九叔公赐教。”

“不急,待事成,老夫自会告知。”孟重九突然一改严肃神情,“放心,九叔公不会让你做办不到的事。”

“是。”孟清和这次答应得痛快,衙门有人好办事,能省些麻烦,何乐而不为?

何况,他从军不只是坑了孟广孝一家,也差不多把姓孟的都坑了一把,不说四面楚歌,今后在同族中的人缘肯定不会好。能找一个“同盟”分散一下火力,绝不是坏事。

就算孟重九真要为难自己,事到临头也总能找到应对的办法。

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不假,但孟清和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

没有铜钱,咱不是还有宝钞吗?

一老一少对视片刻,同时咧嘴一笑。身后貌似都有一条尾巴在摇啊摇。

隔日,孟重九便坐上牛车前往县城,临近城门,一队骑士从旁飞驰而过。

朱红的鸳鸯战袄,黑鞘长刀,闪着寒光的弓箭,骑士均单手持缰,一手扬鞭,马蹄过处,只余烟尘。

为首之人身着青色武官服,匆匆一眼,五官尚未看清,通身的英武之气,只如刀锋斩过一般。

孟重九忙将牛车赶到路旁,直至马蹄卷起的烟尘远去,才长出一口,暗道:好重的煞气。

第五章

北平府在元朝时属大都路,洪武元年改置,次年属北平行省。府辖七县五州,宛平大兴两县附于府城,孟家屯归于宛平县下。

宛平县衙位于城西,院墙稍显破旧,带着一种灰突突的色彩,仪门紧闭,留有侧门进出。

若非有衙门外的鸣冤鼓和门前的皂隶,实在很难将这座建筑同县衙联系起来。除了占地规模之外,连一般的富户住宅都比不上,同后世的XX政府办公楼更是没法比。

换成孟清和,或许还会感叹上一两句,但于孟重九等土著来说,这样的县衙才是正常。自太祖起,明朝官场便有不修衙的规矩,除非房子塌了大门倒了,否则绝不动门面上的一砖一瓦。

想要高端大气上档次?

哪个县令敢在任内把县衙修成这样,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这还是运气好的,遇上洪武帝心情不好,不被剥皮填草也得砍头流放。

洪武帝最恶官员贪污,严禁政府公务员追求奢华,一旦有哪个想不开的犯到他手里,不管大错小错,一律从严从重处罚。

能用大竹板的绝不用小竹板,能无期的绝不改判有期,能砍头的绝不流放。

民有大诰罪减一等,在官员身上可不适用。

所谓的区别对待,职业歧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若是明初的官员有幸到后世体会一把,大概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同样都是做官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县衙大堂为节爱堂,主要处理刑事案件,堂东为幕厅,堂西为库房。

大堂后为见日堂,见日堂后分东西两侧厢房,是县令,县丞,主簿和典史等办公的主要场所,也就是县长和县委办公室所在,一般的民事纠纷都这里解决。若有人认为二堂不够上档次,非要上大堂,办法不是没有,冲到街上去杀个把人,梦想立刻就会实现。

孟重九报明来意,一名书吏将他引入了主簿办公的厢房。

宛平县主簿姓南,监生出身。洪武年间,宛平县令仍是七品,至永乐才升至六品。主簿仍为九品,着绿色盘领官袍,戴黑色幞头,束乌角腰带。

孟重九口称南主簿,躬身行礼,南主簿忙起身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耆老何故至此?”

“不瞒主簿,今日老朽实有事相求。”

“哦?”南主簿将孟重九让到凳上,“可是为族中之事?”

“正是。”

孟清和从军一事已是闹得满城风雨,毕竟古代人缺少娱乐,在这北方之地,又是燕王的眼皮子底下,身为读书人,想要风花雪月一下也要担着几分小心,八卦流言就成了不错的消遣。不只南主簿知道了这件事,连知县和两位县丞都有耳闻。军匠县丞和粮马县丞都是半个武人出身,对读书人要从军这件事颇感兴趣,还特地询问了县中书吏,书吏也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倒是一名出自孟家同里的巡检口中给出了不少“内部”消息。

待孟重九详细说明个中缘由,南主簿沉吟片刻,道:“若如耆老所言,孟十二郎实为大孝之人,想必大令亦会成全。”

“多谢主簿。”

“十二郎为童生,此事还需禀告大令。”南主簿站起身,道,“请耆老随我来。”

宛平县令姓贺名银,性格果毅,有干才。虽是文人出身,却有着武人的脾气,换成后世的话来说,这位就是凡事不喜欢虚的,属于实干型人才。从明成祖登位之后对他破格提拔便可看出。

见到孟重九,听完主簿的报告,又仔细询问一番,贺县令当即给孟清和从军之路大开绿灯。

虽说在洪武年当官风险大,官位越高越是如此,但力求上进仍是每个官员毕生的追求。

若孟清和寻仇的对象是大明百姓,贺县令还会考虑一二,换成是鞑子,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了,为父兄报仇宁可舍弃功名之路,绝对的孝勇之人,表扬,必须大大的表扬!

治下出了孟十二郎这样的人,正说明地方教化有功,明摆着是不小的政绩。若非考虑到影响,贺县令恐怕会自己写一篇文章贴出去,旌其所为。

实干人才也是需要政绩的。

酒香也怕巷子深不是?

当然,贺县令得了好处,下边的县丞主簿等人自然也不会落下,官场上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纵观历史,大明的官员虽然另类了点,动不动就喜欢打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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