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海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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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海葵-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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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睛里是愤怒的,心里却是慌张的。这个小小的储藏室其实是他的一个小秘密——他并不怎么喜欢烟草的味道,却并不讨厌抽烟时大脑完全放空的感觉,他总觉得,那白色纤细的烟卷在他指间静静燃烧的那十分钟是他沼泽般的人生中最轻松自在的时刻,只有在那十分钟里,他觉得那些加注于自己脚下并且不断将他拉进沼泽最深处的重量好像消失了一会儿。所以每当他觉得需要这种孤独的幻觉时,他就会抽一支烟。但他从不在其他人面前或者自己的卧房里抽,因为他不想任何人尤是其收留他的老板知道这个秘密。
  然而,这秘密终究还是被眼前这个让人生厌的女人冒冒失失地撞破了。他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心中所想的第一件事情是,她一定会大义凛然地将他在储藏室抽烟的事告发给老板,第二件是老板知道后一定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开除他。而后他脑中又闪过自己从前在街头四处打短工,夜晚盖着报纸睡在公园长椅上的那些日子,这念头让他一下子慌了起来——即便是那间不能上锁的、像是仓库一般的卧房,也是他目前最不能失去的东西。
  “你是不是想去告诉老板?”他又慌乱地质问了沈青一遍。
  沈青被眼前的境况所惊吓,拼命地摇了摇头,一面试图从他坚实有力的右手的束缚中逃脱,然而力量上的明显差距却让她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幸而这时梁小祯的声音不失时机地从靠近楼梯的走廊那边传了过来,嘉文的手下意识地松动了一下,沈青立刻挣脱了他,手忙脚乱地拉开门逃走了。嘉文想要上去拉住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心情忐忑地立在门口,听见梁小祯语带惊奇地问了句:“老师,你怎么会在那里?”
  “哦,没什么。就是…随便看了看。”那女人这样回答说。
  嘉文愣了一下,在墙边坐了下来,想了想,又去木材堆后面将烟蒂和烟灰彻底地清理干净。
  。
  那之后整整过了三天,老板也没有跟他谈起抽烟的事情,于是嘉文几乎确定,沈青应该是没有将那天下午的事告诉老板,这倒叫他有点意外。不过他又想,那女人多半是怕自己会报复她,所以才不敢说,非是不想。不管怎么样,那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三月末,低气压来袭,一股盛夏般的高温席卷了香港。午餐时间过后,服务生们无精打采地聚在帐台边上玩起了桌游。二楼的一间卧室里,沈青一边给梁小祯听写单词,一边努力克服自己的困倦。另一间的卧室中,梁正林正开着风扇睡午觉。忽然,隔壁洗衣店阿姨尖利的叫喊声将所有的人从这种恹恹的氛围中惊醒:
  “哎呀,不好了不好了,老梁,你们家失火了!”
  离门口最近的阿七首先冲出了餐厅,顺着洗衣店阿姨所指的方向看去,果有一股浓烟从二楼储藏室的窗户飘了出来。
  “你们快点上去看看,我帮你们打999。”洗衣店阿姨说。
  服务生们慌慌张张地跑上二楼,只见梁正林拎着一只水桶从储藏室里大步流星地跑了出来,他们忙也急急忙忙地跑去洗手间接了水去救火。好在火势不算很大,不一会儿就被扑灭了。梁正林清查了一下损失:不过烧坏了几段旧木材和几袋米,墙壁被熏黑了,需要重新粉刷一下。不过梁正林觉得反正只是储藏室,刷不刷都无所谓。他真正觉得气愤的是起火的原因——半个小时后,火警终于赶到,他们检查了一下火灾现场,断定起火原因是有人在这里吸烟。
  梁正林顿时火冒三丈,一等火警离开,就把服务生们召集在楼下餐厅里狠骂了一顿。
  “你们这帮白眼狼,要不要一把火把我这点家底全都烧掉啊?”他在斥骂着服务生的时候手里一直拿着一把折扇用力地敲击着帐台,不一会儿,那把折扇就被敲得七零八落了。
  就这么骂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厉声问道:“到底是谁在储藏室里抽烟了?给我站出来!”
  餐厅里鸦雀无声。嘉文站在其他人的身后,垂着脑袋,一股深深的恐惧和悔恨向他袭来。他偷偷地偏头望了一眼,沈青和梁小祯同其他人一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不过因为梁小祯遮住了沈青大半个身影,所以他并不知道此刻沈青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会告发我吗?”他心想。
  这心声与沈青平静的语气夹杂在一起,尤其让人胆战心惊——“梁叔。”
  这个该死的女人!嘉文觉得自己就要把这句话喊出来了。然而只过了大约两秒钟,他的心跳就在她的下一句话里停止了一拍。
  “小祯该去上课了。”她用再寻常不过的口吻说。
  梁正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说了句“抱歉”,又让梁小祯赶紧跟老师去上课。沈青于是跟梁小祯回了楼上。
  嘉文依旧呆立在那里,之后再没有听见老板的一句责骂。
  。
  因为这场意外事故,那天下午的课程结束的比往常要晚一些。沈青穿过那个绿意葱茏的小公园,讶异地发现嘉文居然站在对面的巴士站牌下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穿过了马路。
  她走到站牌下,没有主动跟嘉文搭话,只跟他隔着三个人的距离站定,一边侧身望了眼车来的方向。
  嘉文有些不自在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一般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谢谢”。
  沈青看了他一眼,淡淡然应了句:“哦。”
  “我会利用休息的时间打工把钱赔给老板的。”
  沈青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复又回了声“哦。”
  嘉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说:“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老板是我?”
  “我只是看见你那天在那里抽烟了而已,并不知道今天是谁引起的火灾。”沈青说。她说的是事实。因为嘉文一直以来所以为的秘密禁地,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事实上,在他来这家餐厅之前,店里的服务生就开始时不时去那里抽烟,或者做一些其他的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只不过,他们从没有向嘉文提起过,嘉文也从没有遇见过,所以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将烟蒂清理干净而引起的火灾。
  “而且,一个喜欢诗歌的人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沈青又补充了一句。
  嘉文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握了握手腕,打开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两本书来。
  “上次你拿的是叶芝的诗集吧,我去学校的图书馆帮你借来了。一本原版,一本中译本。”她把那两本诗集交给嘉文说,“以后有什么想看的书我都可以帮你借,不要再去书店拿了。”
  嘉文手里捧着那两本诗集,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不过他没有再问沈青为什么要帮他,沈青也没有解释什么。况且,她恐怕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主动想为他人做一件事,兴许是由于在意嘉文先前对她的厌恶而在潜意识里想要弥补一些东西,兴许是不想他因为偷书被送到警察局。谁知道呢。此刻她心里唯一清晰的想法是:因为爱书而去偷书的人,心里一定孤独极了,她莫名地在这少年眼中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倒影。
  那天晚上,嘉文在昏暗的台灯下看了半宿的诗集,直到凌晨时,他才困乏地枕在书上睡着了。窗外雨声嘈杂,春天的惊雷轰隆隆地响彻天际,他的梦于是也变得有些吵。他梦见很多人闹嚷嚷地从他身边穿过,朝着地平线的方向一直奔跑,他也禁不住跑了起来,就在奔跑中,他发现自己脚下那些让他沉陷的力量忽然不见了,他平生第一次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阳光透过云隙洒落下来,空气里荡漾着一股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不过是个寻常的星期天,他却觉得,他再醒来时,外面的世界已经起了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莫名地被打击了一次。
  转一句杨师兄的状态吧:虽然知道除了前行别无他法,但还是忍不住想飙脏字儿,当然并不是针对谁。





☆、十七(1)

    
  癸尔王在宫廷漫步的时候,遇见了三个乞丐。国王问乞丐:“人们是欲望越少所得越多,还是欲望越多所得越多?”一个乞丐说:“除了欲望,没有什么能使人所得更多。”国王于是同三个乞丐立下约定:如果他们中有人能在第三天正午时睡着,他将得到一千磅的奖赏。第一天,乞丐们只顾兴高采烈地各自规划他们获得奖赏之后的生活,谁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他们开始用尽各种方法阻挠其他人入睡,从大吵大嚷一直到撕破脸皮的扭打。就这样,第三天正午到来时,谁都没有睡着。直到国王在他们面前大喊“时间到了”的时候,他们才阖上充血的眼睛,倒在地上打起了鼾。
  这是叶芝的一首诗,关于宗教和欲望。'1'
  “原来世界上的一切:肉身的贪欲,眼目的贪欲,以及人生的骄奢,都不是出于父,而是出于世界。这世界和它的贪欲都要过去;但那履行天主旨意的,却永远存在。”'2'讲台上,穿着长袍的神父正以一种庄严的语调讲说着。
  在关于欲望这个问题上,基督教无疑是持反欲望的立场,因为所有的反基督者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放自己的欲望——当然,偏狭的反基督者最终解放的往往只有自己的下半身和乳|房。基督教认为,只有消灭欲望,将自己的心和价值都维系于主耶稣身上,才能使人臻于完美。然而,却没有一种教宗能提供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彻底消灭欲望本身。
  沈青盯着神父一张一翕的嘴唇沉思片刻,带着手里的诗集离开了那个讲座。这诗集正是上次她借给许嘉文的那本,昨天下午她去餐厅时,嘉文把书还给了她,有些扭捏地说了声“谢谢”。回学校后,她粗略地翻了一下,从原版的那本诗集中掉出了一张电影券。她不禁莞尔。影券这东西本就属于在数量上只能赠送一对或者以上的,送一张难免有些滑稽。不过,这少年只送她一张,应该是只想单纯地表达谢意吧。
  自上次的事件之后,嘉文再没有像以前那样刻意地疏远和冷落她。然而他也没有因此而与她变得熟络,每次见面时,他不过同她点一下头,或者至多简单地打个招呼而已。他同样也没有再向她借过书。
  。
  雨季很快到了,几乎天天都在下雨。有时眼见天要晴了,好不容易将雨伞收起来,出门十有八|九会被骤雨阻隔了行程。不太了解香港天气的沈青,有一回就遇上了这种事。
  那天她走出校舍时天空明明是晴的,不想长途巴士只走到一半,外面就下起了雨,等到她终于到达青山路时,车窗外已是大雨如注。她只好将手提包顶在头上,跑到一株香樟树下等雨停。然而等了十几分钟雨势也没有变小的趋势,她却忽然地在濛濛的雨幕中看见了嘉文的身影。
  她一开始以为那只是个身形与他相似的少年,直到他过了马路走到她身边了,她才讶然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他支吾说:“老板叫我来的。”而后就把手中的另一把伞递给了她。
  她撑开伞,与他并行着穿过小公园,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来到餐厅时,沈青已经迟到了5分钟。梁正林踩着咯吱咯吱的木造楼梯下楼说:“哎呀,还以为老师没带雨伞被阻在路上了,正要去帮你送伞呢。”
  沈青转身看向嘉文,他却不动声色地收起伞来,径自往厨房去了。
  那天下课之后,沈青特地留在餐厅里吃了晚餐。嘉文过来餐桌前送餐时,她轻声地对他说了句:“谢谢你的伞。”
  他挠了挠头,转过身去说:“帮我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吧。”
  。
  第二次借书之后,沈青和嘉文之间的交流总算不那么僵硬和别扭了。某个周六下午,沈青踏上木造楼梯时,嘉文正倚在自己卧房对面的窗下读着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沈青向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对沈青笑笑,似乎没有要回卧房的意思。她于是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隔壁的卧房等梁小祯回来。
  “你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过了一会儿,沈青问说。
  “俄国的小说家都挺喜欢。”嘉文说。
  沈青点了点头。
  “我认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小说家一半都在俄国。”
  “为什么?”
  “因为气候。”嘉文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气候?”
  “只有在寒冷、恶劣的气候中生存的人,才能形成坚定而敏感的气质,也才能更加深刻地思考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所以你看,最好的诗人在不列颠群岛,最好的哲学家在巴伐利亚半岛,最好的小说家都在伏尔加河畔。相反,很少有伟大的诗人、哲学家和小说家是出生于热带的。香港之所以缺乏诗人和哲学家,就是因为这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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