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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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 第3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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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道缦,当初创业的汪家七兄弟中最年少的那位幺叔一脉,如今年方二十,父亲早年过世,读书磕磕绊绊考中了个秀才,而后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继续科举,而是打算在家族生意中掺一脚。然而,尽管和汪道旻同辈,可年纪却只有对方一小半的汪道缦却压根没能在盐业中插上手,之前执事的一年中还犯了好几个不大不小的错,虽没像汪孚林的老爹汪道蕴那样倒霉赔出去大笔银子,可不善经营的评价却疯传了出去,据说在岳家也抬不起头来。

此时此刻,站在这家门前,汪孚林对比之前程老爷家那富丽堂皇的光景,不得不感慨汪氏不如前真是不假。这座徽式住宅前头门罩上的石雕已经残破了,不但如此,原本应该对比鲜明的黑瓦白墙,黑瓦有很多补过的痕迹,白墙仿佛也有几年不曾粉刷,看上去显得有些落魄。门前并没有专职的门房,只有个小童坐在那儿逗着一只瘸腿小狗,此情此景仿佛不像是扬州,而像是在徽州乡间。

汪孚林嘱咐其他人在附近找个馆子闲坐,自己肃了肃衣冠上前求见,只说自己是松明山汪氏族人,到此拜见族叔。他平时衣着就向来以舒适为主,并不奢华,门前那童子打量了他一眼便心领神会,拔腿进去通报了之后,等到出来就小声提醒道:“老爷在书房见你,不过你最好少停留点时间,否则太太知道了一定会过来,到时候可没什么好听的话。”

一听这话,汪孚林就知道人家是把自己当成了打秋风的。他也不解释,笑着谢过之后就随那童子入内。果然,和这座宅子外头给人的印象一样,里头也是显得有些陈旧斑驳了,书房门帘是半旧不新的斑竹帘,里头除了主位之外,只有一张椅子,上头搭着布面已经洗得发白的椅袱。作为晚辈,哪怕年纪就相差几岁,他还是少不得行礼称了一声叔父,却发现汪道缦形容消瘦,整个人也没有太大精神。

汪道缦并没有问汪孚林出自松明山汪氏哪一房哪一支,对于汪孚林杜撰的名字汪双木也没有太大反应,寒暄过后,他就细致地问了族中除夕祭祖,春耕秋收等等乡土风情,到最后才苦笑道:“祖上迁居扬州时间长了,我还真想举家搬回去,乡里乡亲也好有个照应。”

“谁不知道扬州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乡间也不知道多少乡亲羡慕叔父定居扬州。”汪孚林瞧见门帘那边影影绰绰仿佛有身影晃动,故意用打秋风的亲戚那种招牌的口气说话。这下子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声冷笑。

“就是如此,乡野村夫无不羡慕扬州富贵,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觉得,山野乡居比这扬州富贵窝来得好!”

随着这话,就只见一个身穿石榴红裙的少妇进了屋子。只见她头上金簪珠钗,耳上垂着明珰,脖子上还挂着个珠玉辉耀的项圈,看上去珠光宝气,仿佛是哪家阔太太。她盛气凌人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随即就冲着汪道缦撇了撇嘴。

“有功夫成天接待这些松明山的亲戚,还不如去你四哥那儿说说软话,重新接纳了你进去掌管生意。否则读书不成,经商又不成,这一家吃喝用度怎么办?你哪来的余钱接济这个,周全那个,你忘了今年年关你四哥那儿才送来多少红利银子?四百两,打点了各处年礼后,连塞牙缝都不够!”

这尖酸刻薄的话一出,汪道缦脸上一暗,肩膀却剧烈抖动,显然气得非同小可。然而,那少妇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又剜了汪孚林一眼扭头就走。摔下那斑竹帘的时候,她还不忘冷笑道:“如果你不去求四哥,那就去给我爹帮把手也行,爹那儿正好还有家绸缎铺子的掌柜刚辞了去。”

等人一走,汪孚林就只见汪道缦无力地瘫坐在那儿,许久才强笑道:“她就是这脾气,让贤侄见笑了。”

汪孚林从前见过的那些妇人,大多数都是丈夫的贤内助,这样不依不饶的却还是第一次见。他沉默片刻就问道:“听说叔父膝下并无子女?”

这个问题顿时又触到了汪道缦的心头痛楚。尽管知道不该在族亲晚辈面前流露出这些,可刚刚妻子出口伤人,实在是让他失望透顶,竟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道:“她嫌弃我一无所成,说是生了子女也受苦,因此始终不肯……若再这样下去,便照她的意思,和离吧!”

汪孚林记得这年头连寡妇再醮都要被人指指戳戳,没想到这少妇竟然会因嫌弃丈夫而生出这种意思来。虽说劝和不劝离,可他可没兴致管人家的家事,当下起身到了门边上,见这会儿再没有什么人偷听,他知道那少妇已经看扁了自己,不愿意费那精神,当下微微一笑,又回转到了书桌边上。

“叔父,侄儿刚刚忘了自报家门。双木乃是侄儿乳名,在下松明山汪孚林,家父讳道蕴。”

汪道蕴的儿子?那个被人坑骗赔了无数进去,还是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帮忙填补了亏空,于是灰溜溜回了松明山的汪道蕴的儿子?

汪道缦大为讶异地看着汪孚林,陡然之间想到上次汪道贯会试经过扬州时,提到的徽州旧事。如果他记得没错,汪道蕴那是个比他还要迂腐的书生,可却有一个让汪道昆汪道贯兄弟都赞口不绝,在徽州大名鼎鼎的儿子,就是眼前这个小少年?

第四二八章戏没演好就拆台了

“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最早的那批油菜花开了,黄澄澄的一片,田间地头全都是,好看极了。”

“过了正月,斗山街许家在水西十寺出钱大办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法事,说是斗山街许老太爷请祖宗们保佑小一辈……”

“斗山街,斗山街还是老样子,每次上上下下要爬老长一段山路,所以轿夫最可怜了。”

此时此刻,正对扬州北城门天宁门的天宁寺禅房中,一位富态慈祥的老妇正拉着小北坐在罗汉床上,听她讲述着徽州那些事。带着几分熟悉的乡音,丝毫没有见外人羞涩的语气,再加上小北不时还会用手比划着形容,她一次次被逗得开怀大笑。到最后,她忍不住长叹一声道:“老了,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回去看看了,所以一听到那乡音就忍不住冒昧叫住了你。不过若非如此,我也难以听到这些平常事。”

“老太太您这话说得,汪家在扬州也是很有名望的名门,那些徽商来来去去,不也常常会登门造访陪您说话,要听什么消息没有。我就是啰啰嗦嗦说些乡间野韵,趣闻轶事而已。”

“可我不想听那些客套话,也就只想听听你说的这些。再说,汪家合在一起,那确实在扬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能说两句话,可眼下……”

说到这里,老妇一下子就打住了话头。她是松明山汪氏六房的谢老安人,膝下有两儿两女,两个女儿都嫁得不错,两个儿子却都庸庸碌碌,所以她对几个孙子都异常严格,以至于就连孙女也不太敢和她说闲话,今日在天宁寺竟然能够偶遇到小北这样一个活泼开朗的同乡少女,她自然觉得异常惊喜。此时此刻,她略过刚刚那话题,却是用提醒的语气说道:“不过竹姑娘你却也太胆大,只带着一个妈妈雇了一乘小轿就到天宁寺来,也不怕危险!”

我怕什么危险,要真遇到登徒子,严妈妈绑上一只手都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都不用我动手!

小北心里这么想,可对于谢老安人的好意提点,她还是赶紧道谢:“我只想着天宁寺正对着天宁门,又不像其他寺院那样在城郊,应该不妨事。”

“就算在城里,也要小心为上。须知扬州城虽说富庶,城中闲人多,就算大家子弟,早年也有看护不严被人拐走的……”

谢老安人又对小北敲了一会木鱼,见其终于露出了乖乖听话的表情,她方才满意地停住了话头,却又执意要送小北回去,让她把雇来的轿夫打发走。理由很简单,哪怕是正经车马行的轿夫,有时候还是会做出与歹徒勾结的事情来。可小北一想到自己今天是在严妈妈的带领下找了个地方换装,一会儿还得把女装脱掉男装换上身,哪里敢领受这样的好意,到最后她磨不过这位太强势的老安人,仔细考虑过后,只能吐露出有限度的事实。

“什么,你是跟新昌吕公子一块到扬州的?而且还为了路上方便女扮男装,现如今住在客栈里?”谢老安人一下子嗓门提高了一整个八度,却是又惊又怒,“那怎么行,男女有别,纵使吕公子乃是磊落英雄,可到底是外男,你爹娘怎么能放心?不行,干脆这样,我家里空屋子多,你就住到我那儿去!”

一旁的仆妇丫头已经被谢老安人那不由分说的语气给说得呆住了。老太太就是对自家孙儿孙女也都是严格管教,怎就突然对今天一个偶然遇上的姑娘这么尽心?就连设计了这一场偶遇的小北自己,也觉得好像一切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她不得不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严妈妈。

“老太太,其实小姐之所以到扬州来,有些缘故,所以老爷和夫人嘱咐我跟着。”严妈妈微微屈膝,却没有接下来详细解说,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往桌子上一揿,瞬息之间,那正好呈现出一个鲜明的指印。这下子,不但谢老安人露出了异色,就连其他仆妇丫头也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好俊的功夫!

小北没想到严妈妈用这样的办法,连忙讨好地笑道:“严妈妈可厉害了,所以我才不怕什么危险。再说,吕叔叔和我爹娘相识多年,我怎会信不过他?”

谢老安人想想自己这邀请也确实有些唐突,可小北婉拒住到自己家里去,也让她反而认为这偶尔结识的家乡少女并非贪图汪家的名声又或者家财。更何况,以新昌吕氏那样非但不逊色反而更胜过松明山汪氏的门庭给小北背书,她哪里还会有半分怀疑?只不过,她还是坚持让小北坐自己的车送人回去。等离开天宁寺进扬州城的一路上,她听小北说着松明山那些乡里乡亲之间的事,包括哪幢房子在哪都清清楚楚,她心里已经是十万分确信。

若非小北去过甚至呆过一段日子,又怎会如此了若指掌?只可惜,记忆之中那些老宅还在,然而人事早已不同,很多她还记得的故人已经不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间传来了仆人禀报已经到了的声音。谢老安人打起车帘一看,见那座客栈瞧着并不奢华,但一旁却挂着百年老店的招牌,再细细一看,她就笑着说道:“也难怪是新昌吕公子投宿的地方,既不像扬州新安会馆那样一味招摇,也不像那些没底蕴的新店一样,只知道用门脸来招揽客人,这才是真正宾至如归的地方。竹姑娘,今日相识也是有缘,回头不妨来我家里坐坐。”

因为谢老安人的坚持,刚刚小北就是在马车上由严妈妈伺候换上的男装,重新梳的男子发髻。就因为这个,谢老安人甚至连跟车的从人都只留了最靠得住的几个。此刻见小北连连点头道谢,又弯腰从车门下车,她伸出头去正要再嘱咐几句,却发现刚下车的小丫头正扭头看向对面的方向。她随之望了过去,就只见迎面过来了一行骑马的人,其中大多数她完全不认识,可头前那个正在和为首的少年说话的年轻人,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登时禁不住错愕。

“九郎?”

“六伯母?”

谢老安人固然吃惊,汪道缦同样好不到哪去。而最最意外的要数汪孚林,他盯着小北看了片刻,突然拍马上前板着脸问道:“不是让你自己在扬州城里城外逛逛的吗?你之前还说想要去瘦西湖的,这是又去哪了?怎么让人家老太太送了你回来,不是又迷糊到迷路了吧?”

送自己回来的谢老安人竟然和汪孚林带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是亲戚,而且汪孚林不由分说就突然上前质问这么一大堆,小北就是脑子再不好使,也意识到这迎头撞上如果不能解释清楚,绝对会出大问题。电光火石之间,她就立刻气呼呼地说道:“你还敢说?吕叔叔一大早出去,你也带着人出去,就我和严……严叔叔两个能到哪去逛,扬州城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我从天宁门一出去就看到天宁寺了,就到天宁寺里转了一圈,结果正好遇到这位好心的老太太!”

谢老安人活了这么大岁数,只看汪孚林和小北虽说大眼瞪小眼,可显然却熟稔非常的说话口气,隐隐约约就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不过,两人这一斗嘴,她也就猜到了小北缘何会只带着严妈妈跑到天宁寺去,当下也就顺势下了马车,对汪孚林微微颔首道:“是我难得遇到老乡,攀谈之后一见如故,再加上不放心,就护送了她们主仆回来,却没想到正好遇到这位公子带九郎到了这里。”

正好?汪孚林一看小北那眼神就知道去他的正好,这妮子绝对是摸准了去天宁寺能碰到这位老太太,结果戏演过头连女扮男装的事都瞒不过去,还被人这样送了回来!可是,不论怎么说,小丫头费尽苦心凑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他要是轻轻放过,也就不是汪孚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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